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老夫人在前厅侯了半日,也没见着柳之迭人影。而在她等的过程中,来福儿须臾不离左右,不是奉茶,就是上点心,伺候得可是殷勤。
这就有些儿怪了。来福儿从小跟柳之迭亲近,有点儿怕柳老夫人。平日里除非迫不得已,伺候老夫人的事情结束得越快越好。
但今日一反常态,让柳老夫人不禁心中生疑。她慢条斯理地用了半盏茶,喝到一半,突然说:“诶对了,这两日我胃口不是很好,之前住客栈的时候,东街花记卤菜那里有个糟鸭掌我吃着十分对口味,你去帮我买半斤来今晚下饭。”
来福儿听了这话有点儿为难:“老夫人,要不,我一会儿再去给你买?不如咱们先等少爷他回来?”
柳老夫人一听,心道果然有鬼,立即不悦起来:“那家店生意特别好卖得特别快,现在都已经嫌晚了,你再不赶紧去,回头一准没有了。为什么非得等你家少爷回来啊?你出去帮我买个东西还得他首肯不可?我现在支使不了你了还是怎的?”
吓的来福儿忙不迭说:“不是不是,我这就去,我这就去给您买去!”
来福儿犹豫地用眼角扫了扫后边,很不甘心地走了。
来福儿前脚走,柳文氏后脚就站起来,往后院去。
果然,就在中厅和后院相交的月门那里,她看见了青青——和柳之迭在一起。
两人手里一人一递吃着一个糖串,柳之迭看青青那眼神,简直世界上再没了其他。
看到这幕,柳老夫人心头又好气又好笑。气的是儿子把兵法用在了自己身上。好笑是,堂堂一县都尉,居然干起这样的勾当,偷偷给姑娘买糖果送来……
柳老夫人看了一会儿,心头也颇多感怀。觉得自己这些天是有些太拘着儿子了。不过另一方面来将,儿子如此眷恋青青,不拘着点儿又不行……大约一盏茶的工夫过去,院子里头柳之迭准备起身离开。柳老夫人这便也赶紧转身回到前厅。
她回到前厅的椅子中坐下,又等了片刻,柳之迭从外头进门来了。
柳之迭稍稍有些喘。他是习武之人,居然也能喘起来,说明他从中间一进院子跑出去后绕回来,是铆足了劲跑的。
柳老夫人只当对此一无所知,对儿子点点头:“有什么事。怎么从外头回来的?”
“哦,刚才被人临时叫了出去,让母亲久等了。”
“无碍。”
“诶,来福儿呢,他怎么不随身伺候。”
“哦,我有点儿想要吃糟鸭掌,让他去买了。”
柳之迭听了心里感觉有些不太对,不过又没法直接问。这时候老夫人又催问了:“说吧,到底什么事找我过来说。”
“哦,是因为很快就八月节了,所以我想请娘……”
八月节还有大约半个月,柳之迭现在说起准备的事情来,纯属没事找事。他大意是说八月节过中秋,想提前准备准备。说了一通,也没说到底要怎么准备。柳文氏看破不说破,随着他一路讲,也不做声。
柳之迭说完了,柳老夫人点点头:“好的,这事儿我就不劳心了,你看着办就好。”
可她心里想的却是:今天用了这个理由,看你以后还找什么理由。
果然,之后每天柳之迭都要找些奇奇怪怪的理由,把自己母亲给支开片刻。不是她那间厢房要重新装潢需要亲自去挑选家具;就是卖菜郎挑了新鲜的果蔬来请她定夺。不是后院有屋瓦需要翻修请她回避,就是县令要来了,想要拜会一下老夫人。甚至还有一次柳之迭直接提到了今年母亲的生日如何操办,惊得老夫人跟他四目相对根本说不出话——因为柳老夫人是在腊月里生的,这还有小半年呢。
就在柳之迭如此上蹿下跳动脑筋的时候,柳文氏也没闲着。她跟青青相处的日子再没了那许多隔阂,她开始拉着青青,手把手地教她礼仪、女红、品茶、赏画、谈艺。随着这些风雅之物一一教育,柳老夫人氏惊讶地发现其实青青十分聪明,不但知识丰富,甚至还能识文断字。这在京中女性里面都属少有了,更别说在这乡野。
这等发现更让老夫人对青青的好感与日俱增。柳文氏终于意识到,青青的身上谜团不断,但绝对不是什么心思叵测的女孩。恰恰相反,她的一颗心纯粹得就像从地底汩汩冒出的泉水,正是因为过于纯净了,才会往往有出人意表之处。她又觉得,青青实在是太可惜了,这么好的姑娘,其实只是没有受过传统家庭的拘束,才会在一开始显得直接而又无礼。倘若好好搁家里辅导调.教一段时日,绝对不输那些京城里任何一个豪门贵女。
日子如是不知不觉过去半月,柳之迭为了每天支开母亲的理由脑袋都快想破了。这天,就在他正不知道该怎么办时,柳老夫人倒主动走到中间这一进来找他了。
柳之迭看见母亲,顿时一愣,问:“娘,您……有事么?”
“我?我见你今天还没有事情找我,有些奇怪,就过来看看。”
一番话说得柳之迭满脸通红。但他还是“垂死挣扎”了一下:“哦,今、今日无事烦劳母亲。”
柳老夫人点头,在正位上坐下:“你没有事情找我,我倒有事情找你。”
“母亲有什么事?母亲有什么事的话在后院喊一嗓子儿子自然就过去了,何苦劳动母亲前来。”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我贪嘴了,想吃样东西。”
“什么东西?”
“糖葫芦。”
柳之迭的脸瞬间红了。
“而且不要山楂,要小山药的那种。”
老夫人说得平静,柳之迭则几乎发起抖来。终于,他“噗通”一声跪下,整个身子五体投地地叩在地上:“母亲恕罪,儿子知错认罚,儿子不该一再诓骗母亲!”
老夫人接得不紧不慢道:“你起来回话。”
柳之迭不敢起。
“你起来,我要跟你说正事儿,这事儿你不起来,没法说。”
柳之迭看了他母亲一眼,这才将信将疑地起身。
柳文氏轻叹了口气,然后伸手在怀里摸索一阵,最终摸索出来个东西。
凑到窗边的光线下一看,柳之迭惊了。
是块玉佩。但不是普通的玉佩。
而是——
“这玉佩你认得吧?是你父亲当年要娶我时的信物。这么多年来,看着它,我就看着你父亲。从前啊,我一看到这块玉佩,你父亲那一面面、一声声,就跟在我眼前在我耳边似的。我连他眼角有几道褶子都能看得清、摸得着。后来呢,你父亲剩了个大概的轮廓,日子有点儿难过去的时候,我一个人累极了,躺下来也能感受到你父亲的虚影。就好像他还在咱俩身边,还在给咱们帮忙出力似的。可是最近几年,大概是我年纪大了,你父亲的样子,在我心里头是越来越模糊。之迭,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么难受。”
“娘……”
柳老夫人摇摇手,继续说:“所以现在,我都不敢把这玉佩呆在身上。因为我一看到这玉佩,只会想起一件事情,那就是我对不住他,我甚至都不能把他的模样记牢。我很惭愧。不过现在想想,这样也好,这说明这块玉佩不应该呆在我身边,它应该去它该去的地方。”
柳老夫人看了看自己的儿子,嘴角勾起一个微笑:“这几天我跟青青相处,发现她的确是难得的一个姑娘。世间奇女子,咱们在西凉,在京城,的确见过不少。不论是豪门闺女,还是那绿林侠女,咱们都交道过。可是青青……却不同于她们中间的任何一个。我说不上来、也不敢说这位青青就一定会比其他姑娘好出多少。但有一点我是确定的:她很独特,她绝对不坏,而且最重要的是,一个男子如果可以跟她一起生活,这一辈子也绝对不会难受、不会吃亏,只会快乐、幸福。”
柳老夫人将玉佩递了过来,递进柳之迭的手心里:“反正这些日子你跟她也天天见面,相信她是怎么样一个姑娘不用我多说,你应该比我还清楚了吧?你是孝顺儿子,你心里有家国天下,这些我都知道。只不过郎君娘子,男婚女嫁,自然之理。你到了这岁数,就应该做这事。如果你担心山贼的事情,也可以留待你功成之后再说。此番你要是能完成君令,拿下军功。以你在京城的武科功名,想必会让你调个闲职先在官场上历练历练,三五年内不会有上战场的机会。当然,这些事情到头还得你自己琢磨。这玉佩……”
在光线的照耀下,手中的玉佩散发着温润的光泽,暗光流动,勾勒出一条小蛇的纹路。
“呵,”看着那条蛇纹,柳老夫人脸上露出慈祥的微笑:“这是为娘的属相。所以你爹找人刻了条蛇。但愿青青她不要介意才好。总之——”
柳老夫人将柳之迭的手轻轻一合:“这玉佩,是你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