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長貴想帶著月娘和她女兒婉青回臺灣的計畫已經定好了,他的新單位在大直。真是好巧不巧,以前月娘家就在中山北路,中山北路一直走到圓山往右拐,就是大直了。這件事讓月娘心裡七上八下,非常不安。一則以喜,一則以憂。這應該就是某種近鄉情怯的反應吧?離開家這麼多年,完全沒跟父親聯繫,雖然很想念父親,也很想念張媽,但現在她即使人還在瓊林海邊碉堡裡,心裡想像著要見到父親和張媽,不知道自己有甚麼臉回家去見他們。
月娘和夫婿終於又見面了,這次見面是在金湖戶政事務所,為了要協議離婚才見面的。黃長貴陪著月娘來,順便要當證人,月娘的婆婆跟在兒子身後,她也是來蓋章的,場面非常尷尬。
戶政事務所櫃臺工作人員是一位女性,一直好言相勸,對兩位要辦理離婚的當事人說:「兩位要不要再重新考慮一下,能結婚做夫妻是緣份,兩個人之間有甚麼不愉快,應該冷靜坐下來好好談,離婚對你們的小孩很不好喔!你們是不是該為孩子再多想想呢?」兩個當事人坐在辦事員面前,安安靜靜,月娘忍著心裡的痛,在離婚協議書上先簽了名。她夫婿手裡握著原子筆,遲疑著。
女性辦事員看他遲遲不簽名,於是又補了兩句:「我在這裡上班好多年了,老實說,我還沒辦過一件離婚案件咧!」
月娘的夫婿突然轉過臉,對身旁的老婆說:「妳真的要跟我離婚嗎?妳當初不是告訴我說妳只要能嫁給我,甚麼苦妳都願意忍受嗎?現在,只因為我去臺灣打拚幾年,不在你身邊,妳就要跟我離婚。」
黃長貴聽到這個不負責任的男人講出這樣無恥的話,衝上去揪住他的衣襟,憤怒地喝斥他:「你這說的是甚麼話?你做丈夫的,讓自己老婆和女兒住碉堡,挨餓受凍,自己在臺灣跟別的女人連兒子都生了,你還想怎麼樣?」
「是你勾引月娘,她才想要跟我離婚的。你再不檢點,我去部隊告你,讓你吃不完兜著走。」月娘的夫婿惱羞成怒,惡言恫嚇黃長貴。
月娘的婆婆在一旁用手指朝黃長貴指指點點,嘴裡唸唸有詞,嘀嘀咕咕咒罵他,還向月娘噘嘴,狠狠地乜斜著眼兒瞪她好幾眼。
他終於還是在離婚協議書上簽了名。走出戶政事務所,仍不忘再給月娘撂下兩句難聽話:「妳根本就吃不了苦,當初為甚麼嫁給我?還是回去當妳的千金大小姐吧!」月娘直挺挺地站著,不發一語,兩眼發直,看著他走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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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娘的老爸爸坐在輪椅上,張媽服侍他吃藥。樓下警衛櫃檯內線對講機響起,張媽去接聽。
大樓值班警衛:「早安,樓下有一位黃先生要拜訪董事長。他說是月娘小姐的朋友。」
「月娘小姐的朋友?您讓他在一樓大廳稍候一下,我跟董事長說去。」張媽好驚訝,趕緊要跟老爺報告。張媽在老爺面前吞吞吐吐:「老爺—樓下警衛來通知—說樓下有位黃先生要拜訪您。」
「哪裡的黃先生?公事的話,讓他去公司找徐總。」老先生的腿不大方便,頭腦卻還很清楚。
張媽回答:「老爺,樓下警衛剛才說─黃先生是—小姐的朋友。」
老先生:「月娘的朋友?她怎麼了?她的甚麼朋友,直接找上門來?幾年沒她的消息,
這會兒突然蹦出個甚麼姓黃的朋友,張媽,妳下樓去看看,問清楚是怎麼回事。」
張媽上樓來回報:「老爺,黃先生說小姐跟那個金門姑爺離婚了。」
老先生氣憤憤地:「甚麼姑爺?他也配。拐跑了人家的閨女兒做老婆,卻從來沒上過岳家露過一次臉,這算甚麼嘛!人情義理都不懂。我早就當作沒養過這個女兒。」
張媽:「老爺─要不要請那位黃先生上來?您跟他聊聊。」
老先生:「好吧!我倒是想聽聽看月娘為甚麼會離婚?當時拚死要跟那個金門人,說金門人多純樸、多老實,一定會對她好……唉!」感慨地搖頭。
黃長貴進門,向老先生有禮貌地深深一鞠躬:「伯父您好。我叫黃長貴,是月娘的朋友。這是金門高粱和金門貢糖,都是金門土產,不成敬意。」他接著把臉轉向張媽說:「張媽,這一份是給您的。」
張媽:「不敢當,不敢當,黃先生您太客氣了。」
黃長貴:「應該的,月娘說從小都是您照顧她,您最疼她了。」
「伯父,月娘她很想念您,也想念張媽,但他沒臉給您寫信。這幾年,月娘在金門受了許多委屈,她跟女兒兩個人真吃了不少苦。」
老先生皺著眉頭:「月娘生了女兒?夫家待她不好?」
黃長貴點頭:「小婉青快六歲了,長得很可愛。」
老先生問:「月娘的女兒叫小碗青?」黃長貴回答:「是的。月娘給她起的名字。」
老先生一臉不以為然:「真是走火入魔,一坨黃泥球,讓她把大好的前途賠進去了不說,現在還把女兒也叫碗青。」
黃長貴笑笑地回話:「伯父,小婉青是溫柔婉約的『婉』。
月娘是個重感情又浪漫的女孩兒,您應該是最清楚的。當年那一球碗青泥團,對她的生命是有重大意義的,她把自己最愛的女兒取名婉青,無非是要紀念她的純真年代,那一段崇高無瑕的愛情啊!」
老先生嘆了一口氣說:「重感情又浪漫,終究會害死她自己啊!」
老先生沉默了幾秒鐘,問他:「你也是金門人?」
黃長貴恭敬地回答:「伯父,我不是金門人。我祖籍河南開封,在臺灣鳳山眷村出生長大的。我是職業軍人,十多年來,前前後後三次奉調金門,總共在金門待了五、六年。」
老先生質疑:「河南開封黃氏是不是黃帝的嫡裔?軒轅氏,不又稱有熊氏嗎?因為建都有熊,就是河南新鄭啊!新鄭離開封不遠,黃帝的嫡裔,是有可能。」
黃長貴解釋:「呵呵!伯父,這說來話長,我想我還是花點兒時間,把我的家族背景詳細向您作個說明吧!我父親告訴我說:我們的先祖是猶太人。」
「猶太人?黃先生你開甚麼玩笑?祖籍河南開封,先祖又是猶太人?我聽不懂。」老先生面有慍色。
「請您耐心聽我講下去。伯父。」黃長貴態度誠懇地繼續說:「據推測呢!開封猶太人的先祖可能來自中亞的波斯可薩汗國。有史料記載,猶太人曾經向北宋進貢西洋布,皇帝龍心大悅,於是下詔「歸我中夏,遵守祖風,留遺汴梁」。准許猶太人留在開封城,也可以繼續信奉他們自己的信仰。這在當時儒家文化主導的社會當中,猶太民族和他們的宗教信仰能夠持續存在700多年,別說是在中國歷史上史無前例,就是在幾千年猶太文明史上也是一個非常獨特的現象。他們因為受到如此的尊重,所以就決定在開封落地生根,也接受十七個漢人姓氏,分別是李、俺、艾、高、穆、趙、金、周、張、石、黃、季、聶、全、章、左、白。我的先祖正是這一支開封黃氏。」
老先生聽了這麼一段故事,興致來了:「你再多說點兒,我聽聽。我長這麼大歲數兒,今天可是頭一遭聽到,有一支開封黃氏是猶太人的後裔。」
黃長貴對於老先生友善的反應,十分高興,接著說下去:「伯父,其實就因為猶太人是一個少數族裔,這對多民族融合的中國來說,並不把這看成是一件大事,所以,一開始完全沒有引起任何學者的重視,也沒有吸引太多民眾的好奇,就這樣,史書對猶太族裔的記錄就非常少,即便有寥寥數語的記載,也都語焉不詳。
據說十三世紀,義大利人馬可?波羅,曾聽說中國境內有猶太人定居,但隨後也沒有人去深入調查、了解;以至於猶太人在中國的存在,一直不為外界所知。一直到十六世紀初,利瑪竇(Matteo Ricci)偶然遇到了一個開封猶太人,從那時候開始,才有歐洲傳教士對開封猶太人作研究。
1605年,利瑪竇接待了一個年輕的中國猶太人艾田,他說他相信上帝是唯一主宰。記錄上說,艾田表示他來自開封,那裡有許多猶太人居住。利瑪竇為了尋找更古老版本的《聖經》,就委派了一個中國耶穌會士探訪開封;後來陸陸續續有其他耶穌會士也探訪了開封。他們發現那裡的猶太社群有一個猶太會堂—禮拜堂,收藏了大量文字資料和經書,其中好些經書後來多半被西方傳教士買走了,現在應該是流散在世界各地。
根據美國1912年的百科全書記載,中國在太平天國的時候,也就是1850年代,中國猶太人受了許多的磨難,並且被驅散。雖然亂事過後,他們又回到開封,但是由於處境艱難,人數就繼續一天一天在減少。
有一位20世紀初的天主教研究者指出,利瑪竇的手稿顯示:十六世紀末到十七世紀初,開封只有十到十二戶猶太家庭,據說他們在那裡居住了5百到6百年之久。手稿上也說有大量猶太人居住在杭州喔!伯父,您府上杭州,您有沒有聽過家鄉也有猶太人啊?」
老先生回答:「這個—我不知道。」黃
長貴又說:「在1850年,開封猶太社團的最後一個拉比Rabbi,就是猶太教的神職人員去世之後,教堂會眾之中,就沒有人認識希伯來文了,結果猶太宗教生活和猶太人自己的身份識別,也就這麼結束了。伯父,關於我的家族史,報告完畢了。不知道您還有甚麼問題要問我嗎?」
「嗯—不錯。你們這一輩中青代,恐怕沒有幾個人能像你這樣把自己家族歷史,搞這麼清楚的。」「我倒是還想問問你:你跟月娘是甚麼樣的朋友?」老先生這話問得好犀利。
黃長貴也直截了地回答:「伯父,不瞞您說,我今天登門拜訪,正是來提親的。我希望伯父您能答應我跟月娘結為夫妻;我會好好照顧月娘和婉青,也會跟月娘一塊兒孝敬您。」
張媽在一旁聽老爺和黃長貴談話,一顆心跟著談話內容七上八下,十分不安。老先生:「我說—你要是真愛月娘,你就應該讓月娘帶著女兒先回家裡來吧!其餘的以後再說。」
黃長貴:「伯父,我……」
老先生:「就先這樣兒吧!」「張媽,妳送一下黃先生。」
張媽:「好的。」「黃先生,請您幫我跟小姐問好。您這邊兒請—」
黃長貴:「哦—伯父再見。」「謝謝張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