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冬天的河都车站，灯光下雪花飘舞。
几个月前的国庆节，河都刚刚开通了火车。数万人在这里齐聚一起，举行了盛况空前的通车仪式。今夜，又是锣鼓喧天，河都人民欢迎志愿军凯旋归来。
柳絮和众多的学生一样，手持彩旗站在欢迎的人群中，充满期待。车站的喇叭播放着铿锵有力的革命歌曲和志愿军动人的故事，那是“祖国的声音”。
伴着一声汽笛长鸣，满载勇士的列车徐徐进站。
车门打开，群情激越，所有的人眼睛湿润了……她雀跃，她欢呼，她……她看见了从车厢走下来的张耀昌，热泪霎时滑脱她的眼眶。几年不见，他壮实了，魁梧了，面对家乡的父老，他笑得那么灿烂。
在她心里“总想用手，编一花环，戴在铮铮铁骨的士兵身上……”。可惜冰天雪地没有鲜花，只能等待来年的春日了。
显然他看到了她，微微的停顿后，面对面站住，她凝望，他也在凝望。
她多想扑进他的怀里，将他紧紧抱住。可有那么多的同学、家长看着，她不敢造次，就让那漫天舞动的雪花亲吻他的眼眉，他的胸怀吧！
他在向亲人、老师敬礼，向家乡父老敬礼！
然，张耀昌的左臂空空荡荡，柳絮惊呆了，杜峰也惊呆了，杜娟更是睁大眼捂住了嘴。
他母亲在哭泣，他父亲轻轻抚摸那只空袖筒用眼睛告诉儿子，好样的，你是爸爸妈妈的好孩子！老师握住他的手称赞，你是我们的骄傲，全校师生以你为荣！……
眼里噙满泪水的柳絮安慰自己，没关系，他是英雄，少了一只手臂又何妨，那更体现了他的伟大，他的无畏，他的光彩照人。
数分钟后，他随队伍远去了，人群渐渐散开。
在站台上匆匆一面，再见到张耀昌已经过了一段时间。他来母校做报告，操场上学生们充满虔诚地仰慕英雄。在人群里望着，柳絮的脸上浮现出纯真笑容。因为，这份朦胧的爱恋是如此单纯而美丽，少女的心怀在那一刻放飞了。
当晚，得到领导的批准，张耀昌回到了槐树巷。
镔铁铺里挤满了人，柳絮难以靠前。她就站在那棵老槐树下静静地望着，期待着。渐渐地，耳边的嘈杂消失了，她的脑海里出现了幻化，以往的情景闪回：在山花烂漫的山野地，她在奔跑，银铃般的声音在天际间回荡，“来呀，你来追我呀！”
生命中的缘，寓于相知，青梅竹马固然美好，但两小无猜不一定就能携手相牵，特别是一些和情感无关的人为因素掺杂后，一切变得花非花，雾非雾，镜中月自古以来就是如此令人感叹。她无法预知将来会怎样，只是此刻少女的一颗芳心在怦然跳跃，难以平静。
暗淡的灯光下，倚靠树干上，她低眉颔首的样子那么阳光、纯洁、美丽。
夜，终于静了，她和他终于面对面站在树下了。他看着姑娘美丽的脸，心潮起伏。她紧张得不行，甚至不敢看他。如此温柔静好，她有些恍惚，若是能永远如此，也是一种安然的幸福吧！他突然抓住了她的手，那一刻，心如鹿撞。慢慢抬起投来，互相望着，激情在眼中燃烧，呼吸变得急促。
“好啊，总算又见到你了。”她感觉心脏都快要跳出来了。
“是啊，就像在梦里。”他用手指着左胸的衣服口袋说，“不过，她就在这里，每天陪着我。”
她明白，故意问道：“她是谁？谁每天陪着你？”
“你呀，你就在我心里！我每天看着你的照片，怎么也看不够。晚上睡觉也压在枕头下，陪我一起入眠。”
她一脸幸福的红晕。
“喜欢吗？”
“当然。朝朝暮暮都在想你。”
“战斗那么紧张，你还……”
“因为心里有你，我很安定。自从收到你的照片，我就盼望与你重逢的这一天。我在想，因为有了你，即使光荣了，为了身后的祖国，也为了你，那也是值得的！”
柳絮感动，攥住了他的手说：“我也天天在想你。真为你担心。”
张耀昌捏紧了她的手：“这下好了，我们可以在一起了。从你跟我通信那天起，我就充满了渴望。”
柳絮眼睛湿润，却娇嗔道：“渴望什么？”
张耀昌说：“渴望胜利凯旋，能见到家人，还有你！”
柳絮扬起脸望着他，充满羞涩：“和你一样，我也期待！”
“在战斗的间隙，我每每都会拿出你的照片端望。”
“当着大家的面？”
“没有，怎么会。我是偷偷躲在树林里看的。”
“你从小就不是胆小的人，你是好样的。”她为他感到自豪。
“那是，我是谁呀，我张二呀！”
柳絮笑了。
张耀昌也笑了。
这一刻，沉浸在幸福中的人不知道，就在不远处的暗中，杜峰望着他们轻言细语说笑，心里五味杂陈。张耀昌回来了，杜峰有种预感，柳絮自此怕是永远不可能走进自己心中了。哪怕张耀昌残疾了，但他也是人们心中的战斗英雄，是最可爱的人，这神圣的光环是他永远难以企及的。小小年纪多了烦恼，他唯有喟然一声长叹！
与此同时，受煎熬的还有杜峰的妹妹杜娟，张耀昌的心在柳絮身上，她唯有默默把这份少女的情怀掩藏起来。
巷口熟人来往行走，除了有人善意地打招呼，还有人飘来异样的目光，这让柳絮感到很别扭。部队给张耀昌的时间只有一天，如此美好的夜晚太难得，他和她都不想被别人给打搅了。
“咱们换个地方吧。”她说。
张耀昌欣然同意，两人不约而同想到了城南的“中山林”。
两个人的约会是浪漫的，两个人之间是无话不说的，加之从小一起长大，知根知底，说起以往的窘事，引得柳絮咯咯直笑。
张耀昌说，我还记得你刚上学第一天，课间去上厕所，见里面苍蝇飞舞，撒腿就往家跑。半路上憋不住，全尿在裤子里了。
柳絮有些不好意思，去你的，哪壶不开提哪壶。不过学校的旱厕真叫脏，除了苍蝇还有蠕动的蛆，肉呼呼满地爬，实在让人感到恐怖。
张耀昌说，还有你和杜娟打架，把人家指头都咬了。
柳絮说，还说呢，还不是因为你，说让我和杜娟都做你媳妇。
张耀昌笑了，那时我们多单纯啊！
小时候他就懂得去照顾她，看来女孩子生来就是被人宠的。记得那年夏天，还是小学生的张耀昌和几个男孩子去寒山玩，柳絮和杜娟也缠着跟了去。山坡上芳草萋萋，鲜花芬芳，蝴蝶飞舞，孩子们撒着欢追逐、翻跟头，天真烂漫。后来张耀昌给柳絮编制了一顶花环戴在她的头上，她的笑容像花朵一样灿烂。柳絮小小年级竟然懂得用柔情似水的目光看人了，稚声说：耀昌哥，长大了你会娶我吗？张耀昌回答的很干脆，当然，等长大了我就娶你！杜娟说，你把我也给娶了。张耀昌说，好，你们都给我当媳妇。柳絮不干了，骂杜娟不要脸。杜娟揭短，说柳絮是小老婆养的。柳絮不爱听了，还动手打她。杜峰向着妹妹，拉偏架。柳絮急了，咬了杜娟的手指，疼得杜娟坐在地上娃娃大哭。杜峰见张耀昌护着柳絮，也不敢造次，背上杜娟回家了。别的孩子感到扫兴，不想玩了，骂柳絮是狗，只有小狗才咬人。下山的时候，柳絮走不动了，要他背着，张耀昌无奈只得弯下腰说，你们女孩子就是麻烦，下次再不带你出来了。其他孩子起哄说他背媳妇了，柳絮不管这些，用双手搂住他的脖子，美滋滋地偷着笑。
树林里隐隐有人在唱《山楂树》，这歌声有美丽的姑娘、浪漫的月色、甜蜜的爱情、惆怅的青春，激情的理想、懵懂的情感和执著的深情。
歌声轻轻荡漾在黄昏水面上，
暮色中的工厂在远处闪光。
列车飞快地奔驰，
车窗的灯火辉煌，
山楂树下两青年在把我盼望。
哦，茂密的山楂树呀白花开满枝头，
哦，你可爱的山楂树为何要发愁。
这首纯真、优美、浪漫的歌曲，不久前才刚诞生于苏联，它随着大量的俄罗斯歌曲传入中国，继而在河都也风靡了起来。年轻人，更是为它倾倒和痴迷，隔着一个国界，情是相通的，爱是相通的。他们唱着它，娓娓道来，火热的青春里，有着闪亮的幸福和甜蜜。纯洁，质朴，如一株株开满白花的山楂树。即使过了多少年以后，柳絮每每听到这醉人的旋律，带给她的都是美好的回忆，无限的遐想。
夜深了，两个年轻人的心竟是那样那舍难分。他说，“明天我就该回部队了，等明年夏天我就会探亲，到那时你初中也毕业了。”
“好的，就等夏天。”
夜风吹拂，树叶沙沙作响。
回到家，柳絮满脸潮红。她母亲黄云香看出了端倪，隐隐有些担忧。
“孩子，你还是学生呢。”黄云香不好说张耀昌只有一个手，这对英雄是不敬的。
“学生怎么了，我都十六岁了。”柳絮反驳。
黄云香微微叹气：“十六岁也还是个孩子呀！”
此时在镔铁铺里，张耀昌也同样遭到家里人的反对。
“小子，你听着，她是资本家的女儿，她母亲又是那样的出身……”
“那又怎样？她是她，和她那个家庭有什么关系？再说了，我们都还小，你们想哪去了。”在张耀昌眼里，只要柳絮喜欢自己就足以了，管她家人干嘛呢？
父母不好再说什么，暗地里叹息。
然而，待他回到部队，有人把一封信寄了过来，那信就呈现在政委面前。
领导找他谈话了。
“听说你在家乡和一个中学生谈恋爱？”
张耀昌头大了，“报告首长，我没有。那女孩是我的发小，我们就是朋友关系。”
政委有点不相信：“没别的？听说那姑娘家庭出身不太好。”
张耀昌一听这话，只能咬牙坚持了，“报告首长，她的出身不由她自己选择。但我们从小只是在一个巷子里长大的，她还是个初中生……”明显，他的底气不足。
“好，我相信你说的。不过我要告诉你，你是战斗英雄，你的荣誉不仅仅属于你自己，明白吗？”
“报告首长，我是个战士，我的任何荣誉都属于部队，属于祖国！”
正因为他身上有光环，部队已经给他提了干，到后勤部门负责去管理军需仓库。后来有位老兵似乎知道了些什么，善意地提醒他；“你喜欢什么人不好偏喜欢这么个姑娘！如果部队以后要提拔你，政审你能过吗？孰轻孰重，劝你好好掂量。”
事后张耀昌认真掂量了。他知道，如果再纠缠下去只有脱军装了。
可他爱部队，爱这身军装……他想给柳絮写信，千言万语实在难以付诸笔端，不管用多么婉转的词语，她都会哭泣的。有一种痛叫做痛彻心扉，他知道，一旦失去，这种痛便永远在心里了。
柳絮长时间接不到张耀昌的信，慌了，不知他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大着胆子到镔铁铺去问，镔铁张不在，张耀昌的母亲告诉柳絮，孩子，别再打听了，求你别再和耀昌来往了，好吗？你长得乖巧，惹人喜爱，可是你那个家庭，你母亲的身世……
柳絮明白了。
果然有人拿她的出身说事，柳絮顿时完全乱了方寸。她曾担忧过这方面，这一天到底还是来了。
看她每天痛苦的模样，她母亲的心疼了，“孩子，你还小，撒手吧。”
“妈妈……”柳絮哭了，“我心里难受啊！”
她一遍遍在回想和张耀昌在一起的时光，更无法忘怀告别前在树林里的那个美好夜晚。有句歌词叫“但愿从今后，你我永不忘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每每唱起，都会太感伤，在她心里，永远记住了自己曾拥有过的“中山林的晚上”。那个时代爱也单纯，思也单纯，甚至连忧伤也是单纯的。似水流年，却有一朵朵山楂花，繁密地开在他们记忆的枝头……
张耀昌一直没有给柳絮写信，实在不晓得该怎样对她说，更不知道用怎样的词汇才能表达他的痛苦，他的歉意……
夏天来了，他知道她在等待。怀着一颗沉重的心，他终究给远方的姑娘寄去了最后一封信……因为心里有过，我将眼泪收起，无奈转身。感谢老天让我们从小一起长大，那种相遇、相识、相知岂能抵得过两小无猜的纯真啊！一切就在眼前，一切又是过眼烟云，我无法用“对不起”表达内心深深的歉意，太轻，太轻……我们曾彼此牵挂过，幸福过，你曾经给过我的一切会温暖我的一生，漫长的生命中曾有你陪伴走过，这就足够了。我知道从此后再也没有了，没有了……。正因为有过，我在转身中除了将你藏起，只有真诚地祝福了。也许我没有这种资格，尽管有太多的不得已，但在你怨恨的目光中，我无言以对。忘记我吧，因为我终究只是你生命中的一个匆匆过客……
窗外下着雨，她分外难过，尽管心里早有了准备，但在这一切到来的时候，她没有泪水，惟有默默选择退出，只能如此。一场懵懂的爱就在这瓢泼的大雨里流逝了，这就是宿命。
这般的沉重压得少女时代那些绮丽的梦想无处生歇，迫于无奈，也只能轻轻放在记忆的深处，任其慢慢被世俗的尘埃一天天覆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