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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不为绿卡

曹晓风坐在车里,满心狐疑地看着黄燕妮上了车,她开的是一辆二手的宝马,银灰色的。她的车出了路口,曹晓风就起动车子,从绿树的掩映中开了出来,尾随着她,上了32号公路。已经五点多了,不那么炎热了。车窗摇下一小半,风咣咣地吹进来,他的头发像茅草一样飘了起来。太阳西斜,光亮忽然变成腥红色的了,洒在宽阔的公路上,洒在前面黄燕妮那辆银灰色车子的顶棚上,使它看起来像一只雨燕,迅捷地从血雨中穿过。

这些日子,曹晓风一直处在疑惑和烦恼之中。他和黄燕妮相处已经半年多了,第一次见面,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就是她了,我不会再找了。一个月后他们就如胶似漆。可就在不久前,他隐隐产生一种预感,他们的交往不会平常,但他没有想到会来得这么快。十五分钟前他们通电话,她还说在公司里,今天要加班。可是,谁能想到她却驾着车子,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走了。

银灰色车离他大概有一百米,中间隔了两辆车,他不想靠得太近,太近了黄燕妮会察觉的。她是个机灵的女人。两旁的车子多起来了,他们驰入了主干道。黄燕妮的车子时隐时现,他紧紧盯着,不能被她甩掉。不好,她变道了,向公路右边移了,曹晓风要跟着变道,却听到脑后传来巨大的轰隆声,一辆大型集装箱车从相邻的右道开上来了,他只得改变主意,继续在原来的道上开。集装箱车是乳白色的,有半列火车那么长,它出现时,好像拉起了一堵白色的墙,把什么都挡住了。

白墙终于移走了,他迅速变过道去。却不见了银灰色车。她上哪去了,难道在他避让集装箱车时,她已经下高速了?要真是那样,那就惨了,今天泡汤了。不管了,那个出口早过了,他只能当她没下高速。他加快了车速,为了超车,连划了两个S.哦,看见她了,银灰色的车还在高速上,在右边二道上。

在通过一座宏大的空中拱桥后,黄燕妮下高速了。他也悄无声息地跟着下了。驰过一座尖顶的教堂,又驰过一个邮局,楼上的星条旗半卷半舒,再往前就是茂密的树林和草地。曹晓风心里越发狐疑了,她跑这来干什么,这已经是F区了,从来没听她说过在这里有业务。

前方有个小广场,银灰色的车拐进去了,在一栋楼前停下了。曹晓风也停下车,他看见她下了车,用手拢了下耳朵后的头发,进了那栋楼。曹晓风看清楚了,那是一家旅馆,她上旅馆来干什么,他心里有了不祥的感觉。他也下了车,这是一幢二层的楼房,天已经暗了。二层有三间屋子亮着灯,一层有五间屋亮着灯。她进了哪间房间了呢?他呆呆地站在楼前,像个傻子一样。传来了声音,笃笃笃,是她的脚步声,还是谁在用木锤敲打铁皮?响亮而均匀,像文章中的一连串省略号,六个圆点,又是六个圆点,似乎在讥笑他,你知道省掉的是什么秘密吗?他心里一阵冲动,跑进了楼,跑过一个直道,又跑过一个弯道,一楼没有她。他上了二楼,过道里也没有她的踪影。她进了哪个房间?她来这里干什么呢?他攥紧了拳头,就要敲离他最近的那扇房门。高高地举起,却又缓缓地收下。他不能鲁莽,首先要弄明真相。

曹晓风重新坐回车里去,天是灰蓝色的水,一颗颗星星从水面浮起。他发现刚才二楼有三间屋子亮灯,现在亮灯的只有两间了。难道灭灯的那间就是黄燕妮进去的吗?他心里又一阵潮热。车前有一个黑影跑过,他打开车灯,是条狗,很大,狗冲着他车子叫了两声,摇着尾巴走了。他一阵难受,心里叫了起来,曹晓风啊曹晓风,你什么时候落到和这狗一样,做起探听的事来了!在中国的时候,临近高中毕业了,他独自背着书包到香港去,参加了美国的高考,没想到竟然考上了,还拿了两年五万元美金的奖学金。不仅学校震动了,报纸大版介绍,整个城市都惊动了。

到了美国曹晓风才知道,美国的大学不好上,在国内为了高考,学生头悬梁锥刺股,可是一旦考进大学,就大功告成,马放南山了。可是美国大学不一样,好进不好出。有时为了准备考试,他夜里都不睡觉。六年过去了,总算熬出头了,他以优秀的成绩毕业了,工作也十分如意。于是,男人该想的事情就不可抑制地迸发出来了。十多年的积攒,十多年的等待,此时爆发出来了。他的母亲,每次在网上视频都要催促他。华人找女朋友,自然还是找华人。第一个见面的女生也是大陆来的,见面就问,“你父母做什么的,收入高不高?”曹晓风心里冷笑:你把大陆最俗气的东西带来了。第二个是官二代,眼睛长到额头上,口气大得吓人,张口就说,“我爸爸是市长,在中国没有他办不成的事。你有什么事要办?”第三个丑得叫人不忍心看第二眼,他心想:签证官真有本事,把中国打灯笼也难找的丑人签过来了。

正在他心灰意冷的时候,遇上了黄燕妮。他在心里欢呼,上帝是厚爱我的!黄燕妮活泼、美丽、善良。他们一起上拉斯维加斯,手拉着手,在赌城里玩得神魂颠倒。又上迈阿密坐游轮,在加勒比海的月光下遨游。曹晓风觉得生活像梦一样迷幻,却没想到生出了意外,黄燕妮突然变成了令人费解的谜?他不由得问,上帝,你既然厚爱我,为什么又要折磨我?

月亮升起来了,弯弯尖尖的,像一个钩子。楼里走出一个人来,曹晓风看,是个美国人,黑暗中看不清脸,高大魁梧,走路时两条腿一扎一扎,膝盖不打弯似的。美国人钻进一辆车,开走了。曹晓风收回目光,双手捧住了脑袋。过了好一会,楼里又走出一个人,他认出来了,就是黄燕妮。她垂着头,走得很慢,好像背上负着沉重的东西。曹晓风忍不住了,跳下车去,拦住了她,“你怎么上这里来了?”

黄燕妮的脸骇白了,眼里露出惊恐的光亮,她说:“我,我……”她身子晃动起来。曹晓风伸手去扶她。她倒进了他的臂弯里。

二十分钟后,他们坐在咖啡馆的桌子旁,曹晓风专注地看着她,她喝了半杯热咖啡,情绪慢慢稳定下来。她说,她认识皮尔斯,是在工作后不久。那天她跟同事去打高尔夫球,她是第一次打,打得很拙劣。正当她灰心丧气的时候,一抬头,看见他就站在不远处看着她。那是个坡地,阳光披在他的双肩,脚下是碧绿的草坪,被那些美丽的颜色衬托着,他显得十分英俊挺拔。他微笑着向她走来,说,You are very nice(你打得非常好)。

不到半年,他们就结婚了,不久她拿到了绿卡。对于一个国际学生来说,绿卡太重要了。在她眼里,美国社会好像是动荡的凶吉未卜的大海,而绿卡就是海中的一叶小舟。但同时,她也接受了一份没有料到的礼物。这个阳光男人十分懒惰,游手好闲,干什么事都漫不经心,一份工作,干不了几天就不干了。他要黄燕妮心甘情愿来养活他。黄燕妮的女同事对她说,“这样的男人,在正宗的白人中是极少见的。”

黄燕妮试图改变他,让他学会踏实地工作。早晨,她开车把他送到工厂,晚上开车去接他。但是仅仅持续了两天,皮尔斯回家暴跳如雷,他说:“你看过卓别林的《摩登时代》吗?我跟他一样,成天跟着机器转,没早没晚,枯燥无味,等着把我骨髓榨干。”她说:“你总得干点什么吧。”他说:“不要和我说,我烦!”那天,他把番茄酱瓶摔在地下,一拳砸在洗衣机上,砸出一个凹坑。

她终于明白了,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她只是他的性奴,是他的赚钱机器。出路只有一条,离婚。皮尔斯咬着牙说:“当时,你为什么要和我结婚?目的是什么?”她说:“我不知道你不愿意工作。”他说:“你说谎,你是要利用我,是为了绿卡。”她无论怎样解释,都无法阻止他的猜忌和愤怒。

同样让黄燕妮不可理解的是,他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上教堂祷告时,他微闭双眼,脸上露出纯洁、真诚的神情,活像一个大孩子。她走下台阶时,他用手轻轻扶住她的纤腰。可是离开教堂,他又变得好逸恶劳。她的心颤动起来,眼前出现白色的水雾,看不清楚,这两个皮尔斯,哪一个是她真正的丈夫?

他们几次闹到了法庭上。私下里,他提出一个匪夷所思的方案,她必须每个月满足他两次性要求,他才同意在离婚书上签字。不然他就到移民局起诉她骗婚,取消她的绿卡。

为了摆脱,她不得不接受这荒唐的要求。但又不甘,到了该去的时间,她躲了起来。但都被他找到了。他捉住她的身子,把她塞进车里。车内响着强烈的音乐,他在方向盘上打着拍子,得意洋洋地开往汽车旅馆。她心里充满了屈辱,恨不得一头撞死。后来她已经麻木,就不用他来抓。

曹晓风听呆了,她低沉哀婉的声音像是一把小刀,一刀一刀,把他的心肺割成了碎块,他的胸腔被血堵住了,无法呼吸了。他发着抖,沉重地叹息。太荒唐了,这般荒唐的事怎么就会被自己碰上呢?

他喊道:“怎么能够这样?”

“我又能怎样?”她的回答尖锐刺耳。

桌子上的烛光在奇异地变化,刚才还是温柔、委婉的,倏尔升高了,变粗了,变成了一柱愤怒的火苗,悲烈的火苗。曹晓风无法再听她如泣如诉的声音,他离开桌子,冲出门去。车子在45号公路上狂奔,一个声音在心底说,回去吧,你忍心把她一人扔在咖啡馆里?另一个声音却蛮横地说,哪个男人能忍受这般屈辱?我再也不要见到她了。

当天夜里,曹晓风一直被噩梦缠住,醒过来发现枕头湿了。他要忘记黄燕妮,他有超强的理智力量,能够做到。他把全部精力都扑在工作上,同事们都走了,他还待在工作室里。可是等他回到家中,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当他仰望远空的时候,就不行了。风吹过了,柠檬树叶哗哗响,就像黄燕妮的活泼、悦耳的说话声。蔚蓝的空中有一抹白云,那就是她飘曳的丝巾。迎面走来一个个女孩子,他恍恍惚惚,觉得每一个都是黄燕妮,但细看,每个都不如她美丽、可人。

他心中在哀叹,她做出这么荒唐的事!又一个声音说,她也是无奈啊。

曹晓风就这样折磨着自己,他消瘦了,眼睛凹下去,显得特别大。终于,他出现在黄燕妮住宅的门口,他在车里等,放起杰克逊的摇滚,声音像铁球在他心里滚动。太阳落下去了,她的车开来了,黄燕妮从车上下来。他快速下车,跑上去,拦在她面前。黄燕妮脸变得像纸一样苍白,绕开他,往家里走。他喊着追上去,在台阶上追上她,又拦在她面前。

她身子发着抖,说,“你还来干什么?”他说:“我想你。”她喊道:“这几天你干什么去了?”他说:“我都在实验室里。”黄燕妮说:“我有人了。”他说:“我们分开才三天。”她说:“就这三天。”说完就往屋里跑。他愣住了,眼看着她进屋了,他冲上去,就在她转身关门的一瞬间,他的右腿插进了门里。她的身子倒在门上,一起向他压过来。他小腿一阵剧痛。她惊叫道:“你的腿!你干什么啊?”

他流泪了,说,“你让我进去。”她不忍心再顶了,撤了。他挤进屋里,抓住她肩膀说:“就三天,你有人了?是谁啊?”她站不住,瘫下去。他也随着蹲下,手还是抓着她,“是谁啊,我去找他!”她说:“骗你的。”

曹晓风的眼睛睁大了,透出异样的光亮,随后闭上了。他抱住了她,抱得紧紧的,她也往他身上贴,身子的每个部位都贴紧了,不留空隙。两个人的泪流在了一起。

县法院在一座平房里,这类房子在美国很常见,暗红色的斜顶,浅黄色的外墙,里面十分宽大舒畅。他们坐在长条椅子上等,窗外是大片的鲜绿的草地,不远处是个教堂,隔着窗玻璃,能听见随风吹来的悠扬的钟声。接待他们的是一个有年纪的法官,眉心有一颗浅灰色的痣,像粘了一颗米饭。在黄燕妮陈述的整个过程中,曹晓风始终握紧她的手。虽然是五月,她的手还是发凉。法官听完了,沉吟一会,说,“孩子,你遇上了一些麻烦。我要告诉你的是,皮尔斯没有权利要求你这么做,这是非法的。但是,按现行法律来说,我们现在无法强制他。”

黄燕妮急了,说,“现在他缠住我,我怎么办?”法官露出慈祥的笑,说,“法律无法帮助你,但上帝会保佑你。我注意到了,这个男孩会给你勇气和力量。”

曹晓风发现此刻他还握着黄燕妮的手。

在回来的路上,她一再问他,“我怎么办?”黄燕妮租的房子后有块草地,曹晓风蹲下身,用杏仁喂松鼠。黄燕妮也把一颗杏仁扔给松鼠。他把手插进她的长发中,十指慢慢梳过,他说:“不理他,从此你再不要去汽车旅馆。”

这段时间,他们时时通电话,有时十分钟就通一个。实验室的美国主管皱眉头了,“曹,你好像心神不定。”曹晓风想向他解释,却知道这是无法解释的,他只得苦笑,说,“我一定注意。”

但是频繁的通话没有结束,黄燕妮在电话中惊恐不定。她说,皮尔斯的汽车在路上堵她,她狂奔才逃脱。皮尔斯在电话中吼道,不遵守诺言就会毁灭。他在汽车旅馆等了一夜,她始终没有出现。性的饥渴把他变成一头野兽。黎明时分,他把房间里的电视机砸了。

傍晚,曹晓风到了她住的地方,黄燕妮垂头丧气,几天里憔悴了许多。他心里一阵酸楚,捧起她的脸,定定看着,用手指把她眼里的泪拭去。黄燕妮伸出手臂抱住了他。她说:“皮尔斯在电话中说,他买了一把枪,是一把来福手枪。他喜欢复古的东西,他试过了,很好用。他在电话中说得很慢,很有表情,像在读一首诗。”黄燕妮在手机中听到了枪响。

他身子抖了一下,似有一股寒气从底升起。她抱他的手松开了。曹晓风低了头,好一会没有说话。她说:“你想什么呢?”他走了几步,坐到椅子上,说,“他真的开枪了?”她说:“他开枪了,这人发起疯来,什么事都能干出来。”她看着他,问,“你怕吗?”他说:“不怕。”自己都觉得没有底气。

他站起来说,我上卫生间。黄燕妮用下巴指了一下。他走过去,进去后锁上了门。面前是一面宽大的镜子,发出明亮的荧光,他看着镜子里那个戴着眼镜的白面书生,心想,就是这个人,九年前从中国过来,苦学苦熬,拼到了现在的地位,而此刻他即将卷入一场可怕的冲突,很可能危及生命。他觉得腿肚子在发抖。

他想起他的爹娘,他们为他付出得太多太多了,他们都是工薪阶层,为了省下钱给他,老爹几年没有买过一件新衣服。家里买一点好吃的,妈妈都舍不得吃,说他用脑辛苦,都留给他吃。要是他死在皮尔斯的枪口下,他们将伤心欲绝,他们的晚年怎么过啊!他还想起母校,这个学校以他为骄傲,他的照片贴在学校的陈列室里,如果他的噩耗传到大洋彼岸,老师们都会震惊,学校也会因他而黯然失色。

曹晓风把灯关掉了,小小的空间里一片漆黑,他不敢看镜子中的白面书生。现在脱身还来得及,他和她还没有上教堂……可是,我就这么扔下她吗,她太孤立无援了。

他在卫生间待了很长时间,走出来时他看见她站在窗旁,看着窗外。

她说:“你走吧,不用来找我了。”

“你怎么这么说?”

“我不想连累你。我要独自面对。”

“可是,他这么凶悍,又有枪。”

“这是我的事,我不能太自私。”

曹晓风心里说,自私?现在是谁自私,我还是她?他目光落在地下,却似看见了那把来福枪,枪口乌黑,枪身发出古铜色的光亮。

他走上前,抱住她的后肩。他说:“我们走吧,离开这里,到别的城市去。”黄燕妮摇头说:“躲不掉的,我到哪里他都能找到,这是他的国家。”

这些日子,曹晓风一直在想这事,想得脑袋痛,似要裂开一样,在实验室里也走神。主管说:“曹,你是不是对我们这个团队不满意?”他连忙解释:“不不,我遇到一些事情。”

下班了,他开车去了中国城,进了一个太极馆。教练是个中年人,步履迅捷。曹晓风说:“我要学武功,能克敌制胜的武功,越快越好,我有急用。”教练脸上掠过不易察觉的笑容,说,“那就看你造化了。”

他苦练了两天,汗水大颗大颗掉下来,摔在地下,碎成八瓣。可是和别的学员交手,轻而易举就被人摔在地下。但他不气馁,更加顽强地练。

两个月后,他走出太极馆,黄燕妮的车已经停在门口了。他迎着她走去,说,“告诉那个皮尔斯,理直气壮地告诉他,你有男朋友了,让他走开。”她欣喜地说:“真的吗,你学到本事了?”

第二天,黄燕妮在电话中特别慌乱,皮尔斯听她说有男朋友,狂暴地吼叫,今天晚上就来她住的地方找她。曹晓风倒吸一口凉气,说,“我下班了,直接上你那里去。”

黄燕妮住的房子在第二排,门前有一棵橡树两棵无花果树,透过树叶能看见一条拐弯的灰白色的路。他们坐在阳台的长窗后面,曹晓风坐在一把藤椅里,黄燕妮依偎在他怀里,面前放一张木桌,桌上有酒瓶,只有一个酒杯。曹晓风喝一口,黄燕妮喝一口。他再喝,她也再喝。不时看那条拐弯的路,等待皮尔斯的车子出现。太阳落下去了,他没有来。他们还坐在那里。天全黑了,四周很安静。夜深了,还是没有人来。

黄燕妮睡到床上去,曹晓风睡在沙发上,他没有脱衣服,有情况可以立刻爬起来。窗帘外慢慢亮了,鸟叫声清脆悦耳。他爬起来,拉开窗帘看,什么都没有发生。他说:“他不会来了吧。”她揉了揉眼睛,说,“我也不知道。”

第二天下班,曹晓风又来了。他们依然坐在长窗后面等。一辆车开过去了,不是皮尔斯。三个小时内,开过很多车,都不是。曹晓风站起来说:“我们睡吧。”黄燕妮说:“睡吧。”她脸上出现一种狡猾的神情,“今天,你不要睡在沙发上了,那里不舒服。”他知道她的意思,说,“那好吗?”她说:“没有不好。”

他走过去,从后面搂住她,好像双手捧起刚破壳而出的雏鸟,说,“好,我不睡沙发。”他刚坐到床上,传来了汽车的声音,很响,是大功率的马达。他们停下来了,车子开近了,雪亮的灯光打到他们的窗帘上。黄燕妮不自禁地靠住他,他抱住她的肩。车子停下了。他们一动都不动,伸长耳朵听。就听到沉重的摇晃的脚步,一步步向房子逼近。

黄燕妮的身子抖得厉害了,曹晓风的心怦怦跳起来。脚步声在门口停住了。就听到一个男人粗鲁的喊叫:“喤(黄)!喤!”两个人坐在床上,手紧紧握在一起。门外的人敲门了,沉重有力,像是熊掌拍在门上。哐哐哐,房子都抖动起来。

他用眼睛问她,怎么做。她贴着他耳朵说:“不要动。”

外边越敲越重,薄薄的门板似乎要裂开了。他想站起来,她紧紧拉住他。一声裂响,门洞开了,两人条件反射似地跳了起来。曹晓风摸到墙上的灯开关,打开了。在橘色的光亮中,他看见厅里摇摇晃晃走来一个高大的男人,他一手抓着一个酒瓶,一手在空中挥舞着。

黄燕妮把他往后拉。美国男人恶狠狠地说:“你们躲在这里。”黄燕妮朝他叫道:“你来干什么?我已经对你说清楚了,我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你不要再来缠住我!”皮尔斯往嘴里灌一口酒,说,“你跑不掉的,跑到哪里,我都会找到你。你以为找来这个臭小子就有用啦?”

“你走!”突然间她变得十分勇敢,她把曹晓风护在身后,像一只要保护幼崽的母兽。嘴里喊道:“你走!”她冲到皮尔斯面前,用双手推他的胸膛。可是她的努力相当于零,皮尔斯只是晃了一晃,他顺手一拉,她就扑出去,跌在地下。曹晓风叫了一声,上前扶起了她。

皮尔斯的目光对准了他,他一步步逼近,满嘴的酒气喷到他脸上,“你从哪里来的?你这个臭小子,你能阻挡我吗?你想找死吗?”

他站了起来,镇静地看着他,皮尔斯的鼻梁挺挺的,像一道高高的山脊,两旁是两颗凹陷的混浊的眼珠。裸露的臂膀肌肉暴突,从肩头到手腕,一路印着蓝色的花纹。曹晓风知道自己不是他的对手,但总应该试一试呀。

皮尔斯伸出手,掐住了他的喉咙。他一下喘不上气来。是时候了,再不试就来不及了。曹晓风努力回想太极教练讲的,用手压住了他的腕子,另一只手别住了他的胳膊肘,用身子作绊,突然转身。皮尔斯没有防备,跌了个踉跄,但他太壮了,没有摔倒在地。现在他被彻底激怒了,他捏紧两个小钵一样大的拳头,向曹晓风猛烈挥击,他挡不住,倒在地下,他想爬起来,又被一拳击倒。鲜血从眼角冒了出来,流进他的嘴里。

黄燕妮扑了上来,抱住他的脑袋,用身子保护他。

皮尔斯擦了擦拳头,从屁股后掏出手枪,又摸出一段绳子和胶带,显然他早做了准备。黄燕妮叫道:“你要干什么?不能胡来!”

美国人哼哼笑着,转过枪身,对着枪口吹了口气,对着曹晓风脑袋说:“你还要这吃饭的家伙吗,我一扣扳机,它就不存在了。”曹晓风看,枪身果真是古铜色的,和他梦见的一样。皮尔斯说:“如果你还想用它来吃饭,现在滚还来得及。”

皮尔斯用枪指了指门。曹晓风知道他可以离开,大门就在十英尺之外,他的汽车就停在院门外。如果他拔腿,两分钟就能脱离危险,这里发生的一切就和他无关了。那黄燕妮怎么办,我把爱的女人抛下,还让她履行荒唐的承诺吗?

他不想这么做。他摸出了手机,想拨打911报警。皮尔斯看出来了,他冲上来,抢走了手机,狠狠砸在地下,又猛踩几脚,踩得稀碎。

曹晓风明白,现在做什么都没有意义了,他的手和黄燕妮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皮尔斯挥动手枪,让他们走出屋去,他们只得听从。他们走进了后院,踩在柔韧的滑滑的草皮上。凉风吹来,把粘粘的蛛网吹到他脸上。曹晓风抬头看,灰蓝的夜空中,悬着一个尖尖弯弯的月亮,他觉得它在不停地晃荡,像是大海中的一叶小舟。

皮尔斯在夜色中挥动手枪,说,“你欺骗我,和我结婚,就是为了骗取绿卡。”黄燕妮说:“不是的。”他说:“那是为什么?”黄燕妮转过头,依然说,“不是的。”

美国人仰起脖子,把酒瓶里最后一点酒都倒进喉咙,然后把瓶子扔得远远的。

曹晓风想,他要在这里枪杀我们,让我们的血流进这片熟悉而又陌生的土地,这很糟糕,可是,和黄燕妮一起死,也是个安慰。

皮尔斯没有开枪,而是屈下一条腿,屈下另一条腿,跪了下去,亲吻脚下的土地。好一会,直起身子,说,“两百多年前,我的祖先就生活在这里,他们的英灵听见了我的声音。你这个东方来的女骗子,你这个自以为了不起的臭小子,听着,我皮尔斯家族有荣耀的家史,一百多年前,墨西哥的独裁者安纳将军歼灭了据守阿拉莫的两百名德克萨斯人,我的一个叔祖父就在这两百人之内,为了独立,他英勇奋战,流干了身上的血。”

曹晓风看不清他的脸,借着微弱的天光,他的身子侧影像一个大理石雕塑。皮尔斯喷着酒气的声音蛮横艰涩,在夜风中传得很远。

“从此以后,记住阿拉莫!变成了我们的口号。我的曾祖父那年刚十九岁,哥哥的死亡使他变得更加坚强。他跟随伟大的山姆豪顿将军,用剑和火,击败了安纳,此后,得克萨斯并入了美国的版图,成为美国的第二十八个州。”

皮尔斯的身子摇摇晃晃,又努力挺直了。他说:“自由、平等是我们的灵魂。走吧,你们走,不要再让我看见!”

这一切来得很突然,曹晓风没有立刻反应过来,但是,当他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心里一阵松弛,又一阵紧张,马上扶住了黄燕妮,引着她往屋里走。他想,她不用带东西,他们穿过走道,走出大门,钻进他的车子,总共只要两分钟,就能逃离。

“停住!”脑后传来粗暴的命令。曹晓风心里一凉。皮尔斯走上来,脚步通通发响,擦着曹晓风的肩走过,飘来一股浓烈的酒气。他走出大门。听到汽车粗砺的发动声,灯光从窗帘上划过,很快,一切归于安静。

灯光下,黄燕妮的脸依然苍白,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神经质地问:“他走了?他真的走了吗?”

曹晓风站了起来,走到门旁,那辆大功率车不在了。月牙好像还在晃荡,地下有着树和栅栏的模糊影子。他关了大门,走回去。黄燕妮瘫软了,坐在地下,泪水不停地流,“我不是骗子,不是为了绿卡。”

曹晓风也坐到地下,用手深情地抚摸她的后背,说,“我相信你,不是为了绿卡。”

她倒进他怀里,说,“不是的。”

2016年8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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