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的人马其实并不多,不过百十骑,却因动作齐整划一,气势便非同小可,不仅小小的客栈为之震颤,甚至整个小镇都有了明显震感,尤其是在这寂静的深夜,几乎全镇的人都被惊醒了,仿佛兵荒又至。
好在,这队从江里乘船来的人马并未在镇上耽搁太久,前后也就一盏茶功夫,又呼啦啦向北去了,那些被惊醒的居民方知是一场虚惊。
对客栈里的客人来说,这队人马的经过,却不仅是虚惊,而是震惊了,因为这对人马的出现,让本来隐秘的事情变得明朗化了,让本来只能偷偷摸摸做的事公开化了。最震惊的,是那群正红旗的手下,他们的事几乎没有任何进展,就不得不面临放弃,因为这队人马主要就是冲他们来的。
人马都是正规的清兵服饰,带队的同样是一个大胖子。从外表看,和土黄鳝的那个手下,以及客栈里骚扰墩子的胖子,同属于一个血统,却比其他两个胖子更加高大威猛,有一股非常的盛气凌人,从高头大马上跳下来,将客栈大门都震得咯吱吱颤动,墙体木梁上灰尘直掉,可见功力不弱。
刚才还在嬉笑打闹的几十名客人,像被定身法定住了,一脸的惶恐不安,有的连酒杯都僵在半空,陡然都成了一直打坐的心空法师。
胖头目扫了两眼大厅,重重迈步,将地上方砖踩得块块下陷了几分,径自走到心空法师对面,静静端详了好几眼,然后点点头,抬手抱拳说:“敢问大师法号?”
心空依旧闭目垂首,只慢悠悠单掌还礼:“贫僧心空。”
“江夏二鬼毛地鳖现在何处?”
“正在后院逍遥。”
话音刚落,后门有人笑了:“大和尚不可玩笑,我只不过和远方的朋友耍几把牌罢了。”
毛地鳖红光满脸地进到厅中,一副赢了很多银子的得意样:“这位军爷有何指教?”
胖头目转身抱拳:“不敢!在下奉命前来正式托镖。”
毛地鳖哼了下:“草民不是镖师,不敢抢人饭碗,望军爷另请高明。”
足足比毛地鳖大了一壳的胖头目没料到会遭拒绝,脸色一阴:“相请帮朋友一把。”
嘴上客气,手上抱拳放下时猛地变掌前推。
“我本一介草民,何德何能敢劳军爷相请。”毛地鳖同样放拳出掌,和胖头目四掌相接,啪一声清响,紧握在一起,胖头目抓一烫手山芋般双臂抖了几下,忙甩手退后,毛地鳖乘势前推,胖头目肥大的身躯向后便倒,心空法师口诵佛号,前面的桌子毫无声息地前移了两尺,正好抵住了胖头目的屁股。
胖头目脸色一变,右掌再出:“好,再来亲亲。”
毛地鳖同样出右掌相握,再次啪一声合掌。这次胖头目弄清了,毛地鳖的手掌不是发烫,而是发冷,是一种透骨的冷,如同针刺。甩开看时,手掌上却并无异样,心里奇怪,因为土黄鳝可没这等把戏。
边上那个故意给墩子添堵,本来趴在桌上睡的胖子,不知怎么忽然醒了,睁眼正好看到胖头目的尴尬,也不知是真醉还是假醉,嘲讽道:“原来是个病猫,枉生一身膘,这不是糟蹋粮食么?!”
边上两个同伙赶忙上来捂他的嘴,骂他喝醉了,以至有眼不识泰山,胖子可能真醉了,这一骂,竟然更加来劲了,提高嗓门继续胡言乱语,似乎前次在墩子面前没讨到好,现在非得挽回面子的架势。
这下,几个同伙一起过来,准备将醉鬼拖离。胖头目可不愿意了,没见他腿动,人已到胖子跟前,跟着,那些围着胖子的四个生意人像挨了爆炸的火药桶,没搞懂怎么回事,都次第双脚离地,惊叫着朝四边飞了出去。
这些人也是练家子,遭突袭但不乱,顺势都翻转身立住,再看时又一齐呆住了,因为他们的同伙胖子竟然被胖头目抓了起来在手里转着圈子。
这下笑话大了,胖子肯定吃喝得太多,头下脚上颠倒几个来回哪里受得,没叫出声就啊呜啊呜一阵呕吐,喷射得到处都是,众人纷纷闪躲,大厅就乱了,稀里哗啦各种声音齐响,不少人忍不住抽出来刀剑。
胖头目同样没料到会如此出糗,躲避不及,被呕吐物糊了一脸,恼怒更甚,闭着眼随手将胖子狠狠扔了出去,正好砸到两个亮出兵器的头顶,两人赶忙丢下刀剑接,被两三百斤肉球砸趴在地,一时惨叫连连。
排在门口的几名清兵跑过来,掏出毛巾给胖头目四处擦,却见一个矮小的跑堂低头端来一盆热水,放到胖头目面前桌子上,又低头退了下去。胖头目赶紧就热水清洗。大厅里很快弥漫起浓重的酸臭腥腐味道,令人作呕。
胡乱洗好,胖头目好像想到了什么,突然埋头仔细看那一盆脏水,里面竟然有一股奇特的甜香,幡然醒悟居然是一盆洗脚水,不由勃然大怒,一脚将脚盆踢飞起来,直向正低头发笑的小跑堂飞去。
小跑堂毫不畏惧,迅速从桌上抽出一支竹筷,一下顶住脚盆底并不停旋转,没几下就旋得飞快,脱手向胖头目飞去,却不知为何飞到离胖头目三尺远突然不再前进,反而旋转着又飞了回去。小跑堂正要伸筷子接,盆啪嗒一声裂开了,飞溅的脏水淋了小跑堂一身。
胖头目咦了一声,搞不清眼前的变故,四下打量,除了闭目养神的心空,坦然倒酒的毛地鳖,丝毫看不出大厅里还有谁是隐藏的高手,一时沉吟不决。
陡然又有一小团物事飞来,胖头目伸手轻轻一抄,是一酒盅,顺手将酒倒进嘴里,说声谢谢,手指一放,酒盅又飞向毛地鳖,然后朝心空和毛地鳖拱拱手便向外走,和进来时相比,脚步可轻多了。
走到门口,停了下,转身对那群僵愣着的客人冷笑两声:“回去和你们主子说一声,现在正红旗可是最弱的一支,圣上念当年多弼老王爷亲情,才加封了世袭罔替,可别毁在你们主子手里。这可是洪大人的意思。”
撂下这句话,胖头目径自出门上马,领着一队人马北去了。
外面又恢复了冬夜的寂静与清冷,客栈大厅里,也和外面一样没了生息,先前的吵闹喧哗,并没因一队人马离去再恢复,依旧如临大敌般屏住呼吸,只有毛地鳖悠然地喝着,招手将低着头的小跑堂叫到桌边,笑骂道:“贪玩也不看看人,刚才要不是心空法师打岔,你小子不死也要脱层皮。”
小跑堂抬头一笑,赫然是墩子装扮的,说是装扮,也就换了件外套,戴顶帽子,脸上抹了点白粉而已,除了胖头目一队,其他人早就看出来了。见爷爷发火,墩子不服:“我就是看不惯他趾高气扬,好像没人在他眼里。”
“当官的都这样,尤其是得宠的官,真本事未必有,却习惯了盛气凌人,何必与他较真。”
“他的官很大么?”
“不。是他的主子官大——嗯,主子官也不算大,只是暂时得圣上宠爱而已。”
“切!原来也就一跟班的,嚣张个屁啊?!”
“有些官一辈子都不会得宠,有过一次已经是齐天鸿福了!将来你就会明白的。”
“这家伙叫啥,应该不是无名之辈吧?还有,他说的洪大人是谁?”
“这货名叫阿司镇,主子是洪承畴大人。”
听到这里,墩子像喝呛了酒,呸呸呸连吐几口,显然对洪承畴极为不满。
毛地鳖没好气的说:“有些事总得有人做,洪大人也是顺应天命。你还嫩着呢!不会懂的,以后少和人斗气惹事,搞不好,小命都会玩丢了。”
爷孙两个旁若无人边说边喝,丝毫也不顾忌几十个观众的感受,那些人貌似受不了冷落,叽里咕噜小声交谈了几句,然后一起收拾东西,扔下两锭银子,摸黑西去了。
墩子看他们呼啦啦走得干净,很是开心:“这些跟路狗总算走了,我们可以放心去找姐姐了。看来那个阿司镇还是有点牛逼的,几句话就摆平了这群瘟神。”
毛地鳖的脸色反而沉重了许多:“就这么跟着,大家都在明处还好,就怕他们会安排高手暗中跟随就麻烦了!再说,他们连洪大人的事都敢骚扰,可见有恃无恐。最让人烦恼的,是我们至今还不明这伙人的用意。心空法师以为如何?”
心空微微睁开眼睛,左手抬起张开,一个纸团在桌面上打着圈转到毛地鳖手边。展开匆匆看了下就烧了,毛地鳖仍是一筹莫展。
墩子偷眼瞅了瞅,纸团上就几句话,说追杀董白的正红旗系太后所遣,目的只为阻止汉家女入宫,所以,沿途将会有很多凶险,希望毛地鳖倍加小心云云,落款是画了个小蛇模样,分明是土黄鳝的手笔。
毛地鳖正沉吟着,小篮子匆匆从后院过来,急切地说:“箱子不见了!”
墩子弹簧般跳起:“怎么会?刚刚还在的!”
“我就来看了一下小家伙要洗脚水干嘛,回去就不见了。”
毛地鳖古井不波地说:“一个旧箱子,丢了就算了,明天送你只新的就是。”
“可我好容易赚的几两银子在箱子里呢!还有好几件衣服。看那些人都是大财主,干嘛稀罕我那点东西啊?”小篮子越说越急,快流泪了。
毛地鳖不屑一顾:“别耍苦肉计了,你那点玩意我们陪你就是。”
被说到痛点,小篮子刹那间面红耳赤,不好意思坐到角落里。墩子不由开心笑了:“说也奇怪,他们明知道箱子里啥也没有,干嘛还要偷走咧?”
毛地鳖也笑了:“换另外的人,肯定不会这么做。但他们不一样,他们是吃皇粮的。吃公家饭的都有个德性,不能丢尽面子,这样也算给了我们一个警告。吃公家饭的还有个德性,就是无论干什么绝对不能无功而返,把空箱子弄回去,主要是为了装点场面,歪好有个交代,说明他们多少做了点事。”
“这么说,就和贼不走空一样一样的。”墩子哈哈大笑。
“如果他们把你偷走,看你还咋笑!这些人的主子肯定不会死心,这次只是没料到我们会插一杠子,尤其失算在精灵古怪的小溪身上,但是,下次我们肯定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
“爷爷是说那些人还会回来?”
“那些人不一定会再来自讨无趣,但他们的主子一定会再派高手前来,我们以后会麻烦多多。”
听毛地鳖这么说,小篮子恐惧地左顾右盼:“你们都是大人,我一个弱女子可不敢跟着蹚浑水,求大侠和大师接济点盘缠,我还是回去卖馒头稳妥。”
毛地鳖叹气:“本来是该打发你走的,就怕你走不到家就把命丢了,很多双眼里躲在黑暗里监视着,你想脱身都很难了,照常理,所有知道点皮毛的,他们都会灭口。我的意思是,先安心将息几天,等有了好法子再说。”
墩子奇道:“难道我们就在这里住着玩,不去找姐姐和小溪么?”
“对!我们当前的主要任务就是休息。”
小篮子插嘴说:“小家伙还不明白,我们现在去找那小丫头,会暴露她们的目标的。就在这里等着,让他们摸不着头脑。”
墩子不服:“其实,他们早就探查到你那馒头店了。”
少妇一惊:“你怎么知道的?他们没找我家人麻烦吧?”
墩子这才发觉漏了嘴,只得含糊其辞:“我晚饭后溜达去看了一下,不过,他们和我一样,就瞅了瞅,发现没有要找的人,就走了,我也就一路跟了回来!”
忽听屋顶有人嘶哑着冷笑:“你是跟了回来,跟到半路,用透骨针打伤了他们,然后又使下三滥的旁门左道逼他们自尽。小小年纪,如此歹毒,等着偿命吧。”
墩子大惊失色,他竟然没发现有跟踪,可见此人功力远在他之上,如果在他和小溪扮无常鬼时出手,后果可想而知。可奇怪的是,他却没有出手,说明此人非敌。
果然,屋顶的声音虽然难听,却丝毫没打扰到心空法师打坐,也没扰乱到毛地鳖喝酒,他们俩没听见似的继续眯着喝着。
墩子凝神定气静默了片刻,再不闻屋顶有任何生息,本以为探子已经离开,想不到大门一开,一个黑影一闪,便坐到心空和毛地鳖的桌边,速度快得根本看不清是谁。
来人正好背对着墩子,黑衣黑帽黑鞋,露出衣服外的肌肤也染成了黑色,和毛地鳖一样,整个人散发出一股浓重的冰冷气息。墩子仔细一看,才安下心来,原来是土黄鳝。
墩子麻溜过去,坐到土黄鳝对面,土黄鳝已满了一杯,大声让店家多整几个好菜,几个要好好喝一顿。毛地鳖不领情:“今天喝不少了,明天再喝不迟。”
土黄鳝不同意:“有很多事我到现在还摸不着头脑,相信你们一定也有不少疑问,今天不把话说明白,谁都睡不安心。”
“我俩早已是井水河水,并不觉得有啥好说的。何况你们官方的勾当我们这些草民根本不想管,当前,除了懂小姐的安危,其他我们不想参与,更不想知道。要喝你就独自慢慢喝,我可不奉陪了!”毛地鳖说完,站起来晃到后面客房休息去了。
心空法师口说佛号,也步了毛地鳖后尘。然后是小篮子,最后是墩子,依次回了客房。土黄鳝也不挽留,像早就预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没丝毫的不自在,一个人真就悠悠喝将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