陳火種牧師和潘紅雲傳道在自己家裡擺設愛筵,宴請葉知秋傳道、周慎行、陳中華和萬菲。
餐後,幾個人非常有默契,陳中華要他哥陳火種牧師一塊兒到後院,幫著他去洗車。知秋收拾碗盤往廚房去,準備洗碗,周慎行自願要幫知秋的忙,也進廚房去了。
客廳留下潘紅雲和萬菲母女兩個,對坐無語。大廳兩面牆上的窗子,明明是敞開著,但不知為甚麼?屋裡出奇的悶。兩個人額頭上微微地沁出汗珠子,她們兩人互看著對方,彷彿是在照鏡子,鏡裡、鏡外,像是兩個既熟悉又陌生的自己,鏡子裡的那個誰?朱紅色唇角下彎,彎成一抹雨中的虹。窗外,不知甚麼時候開始下起雨來?她們用一種迷魅而古老的語言,在鏡裡與鏡外對話。
兩個人既是談話者,又同時是聽眾。這場對話,有著極深奧的命題,存在著極具衝擊性的善惡矛盾。誰曾經這麼說過:「只要有陌生、有孤寂、有對立的地方,就需要對話;有期盼、有感動、有熱情的地方,也需要對話。」也許,在這個時刻應該加上一句:「有矛盾、有怨懟的地方,更需要對話吧!」
因緣際會,她們在一個暮春的午后相遇,此時此刻有陌生、有對立,有期盼、有感動、有矛盾、有怨懟。這是一場黑與白的對話,罪與罰的拉鋸、恩典與救贖的彰顯。
鏡子裡的她,彷彿是千帆過盡的老靈魂,用極誠懇的語調,先開口問她:「這些年妳都好嗎?」
鏡子外的她複製她的問話:「妳都好嗎?」再問:「這麼長的日子,妳人在天涯,妳的心在哪裡呢?」
鏡中傳來:「我的心,在地獄受苦。」
鏡外:「地獄是罪的天堂?!」
鏡中人:「不是。」「地獄是罪的去處,那裡有無盡的痛苦。」
「有人的地方就有罪,但感謝主!神恨惡罪,可是神愛罪人,罪人悔改,這世界就充滿神的恩典與救贖。」
鏡外人:「罪人悔改就得到神的恩典與救贖。那受害者呢?」
鏡中人:「神的恩典臨到,受害者就能饒恕,饒恕就帶來救贖。」
不知怎麼,她倆的對話竟在饒恕與救贖之後停下?
窗外雨越下越大,大廳裡一片靜默而清寂。
「菲菲!媽媽對不起妳,也對不起妳爸爸。請妳原諒我和火種。」
潘紅雲這一句「對不起」哽在喉間三十多年,今天終於能親口對自己的女兒萬菲說出來,她激動得整個人都微微發顫,像個機器娃娃似地,嘴裡不斷說著:「感謝主!讚美主!……」
萬菲:「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早就原諒妳了?」
潘紅雲:「求主憐憫,阿們。」
萬菲:「妳到底跟誰懷了我?」
潘紅雲:「盧自強。」
「可爸說妳跟那個自強大哥懷的孩子已經打掉了。不是嗎?」萬菲激動地問。
潘紅雲:「我就是打定主意要幫自強大哥生一個孩子,讓他有後。所以我總共幫他懷了三次,妳爸不知道。」
萬菲不可置信:「三次?」
潘紅雲:「妳爸拉我去劉大夫那兒墮胎兩次,第三次懷孕,妳爸又要帶我去找劉大夫,我跪下來求他,他總算讓我生下妳。」
萬菲急急問她:「那書法班老師、小學同學和妳表弟又是怎麼回事?」
潘紅雲:「表弟是我的青梅竹馬,因為我姑爹、姑媽堅決反對我們近親結婚,就送他去美國讀書,我也就嫁給妳爸了。他在美國拿到碩士學位,回國之後知道我結婚了,他很傷心,就到我們家來找過我們幾次,妳爸只當他是我表弟,表弟來看看表姐和表姐夫也算正常,就沒有多問甚麼。後來,被妳爸撞到的那一次,其實我們並沒有真的發生肉體關係,只是在臥房裡……,妳爸以為是那樣,我因為覺得很羞愧,就沒有再多作解釋。至於書法班老師和小學同學,那是你爸捕風捉影,我因為一心只想幫自強大哥保住孩子就好,也就不加辯解。」
潘紅雲:「我好不容易幫自強大哥生下了妳,為他留了後,以為他會很高興,很感激我,誰知道他——他對我大發雷霆,辱罵我,罵我是—罵我是─騷貨、賤貨,對我大吼大叫,說他怎麼能相信孩子真的是他的。那時候,我才醒悟過來,原來他跟我說他家三代單傳,他是獨生子,求我幫他留個後,都是騙人的。他一次又一次趁妳爸不在,就到我們家裡來找我……跟我……他根本就是想從我身上尋求**滿足,他欺負我,他傷害我。我被他害得好慘,我好恨我自己怎麼那麼笨。我也好恨他,可是媽媽並沒有遷怒妳。菲菲,媽媽是愛妳的,妳是無辜的。一切都是媽媽的錯……。」
萬菲點頭。
潘紅雲忍了好久的眼淚,終於滑下臉頰:「盧自強最後還告訴我,妳爸被派到金門當金防部副司令,全是他運用高層關係在幕後一手操作的,他要讓妳爸駐守在前線,方便他時常來找我;甚至還卑鄙的說,要是妳爸在金門為國捐軀了,他就可以名正言順接收我……。我不懂耶!這世界上怎麼會有人這麼壞?盧自強他怎麼這麼壞啊?」
萬菲也哭了。她現在才知道,原來,她爸萬修武所講的故事版本與事實相差太遠了,他並不了解他這個可憐又癡傻的妻子,有一肚子委屈與哀怨無法對他說出口,而他竟就這樣帶著遺憾和痛苦離開人世。想想真是太不值得,太荒謬了。
萬菲起身走過來,俯身抱住沙發上的潘紅雲,輕輕告訴她:「神的恩典臨到,受害者就能饒恕,饒恕就帶來救贖。」
兩個人哭了一陣,潘紅雲擡起臉接著說:「妳爸他一向很有威嚴,雖然他是個好人,但是他總是不苟言笑,對甚麼事都好認真,我嫁給他那麼多年,在他面前,甚麼真心話都不敢跟他說。」
「我記得第一次,火種到我們家按門鈴,推銷家庭清潔用品,他人很熱情,對工作很拚,非常勤快、服務又好,我很喜歡這樣的年輕人。跟他買了幾次東西,熟識之後,有點互動,偶爾會坐下來聊聊天,發現他心腸很軟,很有愛心,我也不知道為甚麼,許多不敢對妳爸講的事,都可以輕輕鬆鬆地告訴他。一開始,我只是把火種當作一個普通朋友,一個大垃圾桶,甚麼垃圾都往他那裡倒,慢慢的他就變成我的傾聽者和安慰者了,我心裡頭所有心事、所有委屈、所有的無奈都跟他說……。」
「火種他爸爸媽媽很早就過世了,他跟他弟弟火堆是祖母拉拔大的,我想他大概有戀母情結吧!才會愛上我……,嫁給他這麼多年,不管在臺灣、在南非,還是現在住金門,我們一路彼此疼惜,互相照顧,相處起來都沒有甚麼壓力,這種輕鬆的感覺是我最需要的。我娘家有個脾氣很壞的父親,從我有記憶以來,甚麼事都是他一個人說了算,妳外公比妳爸還嚴肅,從小我就很怕他……。」
潘紅雲握住萬菲的手,很誠懇地對她說:「三十幾年來,我只要一想起妳爸和妳,就有好深、好深的罪咎感湧上來,那樣的日子真的很不好過,好像被囚在繭裡頭的蛾,不見天日;直到神的憐憫臨到我們,我們才得救。最近這幾年,火種和我盡心盡力服事主,自己總算也漸漸走出來了。感謝主!」
「菲菲,媽對不起妳。請妳原諒媽媽,也原諒火種。好嗎?」潘紅雲憂傷痛悔的心情溢於言表。
許多年以前,萬菲一直處心積慮要找到她最怨恨的大淫婦潘紅雲,她要報復,要把她跟萬修武在礁溪那一個晚上發生的事,告訴潘紅雲。但這麼多年過去,她自己早已信主了,尤其剛才聽了她母親的真情告白,她真的甚麼也不想再提了。萬菲深呼吸,一個字一個字說出口:「愛能遮掩一切過錯。媽—耶穌愛妳,我—我也愛妳。」最後這句話,萬菲說得有點不自在,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能對潘紅雲說出「我也愛妳」,簡直不可思議,但她畢竟還是說了。在神的愛中,一切過錯都得原諒。
在萬菲混亂的思緒裡,一波剛平,一波又起,此刻,她忽然很想見自己那個親生的壞父親——盧自強一面。他還活著嗎?他現在人在哪裡?……
萬菲畢竟是學有專精的心理專家,她針對盧自強,在腦子裡做了許多假設,模擬了各種可能性:「推算他的年紀約莫85歲,如果他還活著,沒有成家,應該會住在榮民之家。這就容易了。如果他沒有老人癡呆,那麼,他應該知道我……。如果,他失智了,不知道我是誰,那樣反而輕鬆……。假如,他後來成家了,這就比較麻煩,牽扯到另外一個女人,甚至牽扯的他們一家子,唉!……。萬一,他走了,那麼——那麼,就到國家軍人公墓去找他。反正,死活都要見上一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