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这话的是青青。
徐圆先前撒开她一溜烟地往山下跑,青青不但跟上了,而且跟得很紧。
只是,她毕竟头一次见到如此多的人聚集在一块儿。所以自打站在徐圆家院子门口,她就开始迟疑。
这院子……收拾得自然比她住的那个干净得多,但是气势上却短了不少。青青好奇地东看看,西看看——这院墙是用黄土砌成,不甚高大,青青自己翻个身就能越过。院落内部也比较局促,里头的屋子也比不上先前的破屋。院子的一头还跟另一个院子相连,两者之间隔着一道土墙,土墙中破开一块,中间用木头做了个栅栏权当是门。大概从前这两个院子原本就是一个院子。现如今一堆人都挤在徐圆家这边院子里,让原本就不大的地方显得更加局促。
青青看着这有些平淡的景象,觉得跟脑海里的憧憬有些失望。
至于这些人,就更加令她困惑了。
他们看起来一点都不高兴,相反还心思重重。在徐圆的描述里,这个村庄团结、友爱,简直连空气里都飘荡着祥和的气氛。可是现在,青青眼前的这一副副眉眼都那般低垂着,还有好几个妇女在暗暗叹气、偷偷抹泪。
青青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就想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于是她拨开人群往里头走,一步步到了里头。
走进屋内,青青听了那些邻舍对徐圆的絮絮的解释,才慢慢明白过来。
那几个说话的邻里自然也是为了徐圆好。下葬是要看日子的,日子不好会妨碍运势和风水。其实他们早就翻完黄历了,就等徐圆回来拍板:“徐圆啊,明天就是个好日子,我们看过了,下一个好日子要在五天之后。可是你看这天气,你母亲哪里等得了五天啊!其实吧,咱也不知道徐大娘她究竟是什么时辰没的,今天说得,昨天也说得,所以这停灵也不算晚了。今晚上咱一起陪着你守一宿,如何?明日一到,咱们选个吉时,发送了好不好……”
怪了。青青越听越糊涂——他们在说什么?在讨论死人么?可是这里哪里有死人?他们是在说躺在那里盖着被子的那个老妇人?她……不就是睡着了么?
青青的鼻子吸了吸,下意识地舔了下嘴唇。这一舔嘴唇,更让她对自己的判断深信不疑——青青初历人世,身上还保存着一些青蛇时的习性。比如蛇爱吐信子,其实是因为信子是它们最敏锐的感受器官,用来感知周遭的环境,以及定位猎物的方位。所以,青青只需要舔舔嘴唇、尝尝空气,就能品尝到在场每一个人身上的热度。
青青就这样感知了出来——床上躺着的那位,徐大娘,虽然身上的温度较其他人都低,但是却并不是彻底冰凉。
于是她才会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出来:“可是……她并没有死啊!”
众人一愣,猛然发现到屋内进了个生面孔。
先前外面的邻舍看到青青路过自己身边,也只以为是哪家孩子,一时没有留神。但现在青青成功引起所有人的注意。首先反应过来的是沈氏,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青青:衣服实在又破又旧,还很不合身,面孔还算干净,但村里头没见过啊。
于是她料定大概是哪里路过本村要饭的,当即眉头一皱:“哪里来的野丫头!这里是你呆的地方么?满口胡话,还不快滚!慢了一步小心我直接拔了你的舌头!”
见沈氏如此恫吓青青,徐圆第一个不高兴,他双目圆瞪,瞪着沈氏:“你别胡说八道!这是我朋友!”
“朋……友?”
众人都是一愣。沈氏看看青青,满腹狐疑:“你哪里来这么个朋友?”
“这次进山碰见的,不行?”
沈氏一看多了个人,还说徐氏没死,也不管青青的身份了,只想赶紧打发了这个胡言乱语的家伙。于是哼了一声:“徐圆你交朋友也太……唉,怎么说呢,这姑娘,看着还挺有模样的,可是——是没有脑子还是不带眼睛?我们这些人守在这里都已经快三个时辰了,我姐她一动不动,气都没了,脉搏也探不着,你还说没死?怎么着,太年轻没见过死人?”
徐圆虽然袒护了青青,但是也觉得青青所言过于匪夷所思,困惑不解地看着青青。
“青青,我娘她……身体都凉了。”
可没想到青青不以为然地回答:“她冷,自然你摸着凉。”
“冷?”徐圆睁大了眼睛。
青青点头。
在场所有人面面相觑。
沈氏急了:“冷?我看你是眼睛不好使,这厚厚的被子盖着,这天气又不是数九寒天,怎么会冷?”
徐圆家境贫寒,那被子自然不怎么厚。不过徐氏的身上除了自己的那床被子,还有徐圆的那床。两床被子交叠起来,的确不可能冷。
但青青答得很快:“那是因为她身下冷。”
青青能感知到温度的分布,自然看得很清楚——徐氏身上的温度比身下要高。
所以,她身上捂得再严实也没用,身子底下却是漏风的。
徐圆眉头一挑,立即过去掀开沈氏的被子。果然,沈氏的身子底下只有一块脏兮兮的褥布,揭开来,垫着稀稀拉拉的茅草。
“天,直接睡这硬邦邦的木板啊?”邻里中不知是谁这么说了一句。
徐圆已经气得两拳紧捏:“我走之前,我娘的床褥分明好好的,茅草足够厚,现在怎么——”
他看向了沈氏。
沈氏一脸错愕,立即回:“你别看我,你看我有什么用!”
“舅娘,我母亲独自在家三日,难道这三日你一次都没有进来查看?没有瞧出什么端倪?我娘”
“诶我说徐圆,你可不要血口喷人。这茅草又不值钱,难不成是我偷的?何况这天气热,兴许是你娘自己撇了然后被老鼠拖走了也说不一定。还有,这三天里你怎么知道我没进来过,我来,但我也不能一天到晚守在这儿啊!守着你娘不应该是你的活儿么?你平日里又不耕种又不劳作,哪里知道我跟你舅两人的苦!我跟你舅一共要照料二十亩地呢!而是亩!插秧、引水、堆肥、除虫,忙得没白天没黑夜,我们这么辛苦是为了什么?不也是为了你们娘儿俩?要不是我们每年打些谷子给你们,就靠你每天山上打野获,能换几斤白米几斤白面?”
话里话外不但把自己择干净了,还又把徐圆顺带批判了一番。徐圆没那闲心思跟她争论。他见青青说得笃定,也不由几分相信。更何况,都这步田地了,信一信又何妨。
于是徐圆再不废话,赶紧先把徐氏身上多余的那床被子撤下来,垫在了她身下的床板上。然后翻箱倒柜找出冬日里用的汤婆子,问邻里要了热水注上。用衣服包了几层,再给自己母亲捧在怀里。
如是等了大约不到三刻的工夫,徐氏有了动静。
她先是眼皮子动了动,然后手心开始有了热度。
“娘!娘!”徐圆简直喜极而泣,众邻里也一片低呼:“哎呀,奇了!奇了!”
“什么奇了,是咱们不小心才是!”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得亏徐圆回来了,哦不,得亏有这个小姑娘,怎么就看出徐大娘是昏迷,这便救回来了!”
众人一言一语,都是为徐氏高兴,唯有一旁的沈氏,将眼前这一幕幕看得咬牙切齿。
徐氏没死?!她怎么能没死!
但徐氏的确没死,她只是因为身体温度低,自然地陷入了昏迷。
而这种昏迷离死亡其实只有一步之遥——就好比冬日里醉酒的人,一旦倒地失去知觉,如果没有别人帮助,就几乎再也别想醒来。
所以,假使徐圆再晚回来个一天半天,估计徐氏也没得救了。
徐氏睁了睁眼睛,晃了一眼屋内众人,只感觉沉甸甸、黑压压一片。
相较于别人的欣喜,徐氏只感觉万分疲乏和困顿。她睁开的眼睛又缓缓闭上,微皱起眉头,半晌才说了一句话:“好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