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萧闭着眼,静静地坐在地上。
他的大脑近乎处于一种空冥的状态,一片宁静,一切虚无,全身心得到极致的解放,这不是寻常人的闭目养神,它比深度睡眠对大脑的休养作用还要高得多。
林雪往羽绒服里面缩了缩,她觉得有点冷,黑色的羽绒服一直裹到了她的后脑勺上,只露出一张小小的脸。
她抬手看表,当看到那银色的小鸟后一怔,恍惚一瞬,眼眶又有湿润的冲动。她赶紧轻拭眼睛,读了读时间,小鸟指针正好停在凌晨四点零一刻。
同时,她偷偷望了一眼坐在地上的楚萧,他那么的淡然,那么的悄无声息,月光照下他英俊的睫毛上,一根根仿佛历历在目,他就像静坐的苦行僧,不动声色。
她该感谢他的,是他告诉了她新世界真正存在,是他给了她去新世界的希望。
可她怎么那么的孤独和绝望。振作一点呀,马上就要到那里了啊,那儿不是她一直想去的地方吗?
她轻手轻脚地捶了捶大腿,轻轻吸了一口气,缓缓闭上了眼睛,还有十五分钟,她将再次启程。
一刻钟后,黑冷的沙地上。
就在那一瞬,楚萧睁开双眼,精准的分秒不差,眼瞳中的阳光似乎苏醒了,无限的生机汹涌而出。
他充满了精神。
就在那一瞬,林雪眼前如同有万里奔腾的光明,黑暗瞬间被撕裂,炙热的光,无尽的暗,刀,是一把刀割离了流淌的光暗。她一睁眼,楚萧已经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依然不见长裤上面有分毫皱褶。
隔着几米,他理了理衣领,微微一笑,点头示意。
林雪不禁点头。
“可以出发了吗?”平淡却温和的嗓音。
“好。”林雪再次点头。
凌晨四点半,冷风变得暖了些。
两个人一前一后一矮一高,依旧相距三米,谁也没有提醒谁。
一前一后的脚步声,细细碎碎的脚步声。
风声,窸窸窣窣的风声。
楚萧的精神始终保持着高度的集中,以应对可能发生的一切突发情况。
“楚萧?”林雪走在前面,第一次主动开口,语气一点生疏,隔了三米。
楚萧心里微微一跳,“你有什么想问我的吗?”他以为林雪要问他关于那个世界的模样,可是林雪并没有。
出乎意料,她轻声而生疏地问,“你知道那列车会开到哪儿吗?”她的声音竟然有点发颤,像是犹豫了太久才说出的口。
他不知道,他也只能说,“我不知道。”
林雪不再说话了,一步迈得很大。
忽然楚萧想到了英格尔最后说的那句话,未来。那时候,他的眼睛里满是喜悦,满是哀戚和凶狠,满是迷惘。
“未来。”楚萧喃喃,“未来总是充满希望的。”
“未来?”林雪声音小的只有她自己能听见。
“停下脚步。”
那一瞬间,楚萧高呼。
林雪一愣,狂风瞬间淹没了她。
黑色的天幕上,居然出现了一道巨大的影子,比天的颜色还要漆黑,像展开巨翼的大鸟。
楚萧皱眉,他意识到了英格尔为什么要让他一路保护她。
“趴下。”楚萧大声地说,不容置疑。
可林雪就杵在了地上一样,一动不动,她出了神似的望着黑色天幕上的影子,微微战栗。
那场风。
楚萧顾不上什么“安全距离”了,夺步而上,双手搂在林雪腹上,猛地倒跌翻身落地。
顷刻沙石暴动,沙尘暴起。
楚萧把林雪放在地上,迅速起身,他能感觉到有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杀气正锁定着这里,一切多余的人和物都要被毁灭!
楚萧在沙漠记史的猛禽篇里读到过一种鸟,叫天隼。相传它身长千尺,通体秃褐,其喙尖百尺,无坚不摧,展翼间狂风拔地,扶摇万里。然而在沙漠人们的古载中它是一种穷凶的恶禽,生食人,所至之处狂风不尽,摧毁无数村落。
传说它常出没于极东之地,盘桓在万里的穹顶,一切经过者,都会被撕裂粉碎,被吞食的一丁点儿残骸都不剩下。
他不知道那是不是天隼。
但楚萧严阵以待,强烈的危机感笼罩着他,他的手掌缓缓比作了刀形。
他的心脏忽地急剧跳动,他的直觉,天上那东西尖利的眼睛正盯着他。
无情和森严。
它忽地凄厉尖叫。
楚萧凛目,缓缓抬起了手掌。
黑夜里似乎亮起了光,光明重生。
它再度锐鸣,尖音犹如一把刀割进耳朵。
在光明中,楚萧看清了它,他屏住呼吸,它不是一只鸟,准确的说它不是一种生物,它是一个机械,巨大的机械鸟,森冷的金属瞳孔里迸射出荧荧的红外线。
褐色的机械,腾空在天穹,令人感到不可思议。
人造机器?楚萧心里刚刚冒出这个想法。
那只机械鸟发出了一道古怪的叫声,落在楚萧的耳朵里就像是混杂了无数金属杂音的声响,它似乎在犹豫?
楚萧踏出一步,它再次尖叫。
它却似乎在盯着林雪?
那才是杀气的真正所在。
楚萧明白了,它拦的是林雪。
也许……,楚萧眼睛闪烁。
它拦的不仅是林雪,而是沙漠里所有的人类,一旦……有人要到“那个地方”,通通杀无赦。这很符合沙漠人对它的描述。
可他恰恰不是这里的人,于是它犹豫了。
楚萧很好奇它究竟是怎么识别出来的,一个机械,难以置信,这不仅仅是有智慧那么简单。
机械鸟在天上连续盘桓,低沉嘶叫。
只要它不先发出攻势,楚萧便以静制动,因为他受了很重的伤,不宜出手。
出乎意料,它再次盘旋一圈后,竟然飞走了。
楚萧眯了眯眼睛,它往北方飞去了,机械的尖音逐渐远去。
它的时速很快,比楚萧见过的任何东西都快,沙漠古籍里记载的传说扶摇万里绝对不是传说,在他心中的那张地图里,如果让它从南方的起点开始飞,飞到他们跳车的地方,绝对超不过两个小时。
一开始,林雪就昏过去了,大概是被那刺人的杀气和噪音震住了。
楚萧立即走到她身边,抚了抚她的额头,确认没什么事以后,再次起身,凝望着机械鸟远去的方向,北方。
它在阻止沙漠里的人离开这里,然而又是为什么呢?而北方,那应该是列车的终点。
楚萧想到一个人,英格尔,也许他全都知道。
而林雪是他的朋友?
楚萧望向了昏睡的林雪,若有所思。
其实上次在阳城,英格尔叫林雪闭眼的那个瞬间,狂风大作时,林雪隐约瞥到了天际上似乎飞过了巨大的黑影,只不过她什么都没说。
而那个黑影,她原先以为是她眼花了,而这一次,在这里,她却再次看见了它。
楚萧脱下了身上的外套,铺开摊在了地上,把林雪抱了上去。
他只穿着一件白色的背心,裸露的手臂看上去既不粗壮也不强壮,然而可以不由得给人一种力量感,爆发感,以及美感。
没有纹身,不失力量感的同时,反而显得干净而自然。
他抬起了右臂,一只修长,骨节分明的手腾在半空,五指轻轻合拢,关节骨发出了欢快的脆响。
他侧头把目光从右边肩膀一直往右手掌伸展,当目光落到拳头末端的瞬间,五指猛地张开,关节骨再次爆发出“咔,咔”的声响。
连续三组,每组十五次。
同样的,换左手。
每天的日出前,这是他必做的一件事,活动手指,让每一节骨头,每一寸骨缝,每一丝血筋扭动,伸展,以及深深地放松。
然后再是颈子,小腹,膝盖,脚掌,从上至下,一路井井有条。至于为什么手掌和手指会被提前,那是因为他觉得五指连心,每一只指头都有一条与心脏相连的独特蹊径,那是血脉,那是可以把一切牢牢握住的柄仗。
再之后,便是日出。
黎明的第一缕光投射在沙地上,漆黑长夜被驱散,温度缓缓从沙子上升起。
楚萧深深吸气,再呼出,反复三次,直到所有的湿气都被释放。
他脸色变了,难以言喻的疼痛再次蔓延上他的全身,每一根神经蜷缩起来,暴躁起来,卷成一团,张扬开来,剧烈跳动。他抬起右手,缓缓握成拳头,低头看着右拳,手腕上青紫色的筋如拨起的箭一般跳起。
“我们出发吧。”
背后突然传来声音。
林雪睁开眼睛,在黑夜里四处打望。
楚萧松开了握紧的手掌,侧头轻点。
林雪丝毫不多问深夜里发生的事,如同什么也没看到过一样。这时她缓缓起身,把那件深绿色的衣服拿在手里,拍干净了上面的灰,一步一步走向前。
“谢谢你。”她低着头说,她抬起头,对他轻轻地微笑了一下。
楚萧微微颔首,接过了衣服,穿在身上。
“那走吧。”
“天亮了。”林雪抬头看天,低声说,似乎在喃喃自语。
楚萧侧头看了她一眼,那一抹明媚的阳光照在了她的月牙般弯的瞳孔上,可怎么也挡不住那掩饰不住的忧伤,她宛如一个茫然的孩子。
楚萧不由得想拍拍她的肩膀鼓励她,不过却生生地止住了他的手,他怕吓着了对他还保持着警惕和戒备的姑娘。
她站在黎明的阳光里一步一步往前走,可就像走在薄薄的冰面上,虽然闪烁却易碎。
是的,她又想起了阳城,想起了那一片花海,想起了那场风。
她感到十分的迷惘和彷徨。
“现在我说什么,你一定要照做。”
“闭上眼睛,趴下。”
“记住那里,永远不要忘。”
“你相信两个互相不认识的人,其实在很久很久以前他们是见过的吗?甚至他们互相拥抱和依偎,互相信任,在日出前一起奔跑。”
英格尔站在浅白色的高台上,安静地看沙漠上如梦幻般的浓郁霞线,那是黎明日出时特有的美景,半边大地被染红,天际线上倏忽出现一个小缺口,太阳露出了一个小角。
霞光扑面而来,他沐浴在光芒里。
“我相信。”
“我也相信。”他自言自语地喃喃,“生日快乐。”
忽然他扬起脑袋,一种无与伦比的自大和狂傲如虹升起。
“我将归来。”
这时,起风了,狂风骤起,所有的霞光陨落了。
“沙漠上的孩子,让我们共同起舞,一起见识这场史无前例的奇迹。一起见证这场前所未有的奇迹,圣灵和魔的盛宴。”
“谁能阻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