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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卡夫卡

卡夫卡(1883-1924),是奥地利着名的文学家、哲学家。他苦闷的一生和为数不多的作品引来了无数研究者。他有关荒诞、惶恐的创作主题,是20世纪文学的重要母题之一。他的成就来自精神的深邃而不是文本,因此影响也跨越了文学界。代表作有《地洞》、《变形记》、《城堡》、《审判》等。

即使是平平常常的一件事,它也总是忍受着一种日常的困惑。

——卡夫卡

不幸

已经变得不可忍受了——十一月,一个晚上,我像进入跑道一样,走过我房间狭长的地毯,看看灯火透明的街道,我惊住了。我又转过身来回到房间的深处,在镜子下面我发现了新的目标,为了让人听到喊声,我突然急促地叫了。没有回答,毫无反应。有人上来了,谁也阻挡不了,即令他沉默不语。墙上的门开了,开得如此匆忙,匆忙也是必要的,因为连楼下石板路面上拦车的马犹如沙场上跳起来的战马一样也立起来了。

上来的是鬼!鬼是一个小孩。从尚未点灯的,完全黑暗的走廊出来,用脚尖停留在摇晃不太明显的楼板顶梁上。黄昏的回光使得房间里立刻变得明亮起来。小鬼将脸迅速地用手捂住,放心地,但突然地将目光对着窗户,窗棂外街灯上面的雾气,依旧笼罩着黑暗的上空。敞开的房门前,小鬼用右肘笔直地支撑在房墙旁边,并让过堂风轻拂着他的关节、脖子和太阳穴。

我向前看去,然后说:“您好!”并从炉子顶板上取了我的衣服,因为我不愿意半裸着站在那儿。有一小会我张着嘴,以便释放出我的恐惧,我的口水很脏,在脸上我的眼睫毛抖动着。总之,我没有什么不舒服,好像小鬼的到来倒是意料中的事。

这个脸颊红红的小孩,还是靠墙站在原来的地方。他的右手在墙上挤压着,粉白的墙上出现了凹凸不平。虽然如此,他依旧这样干,他的指尖还在摩擦墙面,我说:“您真是到我这儿来的吗?没有搞错吗?在这么大的房子里容易搞错啊!我叫肃索,住四楼,我就是您要找的人吗?”

“安静、安静!”小孩不无轻蔑地说,“一切都是正确的。”

“那您进到房里来,过来些,我要关门。”

“门我会关好的,您不必劳驾了,您就安静点吧!“

“您不要说‘劳驾’二字,在这个楼道里住着很多人,都是我的熟人,他们中大部分人从商店回来,如果他们听到我们说话,那他们就认为他们有权打开门,并查看发生什么事。那我们怎办呢?曾经有过这种事情,这些人每天都有工作。在这偶尔一个晚上的空闲时间里他们会听谁的呢?再说,您也知道。还是让我把门关上吧。”

“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您有事吗?随便您吧,其实整个房子哪里都可以进来。再说一次,我已经把门关好了。您认为,只有您能关门吗?我甚至都用钥匙把门锁上了。”“那就好了,我没有别的意思。用这把钥匙您可能锁不住门吧。现在您就舒服地呆在这里吧,如果您在我这里呆着,您就是我的客人。您完全相信我吧,您要沉住气,不要害怕。我既不强您留下来,也不会赶走您。我得先讲清楚吗?您很不了解我吧?”

“您真不必讲这些,还有,您真不应该讲这些。我是一个小孩,为什么我有这么多麻烦呢?”

“没有这么糟,当然您是个小孩,但也不太小了。您已经长大了。您要是一个女孩,就不可以和我单独留在一个房间里了。”

“这一点倒不必担心,我只想说,我很了解您。”

“我的自卫能力很差,您就不用费心当面撒谎了。尽管如此,您还是对我礼貌一点罢,别撒谎了。我求您,别撒谎了。补充一句,我并不是无时无地都在了解您,而恰恰是在黑暗的时候。要是您让点灯的话,那就更好了,我总是提醒我自己。您已经对我威胁过了。”“什么?我已威胁过您?我请求您,我很高兴您终于留下来了。我说‘终于’,是说现在已经很晚了。我真不理解,为什么您这么晚才来。我可能在高兴的时候胡说过一些什么,而恰好您又都听懂了,我可以承认十次,我说过的话,是用了您所愿意的方式威胁过您,只要不吵架,我的天哪!——您怎么能相信呢?您怎么能这样伤害我的感情呢?像您这样迎面而来的陌生人为什么要极力反对在这里呆一小会呢?”

“我作为一个陌生人,向您迎面走来,靠得如此之近,我认为这是不明智的。我天生就是要远离您的,这您也知道,为什么要忧郁呢?您说说,您要演戏吗?我立刻就走。”

“是这样吗?您也敢于跟我说这些吗?您还是有点儿勇气的。不过,您终归是在我房间里,您用手指发疯似地在我房间的墙壁上搓揉。我的房间,我的墙啊!此外,您还说什么?不仅新鲜,而且可笑。您说,您的天性使您不得不以这种方式和我说话。真的吗?您的天性强迫您吗?这恰好是您可爱的天性。要是我出于天性对您友好,您也不可以恶意相向的啊!”

“这就是友好吗?”

“我是讲过去。”

“您知道我以后会怎么样吗?”

“我不知道。”

我走向放着点心的桌子,我把桌子上的蜡烛点燃,当时我房间里既无煤汽灯也无电灯,然后我在桌子旁边坐了一会,虽然如此,我还是有一点累。我拿上大衣,从长沙发上取了帽子,把蜡烛吹灭。在出去时,我却被沙发腿绊倒了。

在楼梯上我遇到了同一层楼上的房客,“您又要出去吗?您这个流浪汉!”这个房客的腿有楼梯的两个阶梯那么长,他站着安详地问我,“那我应该干什么呢?”我说,“我房间里现在有一个鬼。”“您说话也是这样怒气冲天,好像要找岔子啦?”

“您开玩笑,可您得注意,鬼就是鬼。”“一点不错,可要是人家不相信,又怎么样呢?”“您是说,我不信鬼,可这种不迷信也帮不了我的忙。”“很简单,要是鬼上门了,您不用害怕。”

“对,但这是一种不足挂齿的害怕,害怕表面现象的本质,这才是真正的害怕。这种害怕是存在的。我现在害怕得厉害的就是这一招。”

我似乎有点神经质,我在每一个衣服口袋里进行搜索。

“因为您不害怕表面现象,那您就可以安心地探究这种本质。”

“您还从未公开地和鬼们谈过话,从他们那里您永远也得不到一个明确的答案。这是一种永无休止的徒劳,鬼的存在和我们自己的存在比起来,似乎更值得怀疑。顺便说一句,鬼论的消亡是不足为怪的。”

“我听说过,人们可以供养它。”

“说得倒好,是可以供养,但谁干呢?”

“为什么不干呢?例如它是女鬼的话。”

他说着已上了更高的台阶。

“原来这样,”我说,“不过,谁也不敢担保。”

我在思考,我的熟人正上到很高的台阶了,为了看着我,他不得不在楼梯上面的拱顶下低了头。

“尽管如此,”我叫喊着,“如果你把上面的鬼带走了,那我们的关系就完了,永远完了。”

“不过这只是一个玩笑。”他说,将头回过来。

“那就好了。”我说。我本可以心安理得地去散步,但我感到无聊,我上楼去睡觉了。

苦难的开始

众所周知,在马戏场舞台上飞来荡去的空中飞人技艺是所有技艺中人们最难掌握的一门。只要空中飞人在马戏班子里谋生,他总是这样设计自己的生活;昼夜呆在高挂在空中的秋千架上,起先是为了追求技艺的完美,后来则是出于专横的习惯。他的一切生活需求(顺便提一下,都是些微不足道的需求)是由底下轮班的勤杂人员满足的。他们守在秋千下,不停地把上边所需的东西用特制的容器递上拉下。空中飞人的这种生活方式给周围的环境并未带来特别的困难,只是对其它节目在演出期间有点干扰。尽管他在别人演出时静静地呆着,却还是由于高空秋千架上无处藏身而不时招来观众的目光。然而马戏团的头儿们都能原谅他,因为他是一个出色的不可替代的艺术家。大家当然也看得出来,空中飞人如此生活并非不怀好意,而是使自己始终处于训练状态。只有这样,他才能使自己的技艺尽善尽美。

另外,呆在高空秋千架上也有益于健康。当温暖季节来临,打开拱顶四周的窗子,阳光连同新鲜空气强烈地射进暮气沉沉的剧场,这时,呆在秋千上面甚至感觉很美。当然,这种生活方式限制了空中飞人与人们的交往。只是有时某位同事顺着绳梯爬上来,那么他俩就坐在高空秋千架上,一左一右靠在秋千绳子上聊起天来;或者某个时候建筑工人上来修理房顶,他们通过敞开的窗子和他闲谈几句;再者就是消防队员在检查顶层楼座的应急照明设备时毕恭毕敬地朝他喊上几句模糊不清的话。除此之外,他周围寂静冷清。偶尔,某个职员下午时分误进了空荡荡的马戏场,凝视着视线几乎不可及的高空,看着他练习技能或者休息,然而空中飞人却不知道有人在观察自己。

假如没有那些不可避免的东奔西跑的巡回演出,那么空中飞人似乎就可以这样不受干扰地生活,而旅行恰恰是空中飞人最讨厌的事。演出经理不惜操劳,尽量为他排除一切多余的延长他痛苦的因素:在市内他们开着赛车,在夜里或一大清早穿过空无一人的街道以最快的速度行驶。尽管如此,空中飞人还是觉得速度太慢。在火车里,他们包了整节车厢,让空中飞人在行李网架上度过行车时间。虽然行李网架作为他平常生活方式的代用品难免有些寒酸,但它毕竟也算是一件凑合的东西。在下一个演出地点,高空秋千在空中飞人到来之前早已在马戏场里准备就绪,通往马戏场的所有大门全部敞开,各条通道畅通无阻。当空中飞人脚踏绳梯,眨眼功夫终于又出现在高空秋千上时,这对于演出经理来说总是他一生中最为赏心悦目的时刻。

虽然一连串的此类旅行都使得经理获得满足,但是每一次新的旅行又给他带来痛苦,因为一次次旅行(撇开别的不谈)对空中飞人的神经系统无疑都意味着毁灭性的打击。

就这样,他们又一次一块儿上路了。空中飞人躺在行李网架上进入了梦乡,经理靠在对面的窗脚埋头看书。过了一会儿,空中飞人开始和他低声说话,经理马上凑过来听候吩咐。空中飞人咬着嘴唇说,迄今为止他只有一副高空秋千,为了他的空中飞人运动,他现在一定要有两副高空秋千,两副秋千要相互对应。经理立即表示同意。但是空中飞人却又说,从现在起,他绝对不在一架高空秋千上作空中飞人表演,他那股劲儿似乎想表示,经理在这里的赞同毫无意义,倒有点抗议的味道。他一想到说不定还会发生在一架秋千上表演的事就感到浑身发抖。经理犹豫片刻,仔细看了看他,又一次表示了他百分之百的赞同,两副秋千确实要比一副好得多。此外,这种新颖设计的优越性在于它会使演出变得更加丰富多彩。这时,空中飞人突然哭了起来。经理大吃一惊,一跃而起,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空中飞人沉默不语。经理站在座位上,抚摸空中飞人并且把脸贴在他的面颊上,以致于自己的脸也被泪水弄得湿淋淋的。经理问了半天,又说了一大堆奉承的话,这时,空中飞人才啜泣地说:“手里只有一根秋千棒子——我这样怎么能生活呢?”经理于是松了口气,他安慰空中飞人说,等到了前面一站,他马上给下一个演出地拍电报。接着,他不停地自责,自己怎么能在如此长的时间里让空中飞人只在一副秋千上表演呢?他感谢空中飞人,极力赞扬他终于指出了自己的错误。这样一来,经理成功地使空中飞人逐渐平静下来了,他又坐回到那个角落。然而自己却不得安宁,他的目光越过书本上端,忧心忡忡地悄然注视着空中飞人。如果这些念头开始折磨他,它们会有朝一日完全消失吗?它们难道不会变得越发强烈吗?它们对空中飞人的生存不会构成威胁吗?就像看到他现在停止哭泣,表面平静的睡眠一样,经理确信将会看到,最初的皱纹已经开始在空中飞人孩子般光滑的额头上烙下印记。

日常困惑

即使是平平常常的一件事,它也总是忍受着一种日常的困惑。甲和H地的乙做了一笔重要的生意。他前往H地进行预备性协商,来回各用了十分钟,为了这种极快的速度他在家里还炫耀了一番。第二天他再次前往H地,这一次将拍板成交。因为预计这次得要好几个小时,所以他清晨早早地就出了门。尽管一切情形——至少按照甲的看法是这样——与前一天完全一样,可这次他在去H地的路上却花了十个小时。傍晚他筋疲力尽地赶到那里时,人们告诉他,乙因甲迟迟不到十分生气,半个小时前到甲的村子找甲去了,他们在路上本该能碰上的。人们劝甲等一等,可甲担心那笔生意,立刻起身往回赶。

这回他对这条路并不特别重视,可偏偏眨眼功夫就到了。到家后他得知,乙来得同样早,甲刚走他就来了。是的,他在大门口碰到了甲,还提醒甲别忘了那笔生意,可甲却说,他现在没有时间,他现在有急事得出去。

尽管甲的举止令人费解,乙还是留下来等甲。虽然他已多次问起甲回来没有,不过现在还在楼上甲的房间里。幸好现在还能和乙谈谈,向他解释一切,甲连忙跑上楼梯。就在马上就到楼上时,他给绊了个踉跄,腱被拉裂,疼得他几乎昏厥过去,几乎连叫喊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在暗处悲伤地听着乙——说不清楚在远处还是从他身旁——怒气冲冲地踏着重重的步子走下楼梯,终于走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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