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西北大营驻地。
营房屋楼，鳞次栉比，紧密排布，气势精悍。
这是六道城在荒原上布设的四座大营之一，总共占地千余里。除此还有正北营、副北营以及东北营，四座大营为六道城镇守看护着三个大方向上的领土。
在这座西北大营中设有校武场、议事堂、卧所、疗舍、传书驿站等，甚至还有专门的食肆、洗浴房，分门别类，功用齐全。并且这些房屋都是砖石建造，而非临时搭建的简易建筑，十分牢固。
地面是用青石铺就的砖路，底下则是深达数十丈的夯实黑土，用于稳固地基，以及栽培花草树木。
这番布划，放在贫瘠的荒原上就极不简单了。不提初期的建造成本，单每年的破损修缮和维护保养都要花费一大笔钱财，如此投入与用心，自然是因为营中居住的人不普通。
这里所居住的皆是巡义府倾力培养而成的主力精兵，他们中的每一个都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经过缜密挑选，层层选拔，才获准加入，再经过十年以上的严苛训练、摸爬滚打，最后通过大考，得到教头的认可，方才能算得上是一名精兵。而且这十年期间还有着不低的淘汰率。
普通的巡义军蛊师和这些精兵比起来，宛如云泥之别，尽管他们也要经过一段时间的训练，但和精兵的十年时间打底比起来就是不值一提了。
在实际战力上，即使持有相同的蛊虫，一名真正的精兵也能轻松胜过两名普通蛊师，他们的拳脚格斗技巧、战斗造诣、应变能力几乎都已达到同阶中的天花板。
而在待遇方面，精兵在训练成长的过程中的一切花费都由巡义府承担，他们不用像普通蛊师那样绞尽脑汁去筹谋，只需按部就班跟着前辈的路线，忍受住种种磨炼，便能脱胎换骨，化茧成蝶。
他们的战法和蛊虫都是统一配置，虽缺少一些个人的特色，但只有这样，一支精兵才能在关键时刻爆发出合并而强大的力量，所向披靡，沛然难当。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诸如这般的精兵，三大城皆有，待到敌人来犯或者需要出击讨伐的时刻，这些精兵就是各个城池手中最强大的利器。
此刻，在西北营的一处僻静至极的角落里，一位明眸柳眉、樱唇琼鼻的年轻女蛊师端着洗漱用具缓步走入静养疗舍，这是一间青藤绕附的木屋，屋边甚至还有一座小池塘，环境清幽，不闻操练之声，也无鸟雀之扰。
正值上午，微暖淡黄的日光洒下，透过已然有些稀疏的树干枝叶，照在充斥古朴自然纹路的石砖上，一切都那么安宁与祥和。
吱呀一声，有些刺耳扰静。
屋舍内间很大，没有任何多余挂件装饰，十几张床具排布其间，仍显得十分空旷。
女蛊师推门而入后，径直走到其中一张木床边才停步，床边凳子坐着一名青年，床上则是躺着沉睡多日不醒的董启。
女蛊师凝望病床上呼吸平缓面色如常的董启，却是轻轻一声叹息。
几日前董启还是重伤失血过多，面色煞白，现今经过治疗大体上恢复如前，但仍处在昏迷之中。
看有一会儿，女蛊师便已然目眶微红，眼底流过一抹伤痛和愁绪，配上她的容貌，更加显得楚楚动人。
观之路起身接过洗漱之物，看了看女蛊师，以为她是在忧虑董启还未醒转，便低声劝慰道：“别担心了，大家老不是说了统领经过救治已经无有大碍吗？你是治疗蛊师，应该比我更要清楚。”
女蛊师道：“身上之伤还是小事，我担心统领醒后若是得知巡义军损伤惨重，十不存一，便是薛家老也……，唉，统领他平日待我们都很好，恐怕会无法接受这些，与其这样，我倒是宁愿统领能晚一点醒来……”
观之路沉默不语。
“若是其他人能复足元气，与平常无二，到时统领见了心里也会好受些吧，观大哥，要不这样，如果统领这几日苏醒，我们便先不要告诉他实情，你看可否？”女蛊师忽然拉住观之路的衣袖恳求道。
这也非是突发奇想，女蛊师亲历五转魔道蛊师横扫战场，又见证了人命如秋叶般凋零，这几日她辗转反侧，才想出这个主意。
观之路眉头一皱，想了想摇头道：“恐怕不可行。”
“不说其他人怎么安排，那两位大人现在都等着统领回报详情，统领一去他们交谈时必会提及，你又怎能与他们去商量？再说统领法眼明察，目光一扫鬼祟即知，凭你我怎么瞒得过去？”
“我知道你是好意，可隐瞒始终不是办法，我等还是尽好本分，统领身经百战，见惯生死，知道了也未必会如何，就算到时统领伤悲过度，沉溺不能自拔，我与你再好生劝慰便是了。”
听观之路否决，女蛊师几次咬唇欲言，踌躇不定，纵然她还有许多想法未说，但观之路所言确实有理，仔细思量之后她自己也慢慢打消了念头。
“观大哥，你辛苦了。”
观之路摇头一笑，道：“没事，你好生去休息吧，这里有我呢。”
最后她听从转身离开，只留下观之路一人照料董启。
女蛊师走出疗舍，正暗自神伤，迎面却见一人移动莲步，携香风而来。女蛊师一惊，忙恭守原地，等那人行至近前，便敛衽下拜道：“小女子参见大家老！”
来者一身乌青云罗罩山水旗裙，风吹雾而山蒙蒙，云雾动而水涟涟。头作倾髻，娥眉若黛，深眸如湖，面容素雅，正是面色卫静无娇相，素颜还更胜施妆，风流灵巧今不在，道是意恨也寻常。
其人似是少女但面目眼神俱是清淡，似是中年行动又无半分滞态，步健容从，绾发垂垂轻扬，一派静自气度。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的右半边脸上戴着一块无有雕饰的琉璃薄玉面具，玉色幽然清寞，似隐示着一段不为人知的过去。
四转为家老，五转为大家老，而眼前女子便是巡义军西北营任中的随军大家老，此地身份最尊的两人之一，旁人关系近者多是称其一声卫夫人。
“起身吧，你就是应惜柔？”女子淡声开口，声音既清又柔，几如润玉。
应惜柔有些惴惴，虽然这几日与对方有过照面，但她并不认为自己能让一位五转蛊师留意，起身不及细想，答道：“回禀大家老，小女子正是应惜柔，大家老可是来看望我们统领的？”
这几日卫夫人每日都会来疗舍一趟查看董启的恢复情况。
“不错，不过我也有事要找你，只是为何你看上去有些面色郁郁呢？”卫夫人美目扫视，问道。
应惜柔拘谨道：“小女子只是……只是想起已故的同袍们心中有些悲戚难禁，故而神伤。刚刚您说要找我……是为何？”
卫夫人柔婉一笑：“不用紧张，你与其他人一样唤我卫夫人便可。之所以找你，是因为我要问一句，日前我观你为董统领疗养，用的可是一只三转桃雾蛊？”
桃雾蛊是三转治疗蛊，其在治疗之时会从蛊师手中释放出阵阵略带甜香的桃花雾气，此雾气会被肉身创口吸引，进入其中促进人体自愈，还有一点就是，哪怕是没有外伤，以桃雾长期滋润也是十分有利于保持身体充满活力，青春健康。
不过相比之下它的前置蛊虫要更加有名，那便是二转的桃花蛊，其不仅炼制简单，而且治疗效果在二转蛊虫中可谓是首屈一指。
“啊？”应惜柔未想到大家老找她竟是问此事，道：“哦，是，桃雾蛊是小女子的蛊虫，是有什么问题吗？”
这几日她都是使用桃雾蛊为董启疗养恢复，不想对方有所留意。这时对方提起，应惜柔好似想到了什么，神情微变。
一般而言，人的能力越高资历越高，相应的脾气也就越发古怪。应惜柔就听说过很多蛊师的怪癖爱好。
而在医师这个行当里，的确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那就是医不看二人，意思是主家生病，不可以同时去找两位医师来看病。
两医同看，且不论各自的秘传技艺在同行眼中会有所泄露，若医术有高低之分，更会使两医心生嫌隙，这对主家来说也是不利的。
虽然治疗蛊师仅仅是掌握治疗蛊虫的蛊师，直白地说，神奇的是蛊虫，而不是蛊师自身。
但当治疗蛊师修行到高深地步后，这种情况也会发生变化，他们会汇同自己多年的治疗经验和心得，总结收获，研究变通之理，从而具备大师级的造诣。
到了这个地步，治疗蛊师便可真正称为医师，对疾病创伤以及各种疑难杂症都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往往药到病除不在话下，妙手回春人人敬仰。
他们已然将蛊虫的运用上升到一种可称之为艺术的层次。
虽然应惜柔远远没有达到这个地步，但卫夫人据说便是精通治疗之道，虽然很少有人值得这位出手。
前几日便是她出手治好了董启的一身伤势，而应惜柔暗自用蛊，虽有缘由，但对方若追究起来也是说不清的。
应惜柔心中不由恼恨自己，在战场上的确是不怎么讲究这些的，但怎么能够把这些常识忘记，现在恐怕是惹上祸事了。
卫夫人把应惜柔的神情变化看在眼里，含笑道：“我不是在怪责你，反而你用桃雾蛊是能够加快董统领身体的康复，毕竟大多数治疗蛊虫都是通过刺激身体鼓动生机来达到治疗的目的，如此就会导致蛊师身体内部生理的稍稍紊乱，需要一段时间的自我调理方可，创伤越重恢复的时间也就越长，而桃雾蛊见效温和，可以加快恢复，在这方面是优胜过其他治疗蛊虫的。”
“哦，是这样吗？我竟不知。”应惜柔还是首次听到有人从这般角度评价桃雾蛊的优点。
不过想到对方是五转蛊师，定然见识广博，目光独到，也就不难接受了。
“是这样的，但桃雾蛊也是有缺陷的，你有桃雾蛊，那么应该知道它的晋升路线，二转的桃花蛊，三转的桃雾蛊，其中桃花蛊是由一转的印花蛊升炼得来，印花蛊并非治疗蛊，且不去提，桃雾蛊之上，你可知是什么蛊虫吗？”
“这个，我听人说，桃雾蛊再向上合炼，就能得到四转的桃雪蛊，至于五转，我就不知了。”应惜柔认真答道，她的桃雾蛊就是依照这个路线升炼得来，对此很是了解。
别看她说得轻巧，其实对于自己本命蛊后续的晋升路线，应惜柔花费了不少心思才打听得到，但也只是桃雪蛊的名字罢了，真正的合炼秘方却是无从寻起。
卫夫人阅历深厚，看得出应惜柔流露出的些许憧憬和期待，道：“你说的不错，四转的桃雪蛊催动起来有如片片绯色雪花，伴随香气四溢，融化入体便能起到治疗作用。至于之后就由我来告诉你吧，桃雪蛊再往上合炼，便是五转的桃月蛊。”
“花雾雪月，一脉相承，它们能力相同，依次递进，算是治疗蛊中比较流行的一条晋升路线。”卫夫人总结道。
“至于桃雪蛊的合炼秘方，你应该还未得到。其实，无论是桃雪蛊还是桃月蛊的合炼秘方，巡义府中都有，而且并不只有一种，不过诸如此类流行的大众蛊虫，它之后的晋升高阶秘方都会被人刻意隐藏起来，而一些偏门罕见的蛊虫秘方，反而会拿出来摆在台面上，此中之意，不用我点明你也能领悟吧？”
“我明白，高层是怕我等渴望蛊方，好高骛远，所以要多磨练一段时日，也是为了更好的检验我等心性，观察究竟是否值得栽培。”斟酌字句小心作答，应惜柔修行到了三转程度，心思灵变自然不差。
诚然，在巡义军的战功会上有许多好物可用战功换取，六道城巡义府中的战功司更有无数令人眼花缭乱的宝物资源。但一些通用的高阶蛊方却是被卡得死死，难以获取，即便是有人得了去，也不会对外界泄露半点。
即使有了蛊方，也未见得就此畅通无阻，在其中一些关键的蛊材上，巡义府往往还会设置重重关碍考验。
此类做法不胜枚举，一方面，是因为应惜柔道出的那些原因，另一方面，却就有些不能明言。
资源是有限的，多一人就会多分出去一份。修为底层的蛊师不足道也，但一名高位蛊师的晋升必然会给区域中各个势力和组织的局势带来一次不小的冲击，让资源分配受到影响。
而高层都希望局势在自己的掌控中，自然不愿这种情况频频出现，因此便对底层蛊师的上升之路施加许多限制，或是繁重的任务，或是成家的负担。
这些种种，所为的，就是要让蛊师蹉跎时光，历练苦熬，不能平稳修行。
“嗯，那么你定下将来要走什么路线了吗？以你的资质到达四转也只是时间问题。”卫夫人听完后，随即问道。
卫夫人也算是高层，但她不是核心高层，不然也不会到了西北营来，她深悉体制内的种种利弊，对应惜柔的话不置可否，而是问起了她的打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