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笼子响起时,风被惊醒了。她当然并不见得有多了解黑笼子,在里头待了这几个小时,她对它最多的了解就只有两个字:冷、黑。然而就这两种感受已经足以让她崩溃,他们被关在一间临时羁押室里,又冷又怕,受不了,他们只好挤成一团。在三个小时前,黑笼子响过一次。“咔嚓”声过后,黑笼子里有了照明。也就是那个时候,他们才发现这个临时羁押室原来也是有窗户的。他们巴在窗户上,看着远处两扇高得似乎没个尽头的大门慢慢打开,又看着那个戴着眼镜的男人慢吞吞推着手推车进了黑笼子。眼镜男一路上都可以看见他们的,但他只在第一时间看过他们一眼,然后就一直看着自己身前的手推车走路了。他们像四个地道的傻瓜一样,看着眼镜男从临时羁押室前过去,又消失在后面的另一间铁笼子里。
不过,不久他就推着手推车过来了,手推车装得满满的,看情形应该是种子。但风还是突然想核实一下。
“你推的是种子吗?”她问。
眼镜男看她一眼,说:“没错。”
风问:“今晚你们要用几个种子?”
眼镜男说:“五十个。”
风问:“你们每天都要造这么多人吗?”
眼镜男说:“今天晚上这五十个种子,是为了修补和升级用,并不打算造新人。”
风问:“这黑笼子里存了多少种子?”
眼镜男说:“这个……可能不方便告诉你吧?”
风说:“反正我已经成为你们的种子了,告诉我也无妨。”
眼镜男说:“也是。”不过他说种子分等级分类别存放,具体存了多少他也不清楚,他只是个负责搬运的小工,并不负责管理这些种子。这么说着,他已经推着车要离开了。风又赶忙把他叫住。风说的是“你等等好吗”,还用的是楚楚可怜的口吻,他也就停下来看着她,耐着性子等她发话。
风说:“我想问一下,我们要什么时候进库存?”
眼镜男说:“按常理,这种时候才进黑笼子的种子,要第二天上班后才进库存,但因为明天有人升舱,可能会耽误一个上午。”完了又问:“你那么着急干吗?”
风随口就说:“我不是着急。”末了又觉得不妥,便撒了个谎:“这里头太冷太黑了。”
眼镜男说:“库存里更冷更黑。”说到这里他还挑两下嘴角,算是冷笑吧。“你难道不知道这里叫‘黑笼子’?”
风说:“谢谢,我知道了。”
眼镜男又挑了一下嘴角,这一次应该是有点儿抱歉的意思。他懒懒地推着手推车又要走。风急忙又喊“等等”。他虽然看上去很不耐烦,但他毕竟再一次停下了。
风说:“你放了我们好吗?”
大金链急忙跟上:“你放了我们,我们给你我们所有的钱。”
另外两个也赶紧把脸挤到窗口来:“是呀,得了我们的钱,你就不用做小工了。”
眼镜男问:“那我能做什么?”
大金链说:“做老大呀。”
眼镜男很无奈地摊开两手,说:“可是……我生来就是小工啊。”笼子里的几个有点傻,他们总算是明白了,红殿里的人生成前就定了级别和工种,不管如何,他们还是走的程序的套路。
“也许……今后会有改善吧,红母一定会把我们创造得像你们一样完美的。”眼镜男很有信心地说。
“你们用了我们做种子,情况也没有改善吗?”风好奇地问。
“当然有,改善很大,要不我们哪来那么大信心呢?”眼镜男说。
“可如果是我们的话,有了钱就可以做老大了,就不再是小工了。你们却不能?”水晶鼻说。
“是的。”纹身袖套加补一句。
眼镜男歪着脑袋想了想,说:“问题出在设置。我们生成于一种设置,红母把我设置成一个小工,我这辈子就只能做小工。即使很有钱,也无非是一个很有钱的小工。”
“你就没想过突破一下吗?或者你们叫升级?”纹身袖套问。
“我们的升级是上头安排,自己做不了主。”眼镜男说。
“那么修改呢?刚才你说到过修补。”风说。
“修补的话,只是针对你弄丢或者退化的部分。种子进了我们的身体后,有些东西会因为我们运用得少或者根本就不会用,而渐渐的退化掉,或者干脆给丢掉了。这种情况,就需要修补。”眼镜男说。
“既然用得少,甚至根本就不用,修补它干吗?”风问。
眼镜男说:“现在用得少,或者根本不用,并不代表今后也不用。事实上目前只是因为我们掌握得不够好,造成了丢失和退化,并不意味着我们有意忽略和舍弃,修补就是为了培育,不光培育种子,也培育我们。我们相信通过不断的培育,最终我们就会和种子达成完美的结合。”
风说:“听起来,种子进到你们的身体里,不是它在做主?”
大金链也说:“是呀,我们可是由大脑做主的。”
眼镜男正准备开口,他左手腕上的手环突然尖叫着闪起了红灯,这是在催他了,于是他摞下一句“我得走了”,便推着车疾步而去了。
灯追着他的屁股一路灭过,他出了门,黑笼子又成为名副其实的黑笼子了。黑暗重新包围他们后,沉寂也很配合地包围了他们。四人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全都想到一块儿了。“这里简直就是坟墓。”他们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出了这种感觉。因为这种不约而同,男生里不知是谁“吃吃”笑了两声。风感觉自己也笑了笑,但并没笑出声。“严格意义上说,这里就是我们手机族的坟墓。”她说。
“也是,手机族死了,不都来这里吗?”大金链说。
“所以我们已经死了?”听上去是纹身袖套的声音。
“是死定了。”水晶鼻说。
风说:“沙尘会来救我们的。”
大金链说:“你敢肯定他会来救我们吗?”
风没吭声,她高傲地认为,不需要跟他们下什么保证。
大金链说:“可到现在都没什么动静啊。”
风不高兴地说:“进个红殿那么容易吗,你急什么?”
又说:“再说了,刚才你们不也听到了吗?我们有的是时间。”
那几个不吱声了。新的沉默当然不是因为风的态度不好而郁闷,而是因为有了期待。这就是为什么当黑笼子再次发出声响的时候,他们都能那么敏感。他们有可能正做着得救的梦呢,猛一惊醒就以为是沙尘来了。可他们巴望的大门并没有开,甚至也不见有灯光亮起。
“沙尘现在只是一团种子的样子,我们根本看不见他。”风说。她同时又在想,沙尘甚至根本就不需要灯光。她毫无意义地张望着黑暗,盼望着沙尘发现他们。她相信沙尘只需要破译一下开门码就能把他们解救出笼子。可是通过仔细辨别,又都觉得那“轰隆”声只意味着启动了另一间黑笼子。根据声音的渐远,他们意识到可能是外面又有了新的种子。这种时候,并非正常采集种子的时间,那就有很大可能是沙尘。三个男生真希望跟风对上眼神,他们能想到她现在有多担心,尽管他们听见风在咕哝“不可能”。凭着他们自身的经验,这种时候嘴上说“不可能”,恰恰是因为相信太有可能了。事实也如此,风已经变得不安起来,她在笼子里打着转,黑暗使她变得像只无头苍蝇,东一头西一头,把黑笼子撞得“隆隆”响。
“也许我们不应该坐这里傻等着沙尘,我们自己也该做点儿什么。”风说。
大金链说:“可是我们能做什么呢?”他的意思很明白,在这个黑漆漆的铁笼子里,他们什么也做不了。
风开始用拳头砸玻璃窗。因为有过先前的那十多分钟照明,他们已经对这只铁笼子有了充分的了解。尽管摸着黑,风也能砸得十分精准。在这只铁笼子里,只有拳头才是最硬的家伙了。可她似乎忘记这种办法早先已经用过了,而且已经证明过没用了。可谁说早先的放弃不是因为有个沙尘可以期待呢?现在看起来沙尘已经指望不上了,还不赶紧争取这惟一的一线希望?
三个男生一开始有点发愣,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做那种无用功。
风很生气地呵斥他们:“发什么傻,你们难道甘心留下做他们的种子吗?”
他们当然不甘心,而且听风这么一说,他们也就完全明白他们的处境了。如果刚才还有所期待的话,那么现在看来那根惟一的救命稻草已经没指望了。于是,他们也迅速加入其中,而且不光用拳,还用脚。这一次他们都使的是吃奶的劲,都拼了命了。他们感觉自己的拳头已经给砸出了血,脚也痛得要命。可玻璃窗一点儿动静也没有。他们是多么渴望听到“哗啦”一声脆响啊。绝望中他们伸手去摸,才发现玻璃已经给他们砸出了许多的坑。原来还有这么韧性的玻璃!如果它更像铁皮的话,你们凭几个鬼影拳头能砸开吗?
全都疯掉了。三个男生发狂地乱踢乱捶,声嘶力竭地喊叫。最后又一个个漏气似的瘪下来,瘫到地上。
风开始摸,墙壁、地面,一寸也不放过。她希望可以摸到一个开门的机关,可到最后她不仅没摸到一个机关,就连一条缝隙,或者一处凹凸都没摸到。黑笼子壁面光滑如玻璃,就像一个玻璃罐。那么罐口在头上吗?他们搭起人梯去摸天花板,一样什么也没摸着。
三个男生再一次极尽疯狂之能事,不过他们很快就意识到了另一种安静,一种来自风的安静。他们奇怪地停下来,摸着黑问她:“你怎么了?”
风没有吱声,她实在是不想说话。
他们又问。因为他们看不见她的表情,不知道她到底怎么了。
风不想听他们再问,便回答说:“没怎么。”
他们在黑暗中长长地吐气,大松一口气的意思。
“我们怎么办?”这是大金链在提问。
“随便吧。”风说。
“什么叫随便?”
“就是无所谓。”风说。
“什么叫无所谓?你当时跟我们保证过,即使给抓进来了,你的男朋友也会来救我们的。”大金链的语气里已经有情绪了。
“他肯定来了。”风说。
“你们自己也认为刚才那个黑笼子是出去接沙尘的。”她说。
“他不光来了,他还为我们搭进了性命。”她说。
这回,三个男生也安静了好一会儿。
那之后大金链的问题又来了:“那么你为什么会无所谓呢?”
风说:“如果他搭进了性命,我为什么要在意自己要死在这里?”
她说:“其实我一开始就没打算活着出去。”
又说:“不过我想要的最好的结果,当然也是最坏的打算……是能像沙尘那样活着。”
“就是说你其实从来就没为我们考虑过?”大金链的口吻里已经有了明显的抱怨。
“你们当时可是自愿要跟我的,是谁还说过‘誓死要炸红殿’的话?”风说。
“可是我们现在后悔了。”大金链说。
“是的,现在我们后悔了。”那两跟班也紧跟着这么说。
“后悔了又怎样?”风警惕地问。
“你现在没有‘金钟罩’了。”
“也没有买炸药时的豪气了。”
“我们已经不再崇拜你了。”
三人一人一句表白完,就全都扑向了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