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稚桐待奉墨跟出去了,这才慢条斯理地起身,来在汤伯汤妈妈跟前,“在下有一不情之请,还请两位通融。”
汤伯朝方稚桐深深一揖,“适才多谢公子仗义执言,小老儿不胜感激。公子所请,小老儿无有不从。”
“在下想烦老丈将贵府小姐请来相见。”方稚桐整肃颜色,“此事只怕还需余家小娘子做主。”
汤伯与汤妈妈对视一眼,微微点了点头,汤妈妈便返身回厨房去请亦珍出来。
方稚桐复建议汤伯,“在下看此时已过了饭折子,老丈弗如挂上门板,暂时先将铺子关了。”
汤伯却不曾将门板挂上,反是从帐台内取出块半人高的立牌儿来,上头以黑地儿红漆写着“暂停营业”四字,竖到门口去。
方稚桐先是一愣,随即微笑,这倒是个好主意,也不知是如何心思灵透的人才能想出来的。既不教前来用餐的客人吃了闭门羹,又能容店中诸人趁隙休息,且随时可以开店迎客,省了将门板挂上摘下的麻烦。
不一刻,亦珍在汤妈妈与招娣的陪同下,自后头厨房中出来,与方稚桐相见。
她在后厨里,已经听汤妈妈将事情的始末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这时到得大堂,见静静立在帐台前的方稚桐,先深深敛衽一礼,“小女子多谢公子替老家人解围。”
方稚桐摇了摇折扇,“小娘子不必多礼,眼前这件事,小娘子想必已经知晓。”
亦珍点点头。
她家的茶摊被混混砸了,不得不收了起来,后在丁娘子牵线搭桥下,买下了陶家的铺子宅院,这中间太过顺利,不曾遇见一丝一毫的阻碍,亦珍便觉得有些奇怪。谢家使了那许多不入流的手段想逼她就范,怎的忽然便偃旗息鼓了?
只是珍馐馆至今开了一旬有余,并不见谢家有其他动作,亦珍也只当他家见她不愿做妾,便就此作罢,心中渐渐放松了警惕。想不到才慢慢放下心来,便出了这样的事来。
“不知小娘子有何打算?”
亦珍苦笑,能如何打算?无非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那泼皮如今只是先来叫嚣,以期让自己先乱了阵脚,到时他再提出要求,好教自己不得不答应他。
吴老二唯一没料到的是,今日方稚桐无巧不成书,恰恰来了食铺,又出言干涉,使他不得不改日再来,为亦珍争取了两天时间。
可惜京中离松江千里迢迢,两日时间如何也无法向京中的陶公子求证吴老二所言,是否属实。
方稚桐恨不能上前一步,去握了亦珍的手说,一切有我,却仍忍住了自己的冲动,“余家小娘子若信得过在下,便将这件事交予在下处理罢。”
亦珍略略诧异,心底里却划过暖流。
自母亲病后,她一人苦苦支撑,不是不觉得累的。只不过这种累,她一点点都不能在母亲与家人跟前流露出来,这个家还要靠她支撑。其实她大可以点头答应谢家,给谢公子做妾,从此以后再不必操心饮食起居。
只是——她做不到。
母亲也不会答应她拿自己的幸福,换一家人的平安日子。
这一刻,听见方稚桐说“将这件事交予在下处理罢”,亦珍几乎当场流下泪来。
“方公子……”他一而再,再而三地,伸手相助,她却不知如何还他。
“放心罢。”他凝视她隐隐闪烁泪光的双眸,万语千言只化成这淡淡的三个字。
傍晚时分,奉墨灰头土脑地自外头回来,门上的扯了他小声道:“奉墨你可回来了,少爷已经着人问起你好几回了,赶紧到少爷书房去回话罢。”
“多谢双庆叔。”奉墨自袖笼里摸出一个油纸包塞到门上的手里,“给双庆叔下酒吃的。”
门上的掂了掂手里的油纸包,闻见一股子猪头肉的香味儿,不由得咧了咧嘴,热情地目送奉墨进了外院。
奉墨一路小快步地回到少爷院子里,在廊下拍了拍身上的浮尘,这才敲门进了书房。
方稚桐自回来便一直在书房写字,吩咐奉砚不必进来伺候,无事不得前来打扰。他师从东海翁张弼,习得一手草书,虽未到先生疾如风雨,矫如龙蛇的境界,亦已应手万变,略有怀素之遗意。
在连续不断地练了将近一个时辰的字后,他的心绪渐渐平静下来,一个念头在脑海中成形。
等到奉墨回来,方稚桐已平心静气。
方稚桐收了笔,在笔洗中洗干净了,挂在笔架上头。起身到书房内的脸盆架子跟前,拿澡豆细细地洗了手,这才慢条斯理地问:“探听得如何了?”
奉墨捉了袖子抹了抹额上的汗,“少爷,那厮好生狡猾!小的从珍馐馆一路跟他到坍牌楼里的一处私窠子家……”
说到这里,奉墨抬眼觑了自家少爷一眼,见方稚桐脸上波澜不兴,这才继续往下说,“小的就在对门儿一间茶楼要了个临窗的位子,叫了壶茶等着。直等得小的饥肠辘辘,也不见那厮出来。后来那家的婆子开了门到茶楼叫酒菜送进去,小的便上前去打听,只说自己是那厮的仆从,想知道他在里头可完事儿了。”
方稚桐扫了奉墨一眼,奉墨一缩脖颈,“那婆子先是不信,小的就说乃是那厮如今有了几个臭钱,不好生在家呆着,出来寻花问柳,所以家中主母叫小的出来盯着的。又塞了几个铜板与那婆子,她才信了,告诉小的那厮是个银样蜡枪头,中看不中用的,不过两盏茶的功夫就完了事儿,早早从后门走了。”
方稚桐慢慢地将挽上去的袖笼一层一层放下来,“然后如何?”
“然后小的斗胆许了那私窠子五两银子……”奉墨期期艾艾地蹭了蹭脚尖。
方稚桐扬眉轻笑,“你倒是胆子不小。”
奉墨看他并没有责难之意,这才嘿嘿笑着,“小的不是急少爷之所急么?那私窠子对小的说,那厮想是刚得了一笔银子,又有了发财的路子,两盏茶的功夫一直在吹嘘他要发大财了,叫她好生伺候,少不了她的好处云云。”
奉墨说毕,静静站在一旁。方稚桐沉吟片刻,“这人的底细,你可晓得?”
奉墨一挺胸,“这个小人清楚!他原就是县里的泼皮,早几年在县里专门惹是生非,撒泼耍滑,乃是个人见人厌的货色,后来为着个下处的妓子,与西市另两个家境好些的混混起了冲突,打伤了其中一人的长随。那两个混混因有些家底,遂报了官,告他一个当街伤人。还不等衙门里的巡捕上门捉他,他便逃到外县去了。”
“这案子,便不了了之了?”
奉墨点点头。不过是个泼皮,县太爷也没那功夫发海捕公文大动干戈四处捉拿于他,又不是打死了人。
方稚桐沉吟。想必是如今觉得过了风头,这才从外县回来了罢?
只是他如何会找上亦珍的食铺的?仿佛事先很做过一番准备,知道陶家老两口上京去与儿子团聚了,一时绝对无人能证明他手中的契书真伪。又晓得亦珍才将铺子做起来,必不肯轻易放手把铺子宅院转给他,也不愿意事情闹大了影响珍馐馆的生意,故而才肆无忌惮地寻上门去。
若说这事后头有谢家在推波助澜——方稚桐摇了摇头,如今谢停云已另纳了城南秀才家的女儿为妾,亦珍低头不低头同谢家已无关碍,谢家不必再在后头搞小动作——他是不信的。
那会是谁?如此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晓得前后因果,想趁机从中浑水摸鱼?
“你在外头跑了一天,也累了,下去吃饭歇息罢,明日还要往佘山踏秋。”方稚桐一时理不出头绪,遂挥手叫奉墨先退下。他自己则去祖母屋里,和祖母及父母兄嫂一道用晚饭。
饭毕,丫鬟婆子撤了饭桌,一家人坐在方老夫人的堂间儿闲话。
方稚松说起弟弟上午随自己到家中绸缎行学生意的事来,“桐弟于生意一事,极有天分。”
方老夫人笑眯眯地对着两个孙子左看右看,“桐哥儿跟着松儿开始学生意了?生意是要学一些的,一点不通俗务也不成。不过还是学业要紧,开年春试,祖母还等着桐哥儿中个状元回来呢。”
方夫人心里如何不希望儿子能考个状元回来光宗耀祖?只是习惯了在婆婆跟前收敛着心思,只轻轻朝儿子微笑,“学业要紧,身体也要注意,晚上别睡得太晚了。想吃什么尽管叫小厨房做了送到屋里。”
方老爷与方稚松在一边讲起今冬北方怕是要遭遇百年难见的寒冬,河套地区已下过第一场初雪了,商量着趁还未大雪封江,运了粗厚的料子到京城的行号去。
方老夫人见儿子孙子在她跟前都放不下生意上的事,不由得轻咳一声,“你们爷俩有事情,自去书房商量,在我这儿可不许只谈生意。”
转而望向长孙媳妇儿,“蓉娘嫁进来,也有三年了罢?”
方大奶奶微微垂了头,“是。”
方老夫人微笑,“松儿一年中总有几个月在外头做生意,你们小夫妻聚少离多的,趁着松儿如今在家,赶紧生个重孙出来给你母亲抱孙,也让祖母好抱上重孙。”
若是桐哥儿能杏榜得中,再娶个如花美眷,那真是三喜临门了。
大奶奶微微红了脸,声如蚊讷般地应了。
方老夫人也不多在人前臊她,只挥了挥手,说自己倦了,叫他们都散了。
方稚桐赶紧在祖母跟前报备,“明日约了同窗往佘山踏秋赏枫,一早便走,想是不会太早回来,祖母,父亲母亲,哥哥嫂嫂不必等我吃饭。”
方老夫人自然无有不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