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小周成了好朋友之後,萬菲慢慢拾起一些屬於小周、屬於自己的前塵往事……。
某日黃昏,萬菲跟小周坐在臺北國父紀念館翠湖畔的石椅上聊天,她跟小周談起父親的第一套西裝。
萬菲低著頭,一邊揉捏著自己的手指頭邊說:「我們家女主人從這個家中消失後,父親才開始穿西裝的,對他以前最愛穿的軍服反而生厭了。說的更精準一點是『憎恨』吧!一個軍人憎恨他的軍服一定很難受。」
小周安安靜靜聽著,心裡納悶萬菲說的她家女主人,是她母親嗎?那又為甚麼不稱她「媽媽」?萬菲忽然揚起下巴說:「軍人著戎裝是把血淚穿在身上,穿上血淚就再也流不出一點兒甚麼來了。我爸常這麼說。他是個鐵漢。」
萬菲:「嗯─我爸的第一套西裝就在你們店裡做的嘛!你爸還說,能夠為我爸這樣帥氣英挺的將軍做第一套西裝,是你們老爺西服號的榮幸。你爸剛說完這話,你正好從裡屋跑出來站在櫃檯旁邊,這事你沒忘吧?當時我十八歲還在唸一女中,我記得,我是穿校服,背著老土書包陪爸去的。噫!你那時候的腿好好的呀!怎麼現在—」萬菲一口氣說了一大段,才發現自己最後一句話說錯了。
小周小聲回答:「我的腿是十二歲那年被車撞壞的。」
一位年輕的媽媽推著嬰兒車,從小周和萬菲面前經過,嬰兒車裡的小娃兒有一雙澄澈漂亮的大眼睛,張著小嘴在笑;小周看了小娃兒一眼,馬上把視現移開,彷彿無法承受小娃兒身上飽滿的幸福似的。
小周幽幽地說:「我覺得—從小,我就被命運之神追殺,他很無情,八歲那年,我媽猛爆性肝炎走了,逼著我八歲就告別童年;十二歲,被那輛車直接撞成老人,自己連走路都不能好好走,當時怎麼不甘脆把我直接撞進墳墓多好。」
萬菲心裡替他難過。這樣大的挫折要一個十來歲的小男生承擔,可真是殘忍。
小周接著說:「奇怪,怎麼我這條腿只短了一吋,我的世界就完全變了,變得沒有著力點,輕飄飄的,好冷。」小周摸摸自己的右腿,嘆了一口氣。
停了片刻,小周又嘆了一口氣。從石椅上站起來,兩手插在西褲口袋裡,慢慢沿著湖岸,邊走邊說:「嚴格講起來,我的人生是一個接一個意外串起來的,意外帶來痛苦,痛苦反撲再釀成意外;這樣循環下去沒完沒了,妳說我這麼活著能活出甚麼意思?」
小周停下來,轉過身,面對著石椅上的萬菲繼續說:「我差不多有十來年幾乎沒笑過,心裡頭苦,實在是笑不出來。成天擺一張臭臉,讓我爸好擔心,現在想想,真覺得對不起他。」
小周的眉頭皺得好緊,看起來快哭了。萬菲也站起來,走向小周,她試著劃破這一團凝重的空氣,輕鬆的把話題轉回到她陪爸爸去訂做西裝的事。
萬菲:「時間過得好快,每年、每年陪爸到你們家訂做一套又一套西裝,最後我爸留在櫃子裡的有十七套,這就是十七年哪!」
我們,認識十七年,竟然到最近才有機會開始講話,開始做朋友,要不是你在我爸的西裝上繡那輓聯……」萬菲說著說著,自己反倒傷感起來。
萬菲和小周靜靜看著翠湖的湖面上飛過一隻白鷺鷥。
命運之神從雲裡浮現。
命運之神:「論人生嘛!十七年並不是怎麼長的年日。然而,十七年是足夠把人磨成碎渣七十次、七百次、七千、七萬次……,過後,整合整合,縫縫補補,雖也仍舊還算是一個人,但生命的質量早就已經改變了,人生的光景當然也大不相同。」
是的!小周與萬菲這兩個人的生命質量早就改變了。但是,質量守恆定律卻說:物質不會憑空消失,若化學反應後質量減少,表示產生的物質散失在空氣中;物質也不會無中生有,若反應後質量增加,則代表外界物質參與反應。
照這麼說,小周車禍撞斷的右腿,經手術接回去以後短了一吋,那一吋血、肉、筋、骨或者還有別的甚麼東西,竟是散失在空氣中了?空氣一直都存在著,只是小周那一吋右腿確實是收集不回來啦!在萬菲來說,這許多年又是狂風又是暴雨的熬日子,心事,重了,俗世的眼,更濁了,這代表外界物質參與反應?
荒謬的是,那些個曾經熱熱烈烈參與反應的外界物質,如今是走的走,散的散,究竟萬菲生命的質量守不守得了恆?這恐怕是連羅蒙諾索夫(註一)和拉瓦錫(註二)都給考倒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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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回小周和萬菲約在臺北東區粉圓見面,他倆一人一碗豆花粉圓,邊吃邊聊起大學時代的事,小周輕搖著頭,有氣無力地吐出這兩句話:「人生,該怎麼說呢,不管你過得多好或者多壞,總之,到頭來都是虛空。」乖舛的際遇腐蝕小周的生命,格外顯出他心境的頹敗與荒涼。
萬菲:「小周,你這樣說話,聽起來很蒼老喔!」「你今年才二十七歲耶!」
小周「哎」了一聲,往他嘴裡送進滿滿一大匙粉圓。慢吞吞的說:「當年我唸東海大學中文系,在我乏善可陳的大學生活裡,小學妹的出現帶給我短暫的快樂,但是沒多久,我的人生又變回黑白的了。」
萬菲:「怎麼啦?」
「我是鼓起最大的勇氣追她的,她活潑開朗、長得漂亮,名字也取得動人。」他說出這幾句話的時候,臉上泛起一抹明亮的神采。
萬菲好奇地重覆一遍:「名字取得動人。」
「我喜歡你這樣的形容。我可有榮幸聽聽她動人的芳名?」萬菲好期待小周願意跟她分享他學妹的名字。
小周字正腔圓地讀出:「知秋」這兩個字一出口,
萬菲立刻說:「這名字真好。果然動人,還要加上驚嘆!」
接著說:「我猜—她姓『葉』。」
「妳太神準了!她就是姓『葉』。」小周驚訝。
萬菲微笑:「『一葉知秋』好有意境。」
「請繼續你和知秋的故事。Sorry,剛才因為我追問你學妹動人的芳名,打斷你了。」
小周接下去說:「我很感謝知秋她不嫌棄我,我們交往大概一年多,那一段日子,是我生命中最值得的。」
「雖然在我們交往過程中,我時常會問自己,我的個性這麼悶,而知秋她卻是那麼活潑開朗,我們兩個真的適合嗎?將來能不能真的成為終身伴侶呢?老實說,我當時一顆心七上八下的,非常沒有把握我真能跟知秋牽手走遠路。」
萬菲很認真地為小周分析:「其實,一對男女朋友是否能成為終身伴侶,首先要考慮的,並不是性格的同質性喔!重要的是在於一種『互補』,這種互補不論是體現在性格上或事業上,對於將來組成家庭共同生活,都會有正面的助益,而且只有具備了這種互補,這樣的兩個人才能真正成為一生的理想伴侶。」
萬菲的結論是:「所以,我覺得你和知秋應該是很合適繼續交往的。為甚麼只交往一年多呢?」
小周聽萬菲說完,沉默了好一會兒,聲音也跟著沉下來,他用很慢很慢的速度說:
「真的就像羅曼?羅蘭說的:『愛人的不被愛;被愛的不愛人,兩個相愛的,又終將分離。』唉!我和知秋真是情深緣淺,我大三下學期末,她忽然休學了,說都沒跟我說一聲,人就不見了,後來就再也沒見過她。」
小周嚥了嚥口水,眼光抛向外頭熱鬧的街,萬菲的視線也跟了過去,過馬路的臺北人好勇敢,不管燈號、不走斑馬線,個個在自己設的一套遊戲規則中拚搏……
萬菲問:「發生甚麼事了?」
小周悵然地說:「一開始我也搞不清楚,後來,聽她同班同學傳出來,才知道,我不肯陪她一塊兒去的那次舞會,有個男生送她回宿舍,她—她被欺負了。」
他十分激動,說話的聲音卻越壓越低,低得像嚴重受潮的鞭炮,慘澹著「噗嚕─啵囉—噗嚕─啵囉……」。
小周很自咎:「是我害的。我因為自卑感作祟,一向只願意和她單獨約會,其他的團體活動像是郊遊、烤肉我都不參加,更別說舞會了,我這種樣子能跳舞嗎?偏偏知秋喜歡跳舞,她總是要我陪她去參加舞會,她說只要我陪她跳幾首『慢四步』,再看看同學們跳跳『探戈』,然後我們就可以離開舞會現場,去逛夜市吃小吃了,她說這樣她就覺得心滿意足了。可是,我常常自己生悶氣,故意不陪她,才害她……。」
萬菲默默聽著小周的故事。
小周冷冷地說:「我好恨啊!我先是恨我自己,恨我這條壞腿,後來,我開始去恨別人的好腿,恨他們可以把合身的西裝褲撐得筆挺帥氣,他們可以在舞池裡帶著女伴團團轉。我—我輸不起,我選擇放棄……」
接著,又哼唉了兩句:「我也休學了,從東海逃回臺北,一頭躲進父親的西服店當助手,學裁縫……」
小周跟萬菲四目交接,對望了好一會兒。
小周把視線投向對街:「我這二十幾年的人生,只有兩個字就說完了—『荒蕪』。」他嘆息。
萬菲深深地看了小周一眼,心裡明白小周其實還有夢。
「小周,旁觀者清。其實,你的夢一直擱淺在東海。」
小周:「哦!是嗎?」
萬菲:「你人雖然離開東海大學,你的心卻常常懷念東海教堂的鐘聲。你忘啦?你跟我提過三兩次,你說你覺得教堂的鐘聲是一種幸福!是在向世人宣告又有一對新人互相大聲說著『Yes, I Do.』。小周,你心裡仍然是有盼望的。沒那麼荒蕪啦!」
小周低著頭,用右手摸著下巴,並不抗辯。
萬菲心裡想:「原來荒蕪的心與未死的夢之間,界線是如此模糊,人往往不會知道自己心中的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