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水闻录》中,与赭石案同一时期的,便是后世逐渐与天水八千义士齐名的“靖难十一士”,即在赭石案中期意图“反”出天水、去往岑州的青年士人,虽成祖时最终考证参与者有十二人,但时“靖难十一士”之名已传开,最终《两齐英魂志》也只以“靖难十一士”名之。
元和十九年二月二十七日。天水。夜。
自陈步云战死来,已实行宵禁两月有余,尤其韩越钟出逃后,戒严更甚,有街巷数日不见行人往来,因而寥寥几个已解甲的原天水营士卒远远看见罪兵所内柔然兵绛红旗帜,无不垂首,莫敢与之对视。
“这是往哪里去的,前面仿佛没有多少人家。”
“水街边上地价贵,该是那些将军们的住所,关咱们什么事。”
“像是耿将军的府邸。”
士卒们低声议论着,而后爆出可怕的沉寂,几人相互看一眼:“走走,我今夜当班,回去晚了,便迟了。”
天水如今已是柔然的天下,罪兵所出去的士卒们呼啦啦将整院子围了起来,外面数条街道都密匝匝堵满人,片刻,楼罄亲自叩门,耿存蔚亦亲自开门,天水营罪兵营主官与天水卫罪兵所都尉对视一眼。
“本想问问是谁那么大的胆子,敢来堵我的门,险些忘了,如今天水、罪兵营,也不是我说了算的。”
耿存蔚柔然话说得极好,各营里主刑讯的将军似乎都精通数种语言,然此刻经他嘴说出来又觉腔调怪异得很,楼罄与他“共事”数月,此刻竟也觉声调陌然。
最终是耿存蔚让开半步:“请。”
柔然士卒们蜂拥而入,楼罄与耿存蔚俱被挤到门侧,他看见耿存蔚动动嘴,便用大齐官话问:“你说什么。”
“我说、你如今在军中也没有分量了。”
耿存蔚用柔然话回他:“君以此始,必以此终。(1)”
楼罄没听过这句话,是以只交代两侧亲近看住他,转而带亲卫们去往后院,耿存蔚府上人已散尽,只剩下个面目像是柔然人的美姬站在窗后看着士卒们翻箱倒柜。
“放尊重些。”楼罄低声喝道。
胡海已被拿下,同时被搜出的还有其与此前被捕士人往来密函,零零散散铺了一地:“认罪否?”
“忠君报国,可敢称罪?”
楼罄又看耿存蔚,后者搂着美姬笑道:“该怎么处置便怎么处置,不必过问我。”
“耿……”
“我说的话,他从不肯听的。倘若他听话,便不会乖乖在这教你们拿他;倘若他听话,便不会与那些逆反之士瓜葛;倘若他听话,便不会一路跟着我来到这……”
耿存蔚攀着那美姬的腰:“我说的话,他从不肯听的。”
胡海是靖难十一士中最后一位遭捕的,不免与他身份有关,早年天水营中曾有传闻他是耿存蔚之子,以他两人乃同乡,年纪上似乎也说得过去,但除却这两点似乎又无旁的佐证,遂也无人在这传言上费神。
成祖年间,刘源为编纂《簪缨世族》曾在天水营旅居数月之久,考证胡海乃益阳人士,但究竟是益阳何处,又是何时结识耿存蔚、结伴离乡,则终不可考。
元和十九年的二月是大月,这月三十日,靖难十一士中最后一位遭捕的胡海问斩,持续半月多的乱党抓捕也终于渐渐告终。
行刑之处在原天水营辕门,早在胡海被捕之日起便有告示张贴出来,三日间上至楼罄,下至罪兵所士卒,将种种刑具都在他身上用个遍,无论如何,只有一句他被捕那日说的话:“此水朝所为,死国事,酬死友,今请速杀!(3)”
耿存蔚在邓擎默许下去看过他一回,当时他方受完刑,咬牙咬得口里说不出话,耿存蔚凑得近了,才含含糊糊从他嘴里听见这句话:“你从前不是不喜欢这个字?”
胡海早疼糊涂了,嘴里反反复复念叨这句话,耿存蔚又站起身,隔着木栏看他,看他疼得昏死过去,接着柔然士卒们用刑具让他醒过来,又敷衍道:“都尉大人有令,趁这两日未行刑,总要从他嘴里撬出些什么来才好。”
“谁的令?”
“都尉大人,楼大人。”
“邓大人不曾交代?”
“哪个邓大人?”
柔然士卒倏得想起来,说:“都尉交代过,这样的事不必禀报邓大人,大人军务倥偬,即便是咱们说了,他也未必过问。”
耿存蔚听他怪腔怪调的咬着“倥偬”两字,默默低头看着胡海,后者昏了不足一刻便醒转过来,他睁眼那一瞬是看见了耿存蔚的,动动嘴唇,也没说什么。
“吃过了不曾?”
他答:“早吃过。”
“有梅山客今晨做的擂茶,吃否?”
“几日未吃,倒有些想了。”
耿存蔚便从胸口里摸出水囊来喂他,胡海只喝了两口:“凭着这口气能找到路便罢,再喝,怕他们过会儿要换法子折腾我了。”
“自己琢磨出来的法子,也会怕?”
胡海倚着木桩喘息:“这不是……明知故问。”
“是韩越钟。”
胡海已然又昏死过去。
次日胡海行刑时,整天水仅邓擎一人相送,时满街都是柔然士卒,楼罄带人守了数日,一无所获。
元和十九年,赭案时,有靖难十一士,怒于柔然暴政,遂拔刀,欲以身赴难,约:生同志,死同烈!
有士胡海,藉其高位,博连军士为起具,然事卒为潜安侯邓擎闻,斩于辕门,避及多人,历刑而无言一字,临刑日天水惟邓擎相送。
——《天水闻录·靖难十一士》
注:(1)【剩好头颅酬旧友,无损面目见群雄】为清·唐才常狱中题诗。
(2)【君以此始,必以此终】摘自《左传·宣公十二年》。
(3)【此水朝所为……今请速杀】化用自清·唐才常被捕时所说“此才常所为,勤王事,酬死友,今请速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