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晚,皎洁明亮的月光也不能穿透茂密的树林。
在白日里隐匿蛰伏的蛇鼠昆虫,慢慢从自己的藏身之处探出身子,开始寻找食物。
夜晚的密林昏暗凉爽,也不会有大型食肉禽兽的捕猎——这是它们的世界,是它们的天堂。
森林里有很多动物是以腐肉为生,可它们却很有默契地绕开刚刚激战的这片区域,哪怕这里到处都散落着血肉。
何天悠悠醒转,他艰难地睁开眼睛。
眼前昏暗不明,只有星星点点的月光从浓密的树叶间隙透出几缕。
受自爆的气浪波及,他的四肢和胸口酸胀难忍,脑后也有阵阵灼痛。
这已经是何大富最大限度的保护,不然此刻他断然没有幸免于难的可能。
何天睁着双眼,在黑暗中等待了一会儿。可能是逐渐适应了眼前的黑暗,他隐约可以看到周围树木的乌黑轮廓。
周围仍是一片寂静,除了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再没有其它声响。
他勉强站起身来,口中默念法诀,一束蚕豆大小的火苗出现在指尖。
周围霍然变得明亮起来,扑棱扑棱一阵嘈杂,树梢和枝桠上栖息过夜的鸟雀振翅逃走。
之后,光线所及的空地重新恢复了宁静。
何天头脑仍有些晕眩,他使劲揉搓了两侧的太阳穴,逐渐记起先前发生的一幕。
“父亲!”
“大地!”
“三叔!”
何天心头一慌,低低呼唤了几声。
然后顺着火苗的光亮,一跛一拐,向深坑处挪动着身子。
此前的自爆,并没有给他造成直接伤害,腿脚的伤势不过是他撞在树干所致。
终于到得深坑近前,他略微平复心头的慌乱,凝神朝着坑内望去。
坑内,残肢断臂很是杂乱。
几块碎裂的头骨,夹杂着灰暗的脑浆挂在坑壁上,干涸发黑的血块已经和泥土混在一起,难以分辨。
何天眼前感到一黑,几欲跌倒。
之前,他多少还是有些侥幸心理,希望他们能够如自己一般,幸运地逃出生天。
此时看到坑内的惨状,心底彻底绝望。恐怕除了自己,这里再无活人。
他死命咬着自己的嘴唇,咸热的鲜血顺着牙齿、喉咙,咽入腹中。
强烈的疼痛刺激着晕眩的神经,他知道此刻自己不能痛哭,不能再次晕倒。
也许,问家的围剿人员也在附近。他不能落到他们手中,不然,这个仇再也没有机会去报!
强拖着疲惫疼痛的身躯,何天一步一步朝着密林东方挪蹭。
走了不过十余丈的距离,他再也坚持不住,一头栽倒在地上,重新陷入昏迷之中。
指尖的火苗因为没有了灵气的供应,也跟着熄灭,一片黑暗重新将这里笼罩。
…………
就这样过了一夜,早升的骄阳照亮了树林的每个角落,夜晚的黑暗一扫而空。
腊月二十,清晨。
何天再次从昏迷中醒来,腿脚和胸口的不适感已经好了好多。
修士的痊愈速度本就比凡人强过不少,何天并没有受重伤,连番的晕倒不过是因为自爆的冲击和心神悲伤所致。
再加上体内的灵气不断地滋养和修复,一夜的时间,足以让他恢复个七七八八。
何天翻身站起,深深呼出一口气,回头望向身后的深坑。
虽然,他明知此时最重要的是继续逃命,可理智不能代替感情,父兄就在身后死于非命,自己不可能无动于衷地离开。
“咦?”
深坑上方的树杈隐约露出一片白色的衣衫,昨夜因为天色昏暗,何天根本没有发觉。
“难道是问天宇?”
在他的印象中,昨夜的问天宇就是穿得一身显眼的白色衣衫。
他稍作思索,最终还是决定去查看一番。
昨夜最后关头的自爆,他不信处于爆炸中心的问天宇能够安然无恙;如果是问天宇重伤,说不定自己现在就能手刃仇人。
问天宇的尸体仍然悬挂在枝桠上,只是身上的伤口已经凝固不再流出鲜血。
空洞的眼眶无神地对着上方隐约可见的天空。
是不甘?抑或愤恨?
此时,靠近尸体的位置,何天站在一段较为粗大的树杈上,默默注视着它,眉头微蹙。
问天宇的尸身有明显被翻动的痕迹,想来随身携带之物已经被搜走。
眼眶的血洞他早已看见,这段时间他经常摆弄飞刀,对这处伤口并不陌生,更别说流出的发黑血迹。
“会是瘦罗汉干的吗?”何天心中隐隐有了猜测。
他身上的淬毒飞刀就是来自胖瘦罗汉。
前几日围攻何家寨时,他也曾远远瞅到几个和尚夹杂在黑衣人中。
而且,南山寺与问家有些纠缠不清的关系。
种种迹象联系在一起,无不表明,问天宇的殒命与瘦罗汉脱不了干系。
只是,如果是他,为什么他要杀死问天宇?
问天宇很明显是被眼眶的伤致命,如果是死后被插入双目,血液和面庞就不会呈现中毒的迹象。
此时,何天也不想过于纠结其中的原因,反倒是问天宇也殒命于此,让他松了一口气。
围攻何家寨的人除了瘦罗汉等人以外,应该再没有活口。
也就是说暂时这里还算安全,等到问家再派人过来,恐怕也得两三日以后。
有了时间缓冲,何天自然想将父兄和三叔安葬,免得暴尸荒野。
他从树上跳下,看着深坑内的碎肉断骨,一时悲从中来,大颗的泪珠从眼角滚落,难以抑制。
过得半炷香,何天以衣袖擦干脸庞的泪痕,暂时告别了悲伤。
虽然问家暂时不会有人过来,但时间也容不得他在此一直悲伤下去。
他取出怀中的两个储物囊,其中一个是昨夜何大富塞到他的怀里的。
何天稍作归拢,将其中一个储物囊腾空,另一个还是揣入怀中。此刻他也没有心思去查看。
深坑内,众多的碎肉残肢与泥土混在一起,已经没有办法区分。
何天干脆连同深坑表面和周围的一层泥土都收入到腾空的储物囊中。
收拾完毕,他抬头看看问天宇的尸体,低头沉默片刻,最后还是跳到树上,将其放到清空的深坑内。
何天掐诀连续在坑壁上施展两次土墙术,两道倾斜的土墙轰然倒塌,草草将尸体掩埋。
“两族厮杀,你为马前卒,错或许不在你;但毕竟何家寨毁在你手,让你入土已是极限,坟就算了!”
“放心,你不孤独!因为问家很快就有人来与你作伴!”
何天低声自语,话到最后,可以听出他遮掩不住的恨意。
检查一遍四周,确定再无遗漏,何天转身朝着驿站走去。
他打算将父兄和三叔合葬在驿站那处山坳。
或许人多些,他们在地下不会太过孤单……
***
何天已经走出很远,再也看不到身影。
深坑处,空中蓦然闪过几缕涟漪。
两个蓝袍老者突兀出现在掩埋后的深坑上方,除了银白色须发以外,面容模糊不清。
“这样真的好吗?死的可都是家族血脉!”
其中一个老者声音低沉,听起来心情明显不佳。
“哎!这也是无奈之举,家族太大了,若无争斗,终将腐朽!”
另一个老者也很是无奈。
“呵呵,最是无情帝王家!算了,这也不是你我能够决定的!不过,这道不屈战魂竟然还未消散?罢了!给他一个选择,说不定将来他们还能相聚!”
先出声的老者伸出右手,虚空一握,一道虚幻的魂魄从地里被凝聚而出。
此时,这道魂魄更像是一团红色的烟雾,攸忽之间化作一张狰狞的鬼脸在无声地嘶吼。
老者一拍腰间的储物囊,取出一个碧绿剔透的袖珍葫芦,将那团红色烟雾吸入其中。
“好了,此间事了!你我也应该回去了!”
老者重新将葫芦收入囊中,拍拍手对着另一个老者淡然出声。
“好!六十多年了,我也累了!”
另一个老者怅然一叹,挥一挥衣袖,两人的身影渐渐虚幻不见,最终只剩下一丝微不可查的涟漪闪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