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杰希一语成谶。
一上午刺眼的阳光霸占了他半拉办公桌,使他不得不几次起身去扯一扯窗帘才看清楚电脑屏幕的字,然而一过中午,几片妖云突发奇想,无视威武的大太阳,肆意撒下精灵般的雪花来。到快下班时分,满天云彩揭竿而起,彻底造了太阳的反,直接给火神逼下了山。
漫天雪花拉帮结派,很快霸占了山水市的街头巷尾。人们立刻跟大自然开战,孩子们将雪片攥成圆球,丢在同伴身上,司机们上起防滑链,将其轧成瓷片。
程晨胳膊肘支着窗台板,边欣赏纷纷扰扰的雪花,边把程父的反应,好的坏的想了个遍。
下班后,阿斯汉电话准时进来。他叫程晨去接他,说去一下汽车站。他母亲捎来了东西。
阿斯汉的母亲经常捎东西来:煮好的手把肉,自己做的奶皮子,细腻爽滑的黄油,还有程晨甚爱吃的奶豆腐,坚韧有嚼劲,她一次奶茶泡炒米就切进去拳头大一块儿。程晨爱吃这东西是因为她父亲说:你不信尝尝,就跟牛筋似的,特别有嚼劲。
从程晨吃阿斯汉的第一块奶豆腐起,阿母几乎隔两周就捎来一次,程晨问阿斯汉,是不是她爱吃,所以才捎,阿斯汉不置可否。大学毕业,回到家乡,阿母就改为每周捎一次,量更是之前的两倍之多。每次捎来,阿斯汉总会一边拨拉着那些奶制品,一边皱皱眉头说:捎多了,捎得太多了,我有这点就够了,这些,这些,这些你拿回去吃。也是从那之后,程晨家再没从街边买过奶食品。程父吃了闺女拿回去的奶豆腐,咂着嘴问是哪买的,程晨有些得意地转着眼珠说从一个牧民那里,市里没有。于是在程晨每次拿回去之后,马美忙不迭给冻起来,等男人快走时,她拎着那小包下楼,亲手递给司机小穆,再把着车门安顿他:放进冰箱,去了煤矿找小灶师傅冻上。后来司机已习惯,没等母亲走过来,便迎在门口,待到接过那些东西,转身拉开车门,塞进车载冰箱。
程晨去阿斯汉单位接他,他匆忙跑下楼,一上车便说她母亲捎来两只羊。
“羊?两只?你的冰箱放不下吧?”程晨疑惑道。“不是,我妈你婆婆给她的亲家拿来的,快过年了……我妈的心意。”程晨听罢,直感觉自己在大庭广众之下给一股黑妖风卷起了裙边,而里边没穿内裤,脸“腾”下一就热起来。阿斯汉啊阿斯汉,不是你听到的那样,不是你理解的那样。事情原委我没办法给你说清楚,我爸是同意见你,但他没有问你的情况,而了解你情况的那个人,我的母亲,她现在根本不同意。
可她怎么说得出口,说她妈不同意,理由呢?说嫌他家穷吗?嫌工作不好吗?
到了车站,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俩人坐在暖烘烘的车里,谁也不说话,收音机里歌手忧伤地唱着我是心门上了锁的一扇窗,任寒风来来去去关不上......,雨刷器一遍遍推开贪婪的雪花圈出自己的地盘。
阿斯汉扫荡着茫茫雪夜里一辆接一辆慢慢进站的班车,等从他老家来的那一辆,程晨愣愣坐着,阿斯汉觉得女友心事重重,问她想什么,她说:“歌曲应景,有点伤感。总感觉有一天你会不要我。”说着竟有些哽咽起来。
阿斯汉捧起女朋友的脸,心疼地看着她圆圆的鼻子,圆圆的脸,轻声地说:“如果有一天分开了,原因只有两种,第一,你爱上了别人,第二,我给不了你想要的,否则,这样的命题不成立!”
程晨不想听阿斯汉的温言软语,她扑上去,冲动地深深地吻了他,她想将就要溢出的眼泪憋回去。如果有一天分开了,原因只有两种,第一,他爱上了别人,第二,她做不了自己的主,否则,那样的命题不成立......
司机师傅是个大胖子,俩人跟着他的车进站后,他已将两腔子羊挪在了地上。看见他俩走来,他操着地道陕北重鼻音冲俩人喊:“一看就是亲妈给杀的羊,一只足有两只重。就跟骆驼似的!”
这句话使程晨来了灵感,等他俩千辛万苦把“它俩”抬上车,她便跟阿斯汉说:“家里羊肉很多,不如直接拿回咱们家,你给我炖手把肉。”阿斯汉一听就要掏手机,让他母亲再杀来。程晨无奈,急忙劝阻:“不用,不用,主要是两只的话,冰箱放不下,留下一只。”
程晨已经决定,就说单位分的福利好了,他们单位是全市有名的好口子,最普通的办公室都是有名的肥缺,奖金福利比得别的单位全年的工资。可惜,哎......那么大的羊,真是辛苦了阿斯汉她妈,不知道她是怎么送到车站的,不过,她先替父母领了这份心意,将来再弥补吧。
天真的阿斯汉善改圣旨,同意了。
程母回来时,一只羊刚被保姆阿姨们抬进厨房,裹着白色大塑料袋骇然躺在地上。
她挤开正要挂包的程晨,给她挤了个大踉跄,随手丢过自己的包,甩下羊绒大披肩,一股风冲向李姨,叉起腰呵斥她,“我家少了你吃的羊肉?”李姨给吓呆了,惊慌瞄了程晨一眼,抄起双手使劲往下拽毛衣。“来,跟我抬出去!看见肉腿都不会动了!就不怕吃了毒死?”马美一边咆哮着就亲自动手,扯住前腿往外拖,塑料袋在大理石地板上发出手撕泡沫箱的刺耳声音。
她在门口看见了他们。她亲自看着阿斯汉下了车,下贱的嘴巴放在了她闺女高贵的额头上,她火冒三丈地听他说:如果你爸妈喜欢吃的话,再让我妈杀来。可阿斯汉并没有发觉周围来往的车辆有什么异常,他只是欣喜地看着心爱的人离开,看着她家的房子里灯光通明,看着两个人出来给羊腔子抬进去,他傻傻地想,明年自己该能进出这个高档小区,到她温暖的房间里共话日常了吧。
程晨想跟她妈理论什么,但已经不能呼吸,不管是呼还是吸,只要一动,蓄满了委屈的胸腔就像给合起了闸,随时将眼泪送上眼眶来;哆嗦的喉咙连发声都费事,什么堵在鼻腔,她回转颤抖的身体,上楼。
程晨感觉身陷缧世,周围仿佛给人抽空了氧气,她想狠狠摔门却没有力气,拖着行将散架的身体,小心翼翼张合着的嘴,像一条被撂在沙滩上的鱼。那一刻,她觉得自己跟这个聒噪的世界已离得太远,脚踩广袤无垠的沙漠,体力消耗殆尽,却找不到家的方向。她垮下肩膀,滑落肩膀的包,努力超窗户挪去,伸手开了一点点窗户,寒风“嗖一下”灌进来。街上灯火辉煌,来来往往的汽车声滞涩吃力,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门口,一辆白色酷路泽开了进来,那么一分钟,程晨懵了。血液一下子涨满脑袋,身体失去了知觉,她用尽力气抓着窗台,泪眼朦胧中看清楚了近她咫尺的那一切。
那辆车的两道灯光照亮了绿皮垃圾桶,还有垃圾桶旁边的阿斯汉,还有母亲丢出去的羊。他蹲下身子,抓着一条羊腿往背上拉,塑料布很滑,两次都失败了,他跪了下来,朝着程晨家门口的方向,抓紧两只腿,让羊趴在自己背上,吃力地站起来,掉转头,一步一步向门外走去,走到门卫室停下来,接着微微一蹲,做弹跳状,整个的羊,整个的他的自尊又回到距离他高傲的头颅很近的地方。他没有戴起羽绒服帽子,程晨能清楚地看到他呼出一口一口的白气,从往耳边飞走,她再使劲抹一把眼睛,看见他两排圆润的腕掌关节,高高凸起,最后,他拐弯走上街道,刚才他站着目送她的地方,才脱离了她的视线。
程晨慢了一拍,明知阿斯汉已走远,她的目光还瘫在他出发的地方,不晓得自己早该离开。
一个穿着厚厚的大衣的保安,缩着肩膀跺了跺脚,终于,雪下得更猖狂了。
程晨觉得她的心可能是站起来了,没有脚的东西却让它站着,酸痛感谁都难忍,她攥紧拳头,狠狠捶打着胸腔,她从来不曾想到,有一天她竟与母亲为敌,而败的,竟是她自己。当然,与其说她败给了母亲,倒不如说她败给了伦常。然而,就此哭哭啼啼,断送自己的爱情,她不甘心。
北风夹裹着雪花,唔唔咽咽吹过屋顶,吹得电线嗡嗡直响。程晨扯起未来得及解下的围巾一角,擦了把脸,跌跌撞撞下楼,她要去找阿斯汉,她不知道她能做什么,但至少,她要出现在他面前,他不能留他一个人在这茫茫雪夜里伤心,要伤心,就一起。
山水市的市区很小,呈鸡蛋形,从头到尾走,也就二十分钟。阿斯汉家离她家三个路口,途经清真寺,再往前走,过桥洞,右拐就到了他家。他的小区尚未完善,正在做绿化,通往他家的路也正在修葺,一边靠着小区,一边是高耸的铁道,黑洞洞一个长廊。
红灯亮起时,程晨刚好行驶到近阿斯汉十步左右的地方。阿斯汉正站在一棵光秃秃的杨树下,雪花落满了肩膀,羊靠着自己的一条腿,掏出手机,好像给什么人打电话或发信息。但雪花乱溅迷人眼,他不得不蹲下来,扯起衣裳,好像兜着打火机点烟的样子,拨弄起手机来。很快,他看似轻松地站起身,揣回手机佝偻着肩膀,双手捂起耳朵,十来秒之后,他弯腰接过羊,吃力地背上了背,继续向前走去。
阿斯汉开始走的时候,程晨听见自己手机“滴滴”的两声,是短消息,程晨恍然明白阿斯汉刚才干了什么。他不想让他为难,所以选择主动退出,或许他早已料到这样的结局。
雪已经盖了两厘米之多的一层,车辆寥寥无几,路灯努力发出一点暗黄的光。程晨绝望地打转方向,停靠在马路边,座椅放倒,想竟然这么快失去了阿斯汉,早知如此,她宁愿从来不曾拥有过他,远远欣赏他,像欣赏一轮遥不可及的皓月一样。前一天他们才山盟海誓,你若不离我必生死相依,可今天就这么分开了,连告别都没有,连互相道声珍重也没有,怎么能这么不讲究。
好在,失去他之前,自己竟是干干净净给了他,这不知道能不能使他少些伤心和痛苦,如果可以,她便知足了。如果阿斯汉不那么难过,她也就好办了,就在这万径无踪的寒夜里,让雪将她和她的车覆盖,躲在不足两平米的狭小空间里独自咀嚼分手后的悲伤,或者死了也可以,母亲在天晴雪霁的明早,颤抖着双手晕开她车上的雪,哀嚎着求大夫:救救我女儿,她还在流着泪!大夫会晃动她的手臂给母亲看:你看,胳膊都僵了......
然而,当程晨终于有勇气打开信息时,她愣在原地,他说:小程晨,我已安全到家,早点睡觉哦,想你圆圆的猪样子。
程晨说不上什么感觉,是惊是喜,她几乎是无意识的,脑子里闪现春秋卫国时一个叫子寿的人,他曾替兄挡刀送了自己的命;还有一本叫《追风筝的人》,那个叫哈桑的仆人,替主人受辱的人,他们,才是他心目中真正的英雄。
程晨丢下手机便发动了车子,她要撵上阿斯汉,可是眼泪总也擦不完,她很讨厌自己撇着嘴角张着鼻孔的样子,太丑。她努力克制自己,想自己该怎么办?置父母于不顾,跟着自己的心爱的人私奔,阿斯汉也不许,就像父亲自蒙眼睛,拉起生活的大磨,还要遭母亲刻薄的挖苦,却也没有离婚一样。从某种程度上讲,母亲在她与父亲身上下了看不见的魔咒,他们义愤填膺,却奈何不得。
阿斯汉转向那个黑洞洞的巷子时,程晨才赶上,她没有叫住他,只是停在入口,打开了远光。她吞下一口咸咸的眼泪,坚定地想,她不能让自己的男人受累,还要叫他受气,他需要阳光,她愿报以微笑,他需要夜行,她会为他掌灯。可阿斯汉却停了下来,他半蹲着身子,让羊从背上滑下来,支起一条腿。羊再一次靠在阿斯汉的腿上,他腾出的双手从眼睛位置往两边一抹,一寸一寸回过神来。
终于抹干的眼睛再一次模糊不清,程晨艰难地下了车,想要冲上去抱他,想摸摸他冰冷的衣服里,那颗善良的心是否像她想的那样温热,可她没有,她觉得眼前这个人那般熟悉,却那般遥远,远的无法触摸,他又是那样的魁伟高大,使她不得不早早站定,仿佛生人勿近。
好久,她掐着手机向他示意了一下,“为什么......还要这样?”终究还是要开口,程晨哆嗦着嘴唇接着说道,“发信息?”“怕你太委屈……”他说得很慢,一字一顿,薄薄的单眼皮向下撑着,和一眶泪水形成一堵墙,他双手揣在兜里,一脚在地上画圈,通红通红的耳朵露在外面。程晨再也忍不住,她伸出双手,为他戴起帽子,使劲儿搓热了手心,捂在他发红的耳朵上。
阿斯汉很听话,他就那么被程晨捂着,抱着,可程晨并没有发现,阿斯汉决心稳住的墙轰然倒塌,泪水越过了他苍白的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