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朝崇政三年,深秋寒侵。
函关夏府。
月映灯花,烛光淡淡。夏鲤浅哼着悠扬小曲,哄着摇篮里的女婴。她轻拍着她的后背,安眠中的女婴粉粉嫩嫩、睫毛长长宛若蝶翼眷恋在一双闭着的大眼上、一脑袋俏皮墨色卷发,攥着肉乎乎的小手,微张的小嘴流出了晶莹的口水。夏鲤满目爱意地给自家女儿轻轻擦去嘴角的水渍,她低低地唤她:“夏姝,娘的宝儿...”
是上天偏饶,她和夏世琰拥有了如此可爱的孩子。
韶光绵绵,他和她要护她一世。
她俯首亲了亲女儿的脸颊。这时门外传来骚动声音,她以为听错了,起身和丫鬟说:“小桃,外面怎的有动静?”
丫鬟也讶异道:“不知怎回事,夫人莫慌,奴婢且出去看看。”夏鲤点点头,嘱咐她:“你警醒着点。”“欸。”
小桃推门出去,她一抬眼,就吓得呆住,回身哆哆嗦嗦扑进来,哭着:“夫人!不好了!府里着火了!”夏鲤也惊住,她快步走出门,看见火光冲天,耳听得连连喊叫夹杂着隐隐的刀枪声,有股煞气直奔此地。
灾祸乍起,一时间她几欲昏厥。极力镇住心神,快步回屋抱起孩子,沉声:“是有贼人来了,快带着姝娘走。”
小桃忍住哭,快步跟着抱着小姐的夫人。夏鲤交给她一把匕首,自己拿了一把,“拿着,以防不备。”
主仆三人抄了后道向隐蔽的西南角门,不曾想途中冲出几个凶恶的贼人。
他们穿着绣有乌鸢的绛红锦服。
是花月阁的人。
奉当今圣上的旨意来夺走返生花,灭了洛族。
她恨不能一刀捅死那昏君,看着眼前迫近上来的恶徒,怒火中烧。
“若是蓝眼的,不要杀了。”其中一个指了指她们,示意其余的人。
夏鲤挡在小桃前面厉声:“你们这群恶徒,不过是展霄的棋子,此事过后他为了掩盖罪行也会将你们杀尽灭口!你们就这样甘愿做他的走狗?”她把怀中女儿悄悄递给小桃,从袖中抽出匕首。
那为首的说:“性命于吾辈皆尘土,死早是定局。”
夏鲤冷笑,“你们这是助纣为虐!愚蠢至极!”她握紧匕首突然冲向那人,那人反应极为迅速,一闪身避开,他看见冲过来的女子,有一双那么幽蓝醉人的眼,含着坚强与决绝的光。
她钻过空隙往前跑,回过头:“展霄不是想要返生花?就在我身上,有本事来拿。”
她的目光却锁在悄悄移步的小桃身上,红唇翕动,无声地说了几个字。
带着她,快跑。
那三个人分了一个去追小桃,剩下两个紧跟夏鲤。
小桃泪水模糊,夫人的纤纤身影渐远,她便拼命地跑,用尽全力,心中只有一个信念,要保护小姐。
她对这很熟,熟过后面追着的人,奔进林子里便不断挑于他人来说是难走偏僻的小道,她从未跑得这么快过,心脏剧烈地跳动,震在她整个胸腔,但她不敢停。
后面的人轻功了得,紧随不放,很容易地就要追上她。
急促的呼吸夹杂腥甜,两道泪痕干在面颊,她抓紧了夫人给她的短刀。
小桃,纵然死,你也要保小姐周全。
这人目光紧咬着那道穿梭的柔弱身影,在茂密的树木中,突然一个侧闪,他追着的人消失不见。夜色漆漆,他看不清她到底去了何处,于是放慢脚步,仔细倾听空中丝缕的声响。
虫鸣、风息。
就这样搜寻了片刻,突然听见身后隐隐的窸窸窣窣,他眸光闪烁,终于找到了。感到有人从身后扑了过来,他轻松躲过,回身抽剑。
小桃把包有沙土的帨巾抛向他的脸,抄起短刀猛然冲了过来。
眼睛进入尘土,酸涩难睁,他正在痛苦眨眼中,突然腹部一痛。
腹上被刺入了一把短刀,但他忍住,挥剑劈向那还在不住颤抖的女子。小桃来不及尖叫,她只见自己的脖子喷出了血,双腿一软,倒了下去。
她气息将绝的一刻,还在为小姐祈福,只希望她看见的那辆马车乘着的,是一户善人。
这个人看了一眼倒地的女尸,捂住伤口,只感到不可置信。
他堂堂花月卫,竟然遭一个丫头片子暗算?
真是倒了血霉,他啐口唾沫,快步离开。
他却不曾注意,这小丫头片子怀中的婴孩早已不见。
…
“王管家,对不住,小的实在憋不住了,去林里方便一趟...”王管家斜了车夫一眼,挥手应允:“懒驴上磨屎尿多,快上!一会别误了时辰,侯爷还等着呢!”
马车停下来,车夫火烧屁股似的窜下来,猫着腰钻进了林子。
王管家撩帘对车厢里的人讨好地笑笑,“侯爷,这车夫先去方便一下,马上回来。”
楚震云稍作点头:“人之常情,莫要怪他。”
“诶诶,侯爷说的是...”王管家附和着,放下了帘幔。
楚震云叹了口气,眉梢盘着愁意。
那道士把姌娘的病说得那么玄,非说要什么蓝眼贵人、躲避婚嫁,才能保姌娘的安生。
他说的轻巧,找什么蓝眼贵人?
一派胡言!
楚震云越觉得那道士是诳他,扯了一些鬼话,枉他不远千里亲自来这函关,搭了那么些钱。他的姌娘,怎么就这么命苦,打娘胎里出来就开始染上各种大大小小的病,还那么大点儿,就喝了不知多少苦汤药了。
而他的阿澜,扔给他两个孩子便撒手人寰,离开他,让他独受相思苦痛。
正在苦涩中,外面传来车夫的惊呼:“王管家,侯爷,不得了了!”
王管家拧眉呵斥:“乱喊什么!别惊动了侯爷!”楚震云闻声,他从车厢里走出来,沉声询问:“出什么事不得了了?”王管家见侯爷出来,更想踹这车夫一脚。
他看向车夫,却发现车夫抱着个什么。车夫走近些,他们便趁着月光莹莹瞧清楚了,那是个孩子。
“侯爷,小的刚才方便的时候,隐约听见哭声,循着声看见树窟窿里有个小包袱,不想竟是个孩子!这天寒的,不知谁家缺德的扔孩子...”车夫一边解释,一边悠晃怀中的小家伙。
“让你撒尿,谁让你管闲事,蠢东西!”王管家一巴掌拍在车夫脑袋上,咬牙道。楚震云也觉得惊骇,何人会在林中弃子?不过事已至此,不能放任这么一条人命不管,他从车夫手里接过孩子,“带着一起吧,总不能不管,尽快上路吧。”
臂弯里的孩子咿呀出声,没有再哭,楚震云低头看去,这婴孩张着一张小嘴,一双灿蓝的眸映着清辉。
他惊住,僵在原地,耳畔突然回想起那道士临别时的话。
大人,回去的路上留些神。
……
“这女人自尽了!”
夏鲤闭上双眼,看见了夏世琰。想起他牵起她的手,想起那年言笑晏晏。
如今他葬身火海,她不曾看他最后一眼。
她安静地躺在地上,身下的血染进土里。
来袭的花月卫的首领看着死尸在地,眉头深锁。“大人,没有找到返生花。”
“收场吧,不管如何都要交差了。”
回去便是死。
满手鲜血的他们的宿命。
盛大夏府,只在一夜付之一炬,雕栏玉砌烟消云散,连同烧光的,还有那些静好的韶光和老旧泛黄的传说。从此人们再没见过那些淳朴向善的面孔,在春秋轮转中,劫数的骗局淹没了贪欲和罪恶,它在等待淡忘,等待草木重生掩盖住一切。
衮冕华贵、嗜血的明黄,
肆意灿烂在臣民的声声参拜中。
…
六百年前,洛族先祖偷了鲛魔婵曦的神物返生花,改写天命救回爱人,不想这返生花竟长在爱人的心脏上,等女人生了孩子,那孩子竟有一对蓝眼。
后来鲛魔找上门,邪笑几声,芊白玉指一点尚在襁褓中的粉娃,说好你个洛人小贼,拿了本尊的东西,世世代代诅咒缠身。
摔下一句日后大劫难逃,鲛魔婵曦转身离去。
返生花生于极狱,艳如妖姬,通身莹蓝。它本因三界万物贪欲执念而盛放,从没有人说它是拯救生灵的神圣。
却不曾想,有人拿它去挽回爱人。
那孩子的心上爬着返生花,而女人的却没有了。
果真像鲛魔说的,洛族生有蓝眼的人,一代一代传着返生花,即使有蓝眼的不生下孩子,返生花也会找到下一个人作为它的宿主。
蓝眼魔咒如影随形。
为躲避劫数,返生花再没有敢用,而这秘密也烂在每个洛族人肚子里,奉先祖之命,看守返生花。
到了夏鲤这一代,返生花一事却落进崇政帝的耳,崇政帝炼了数年仙丹为求长生不老终于抓住一丝虚光,发了疯搜寻返生花。
展霄做梦没想到,返生花早不在夏鲤身上,而是转生在夏姝身上。
那给他耳边吹来这道神风的鱼仙姑一摇尾巴,潜入烟海。
而他正与七岁的展修御对弈,落下一枚黑子,困住了对面的俊秀少年。这时有人传了寻返生花失败的消息,展霄神情自若,淡淡道:“那便作罢,花月阁的那一批人不要留下。”
不过棋子。
“修御,朕听说前些天你和老二学马,老二摔下来了?”他转而问刚解开困局的展修御。
展修御目光微闪,他恭谨道:“是,父皇,二弟的马受了惊。”
展霄笑笑,“展渊这孩子比不了你,你不必担心他的,你好好待他。”
展修御怔住,父皇猜到是他让展渊摔下来的了。
他点点头,迎上展霄含笑莫测的眼:“那是自然,儿臣听父皇嘱咐,定好好待二弟。”
展霄不语,又落下一枚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