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味幸福。
江南的春天,说来就来。
前一刻还是潮湿阴冷的冬季,下一瞬,树梢上的嫩枝绿叶便如雨后春笋般纷纷冒了出来,将冬日的阴霾一挥而尽。
院子里的一丛黄翘已发出了嫩绿的叶子,生机勃勃得叫人欢喜。
廊下有两只过冬归来的燕子,正忙碌地飞来飞去,衔来春泥,在檐底筑窝。
弄堂里有顽皮的小儿,齐声唱着童谣:酱油蘸白鸡,萝卜烧蹄膀,肉丝清炒炒,什锦两面黄。糖醋小排骨,红烧狮子头。啧啧啧,红烧狮子头。啧啧啧,味道真正好!味道好味道好!大家一道吃!
唱得起转承合,煞是有趣,叫人听了,不由得被勾了馋虫出来。
曹氏半躺在廊下向阳处,阳光透过天井洒在院落里,有春风自廊下拂过。曹氏并不觉得冷,身上的轻裘将她裹得严严实实的,头上还戴了顶兔皮儿耳帽。
曹氏曾笑言,这副打扮,简直似成了精的黑瞎子,把女儿亦珍和汤妈妈笑了个半死。
这会儿她安闲地躺在铺了毛毡的躺椅上头,微微眯了眼,懒洋洋地晒着太阳。
外头孩童戏耍玩闹的声音忽远忽近,听着听着,便教人昏昏欲睡。
倏忽耳边传来婴儿依依呀呀的呢哝,曹氏睁开了双眼,只见女儿亦珍穿过连接两处院落的月洞门,怀里抱着锦缎襁褓,从隔壁院子,来在她的院子里。
被春日晒得暖洋洋的睡意褪去,曹氏向女儿伸出双手。
亦珍抱着婴儿,走到母亲身旁,将襁褓小心地交到母亲臂弯中。
“你看看你,大冷天儿的,还把宏哥儿抱过来做什么?万一冻着了可如何是好?”曹氏嘴里这样埋怨着,手上的动作却再温柔不过,轻轻地拿鼻尖在小小的婴儿脸上蹭了蹭,虽是不舍,却还是将孩子递回给亦珍,“快带宏哥儿回屋去!”
亦珍抱了宏哥儿,微笑着在一旁的条椅上坐了,“钟大夫说小儿上午略晒晒太阳才好,到了晚间才不会啼哭不止。”
曹氏听女儿说大夫交代这样对孩子有好处,遂不再坚持,一边望着小小的宏哥儿在襁褓中挣扎蠕动,意图从中将两只小手伸出来,一边迢遥地回想起自己南下时,在路上落的那胎。也不知是个男孩儿还是女孩儿,月份不足,也看不出来。只是何珍儿时反应截然相反,许是个无缘的男孩儿罢?
便是那时候,落了胎也不敢在途中停留,坚持着继续赶路,命虽然保住了,却伤了根本。若不是为母则强,为了女儿她也要撑下来,恐怕一条命早就交代在路上了。
这时候看女儿微笑着垂头逗着宏哥儿,曹氏心下一片柔软。
如今她的珍儿也是做娘的人了,为了她的孩子,她也是会坚强的罢?
亦珍抱着肉敦敦一天重过一天的宏哥儿,眼角眉梢尽是温柔。
三年前,京中春闱张榜,松江府赴试的举子合共八十三人,其中四十七人榜上有名,松江谢停云更是连中三元,独占鳌头,先是秋试得了解元,春闱中又得了会员,最后在殿试中又被钦点为状元。陛下见他谈吐不俗,进退有据,相貌清俊,甚是欢喜,有意招为驸马。
竟是一时风头无两。
只是还未等下旨,圣人便龙驭上宾。
先帝崩殂,举国哀悼,一切宴饮伎乐婚庆之事皆止。
先帝有意立为储君的赵王并未能趁势登上王位,反是先前被禁冷宫的贤妃所出的祐皇子登基称帝。
后宫顿时掀起一片血雨腥风,侍奉先帝的宫女太监都遵从先帝遗命,为先帝殉葬,其中更包括原本执掌后宫的芄贵妃身边的大太监江睢。芄贵妃因痰迷心窍,一口气上不来,薨了之后,江睢就一直伺候先帝。先帝去了,自是要将他也一并带去的,到了极乐世界,好继续伺候先帝与芄贵妃。
因先帝驾崩,新帝登基,朝堂上人员更迭,刚刚钦点的殿试三甲,身份便有些尴尬起来。
有人自是打算留在京里,等新帝想着他们了,继续重用他们;亦有人打算等新帝开恩科,再博一个更好的功名。
一时风起云涌,各有所谋。
各样的消息自京中传至江南,有人欢喜有人忧。
一夜之间,玉膳坊易主,后院人去楼空,万老板一家不知所踪。县里有传言说他南下去了岭南,亦有人言之凿凿地说看他上了往西洋去的商船,到海外去了。
这样的传言于亦珍,不过是生活里的小小浪花,只微微在心头泛起一片涟漪,便又沉寂下去。
父亲究竟因何而亡?真相早已随着时间的流逝湮没在尘土中。
亦珍有时会想,倘使父亲还活着,会是怎样一副光景?许是夫唱妇随和和美美,然则也可能似杨老爷与杨夫人那般,早早地在一堆妾侍庶子环伺下,貌合神离。
亦珍宁可将那些无处可寻的真相放下,好好地与母亲过日子。
到了那年四月头上,好些进京赴会的举子,已先后会到松江。县里不动声色地热闹了起来。天家有诏,禁绝一切娱乐,然则并不妨碍平头百姓关起门来自己乐呵。
少不得有文人才子聚会,遣了小厮到珍馐馆,叫个点心攒盒并蜜汁豆腐干等吃食。每到这时,亦珍都会不由自主地想,他也快回来了罢?
可是真当她看见方稚桐站在珍馐馆门前,风尘仆仆的模样,仍是心中百感交集。
想问他在京中一切可顺利?路上可辛苦?话到嘴边,却只是淡淡的一句:“你回来了。”
他向她微笑,露出雪白牙齿,“是,我回来了。”
两人就这样,一个在门内,一个在门外,痴痴相望,还是奉墨咳嗽一声,提醒少爷,注意影响,他才跨进门内。
他们有太多话想对彼此诉说,却碍于礼教束缚,只能如此遥遥地相视一笑。她奉上一盏热茶,他静静饮了,随后带着小厮告辞家去。
饶是如此,对面米铺老板娘的一双利眼亦如同火烛般照了过来。
后来的事,自不消多说,转天便有风言风语传了开来。先是说寡妇家的女儿勾搭上了方大老爷家的少爷,后来越传越离谱,渐渐变成寡妇家的女儿是方二少爷养在外头的女人,否则以曹寡妇一家的本事,哪里买得起缸甏行的铺面儿房子?人家认了丁娘子为义祖母?丁娘子那不过是个幌子罢了。
风言风语传到方夫人的耳里,由不得她不勃然大怒。
儿子看不上她喜欢的鲁贵娘,她勉强认了,可是喜欢谁不好,偏偏搭上个寡妇家的女儿?别以为她忘记了,谢家的麒哥儿还曾经想纳那丫头为妾,为此还闹得满城风雨的。
方老爷倒不在乎门第,只消能为方家带来利益便好。再说他们家本来就是商户出身,娶个小门小户的媳妇进门,也不是不可以。
只是方老爷架不住夫人见天在耳朵边上唠叨嘀咕,嫌寡妇家的女儿出身不好,风评不佳,在外头抛头露面,与人眉来眼去。
方老爷听得烦不胜烦,遂将儿子叫到自己跟前,好一顿数落,最后道:“你要是有本事把你母亲说通了,娶个什么样的进门我都没意见,便是个母夜叉我都不管。但你若是没本事,说不通你母亲,那你就只能由得她替你做主。”
方稚桐明白,这事是传到母亲耳朵里去了。出了父亲的书房,便去了母亲屋里。
方夫人听跟前的赵妈妈进来禀告,少爷来了,挥手不见,“就说我身子不舒服,叫他明天再来。”
隔一会儿,赵妈妈挑了帘子进来,“少爷一直站在廊下不曾离去,说是等夫人您觉得好些了,他再进来请安。”
“让他站!”方夫人摔了个抱枕到地上。
直让方稚桐在廊下站到晚饭时分,方老夫人那头得了消息,颤颤巍巍地由祝妈妈搀扶着,来在院子里,一见孙子孤零零地站在廊下,丫鬟婆子都躲得老远,气得直哆嗦。
扬了声在院子里问:“这是谁教的规矩啊?!主子站在院子里,下人们一个个躲在一边偷懒?祝妈妈,把这些眼里没有主子的刁奴统统拖下去!”
赵妈妈忙从正屋里挑了帘子出来,“回老夫人,实在是夫人身子不适,所以叫下人们不要打扰。”
方老夫人听了便气不打一处来,招手叫孙子,“走,到祖母屋里,坐下来安生吃顿饭。”
孙子喜欢上个寡妇家的闺女,儿媳妇知道了,难道她这老婆子能不知道?方老夫人没有第一时间站出来表示反对,一是因为这事儿自有桐哥儿他爹娘做主,没得她一个老太婆发表意见讨人嫌的;二是因为她自己也是早年丧夫,一人独自将儿子拉扯长大。先夫留下的,也不过是小小一爿绸缎铺子,有如今的局面,全靠儿子放手一搏,大胆经营得来。
所以方老夫人深知寡妇养大一个孩子的不易,更懂得经营一爿生意的辛苦。故而在心里,倒是并不如何看不起曹寡妇母女。
偏偏儿媳妇看不上人家母女,这看在方老夫人眼里,就有些不乐意了。你看不上寡妇家的孩子?那老婆子还是个寡妇,一手抚养儿子长大成人呢!你也看不是老太婆和你相公喽?
方夫人不知自己遭了婆婆不喜,一副病怏怏的样子来给老夫人请安。
老夫人便淡着脸,对她说,“桐哥儿明年便十八了,按普济大师的说法,可以谈婚论嫁了,我看你整天病歪歪的,想是也没精力操心这个,这事儿就由我替桐哥儿操心罢。”
方夫人听了一愣,还待反驳,方老夫人已是一挥手,表示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方夫人白着脸回了自己屋,待晚上方老爷回来,她便哭诉开来。
“松哥儿的婚事,是老爷你做的主,如今桐哥儿的婚事,母亲又要做主,将我这个做娘亲的,置于何地?!”她不过是想要个贴心的媳妇儿,怎么就这么难?!
方老爷初时还耐着性子听夫人哭诉,听到最后终是不耐烦,“你自去相看,谁还拦着你不成?相中了,只要儿子肯娶进门,我无话可说!”
说罢一甩袖去了姨娘屋里。
方夫人气了个倒仰,待收了泪,更是记恨上了亦珍,非要给儿子说一门她看得上的亲事。一来二去的,不知怎么就相中了霍昭的妹子。
还是霍昭将此事透与方稚桐知道,“你既然喜欢余家小娘子,勉强同我三妹成亲,三妹如何会幸福?我是为了三妹着想,趁现在还未过了媒人,你自去设法,教令堂打消这念头罢。”
方稚桐太息。他努力过。带亦珍做的美食回来给母亲品尝,讲亦珍如何侍奉生病的母亲,又如何坚强独立,不畏权势委身为妾……可惜母亲已经先入为主,如何也不肯接受亦珍。
他只好跪在了母亲方夫人的屋外,使了杀手锏出来:“母亲若不同意儿子娶余家小娘子为妻,儿子便到西林禅寺剃度出家。”
方夫人闻言气急败坏,手里的茶盏当空飞出,直直越过珠帘,在廊下砸个粉碎!“滚!”
最终方老爷看不下去,将妻儿都叫到自己跟前,先训斥了儿子,“你母亲也是为你好。想替你寻个门当户对的人家,体贴细致的娘子,能与你琴瑟和谐,又孝敬长辈,友好妯娌。你说要去剃度出家,岂不是伤了你母亲的心么?”
转而又去劝夫人,“既然桐儿喜欢余家小娘子,夫人何不相看相看?没得听信了外头的传言,倒教桐哥儿错失姻缘。”
方老爷抬抬手,阻止方夫人,“夫人且听我说完。离桐哥儿十八岁,还有一年的时间。他若执意不顾家人感受,非要娶个令母亲不喜的媳妇儿回来,天天住在一起,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大家都不痛快,少不得要让他单独住在外头。弗如趁这一年辰光,除了家里给他的月例银子,便再不给他花销,也叫他知道知道,在外头生活,是如何的不易。看看若无家中援手,他能不能撑起个小家来。
“倘使这一年过去,他还坚持要娶余家小娘子,而夫人仍是不喜……那我便做主,由得桐哥儿娶了余家小娘子。只是你们须另院而居,不能问家里要一分钱。”
方夫人张口欲反对,却被方老爷轻轻按住了手。
“桐哥儿,你可愿意?”
方稚桐郑重颌首,“儿子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