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这次的苹果酵母菌终于培养成功。面糊里充满气泡，体积不断变得庞大。我喜欢守在它旁边，一连好几个小时，看着一个又一个的气泡慢慢长大，浮起，然后破灭，消失，释放出水果发酵的，香喷喷的味道。这是一个缓慢而优雅的过程，不只像场大卫·科波菲乐表演的神奇魔术。
浪费生命！丽莲撇撇嘴，翘起兰花指，大秀她花了九个小时才修成的彩绘指甲。嘴馋了，直接到店里买几块面包回来就好啦！要不叫个外卖更省事。
竟像个欧巴桑一样做苦力，你的时间有那么廉价吗？你那名校毕业生的价值体现在哪里！宝娜一身正装走进办公楼大堂，恨天高敲击着进口大理石铺就的奢华地面。哒，哒，哒，哒……
听到声音了吗，你的卵子们一个个死去的声音！妈妈又打开她的掌上迷你小电扇，焦急地来回踱步，头发就像秋天的树叶一样簌簌落满地面——她曾经的一头黝黑浓密的秀发啊，即将变成一蓬衰草。
清甜，你来自贝塔，应该做些更有挑战性的事情。这是谁说的话来着？听到了不止一次，每次都与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有关。
被你浪费的时间还嫌少吗？三更灯火五更鸡，自小勤学苦读。只是你学的那些东西多少有用多少无用？有多少被你拌着米饭生咽下去，又有多少落满灰尘，被时间的扫帚无情扫进垃圾桶？
初入职场时无休无止的应酬应酬应酬，觥酬交错中说些言不由衷的话，人影晃动却倍感独孤无助。每天三四个小时消磨在地铁里公交车站随着人潮涌动无限循环地听着同一首歌我要飞得更高飞得更高漠视着无数面具在水面飘飘浮浮。或者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资料堆积如山仍打不起精神整理，却接连几个小时盯着窗外那片胡乱生长的野草发呆。我也曾坐在露露的对面，接连几个小时听她喋喋不休地炫耀自己的罗曼史，全世界都消失了，眼前只剩露露那张腥红翕动的嘴。曾经在每个周六的晚上，陪阿诺看一个八卦娱乐节目，接连几个小时，跟他一起哈哈傻笑直到眼角溢出泪水……
这些都不比看着一瓶面糊发酵更有意义。我突然意识到，原来，只要是做自己想做的，记住了自己想记住的，无论做了什么事情，都不算浪费。任何一次的经历，体验，都会在身上留下或深或浅的印记，直到把你变成你自己，独特的自己，而不是变成她，她，或者她。
然后开始做中种面团。取出180克酵头，加入40克水拌匀成稀糊，再加140克高筋面粉，拌匀并且揉成表面光滑的面团。放进碗里，盖保鲜膜室温发酵（当时室温30度）。3个半小时之后，面团发至原体积的2倍多（不到3倍），放入冷藏室。至少冷藏12小时。
第二天取出中种面团。和主面团。取高粉150克，水85克，细砂糖28克，与中种面团一起，用搅拌机搅打至面团光滑。减速，加入5克盐和38克软化黄油，搅匀后，中速搅打至面团能抻出完整的半透明薄膜(到达完成阶段）。总共费时18分钟左右。
搅打好的面团先静置45分钟（室温30度）。然后分割成每个约217克的3个面团。揉圆，静置20分钟后，将面团整形成长条状。再静置20分钟。最后擀长排气并卷成圆筒形状，放入模具。盖保鲜膜，室温发酵3个半小时左右，直到面团涨至模具9成满。
模具放烤箱下层，190度烤50分钟。20分钟后盖锡纸，以免表面上色过重。
加尽可能多的水，用尽可能长的时间发酵——这就是让面包变得美味的密秘。薰依说。
现在，这块最美味的面包就在我面前的盘子里，在姑姑的橡木餐桌上，被切成均匀的薄片，旁边摆着一碗佐食的番茄浓汤。粗陶花瓶里插着薰依送的香草碎花。那些薄荷，果然长出细白的根须，一头扎进水里。
后来我对薰依说，那块面包，我吃出了时光的味道。
凯莉花园的玫瑰，真正的玫瑰，终于在我的千呼万唤中相继开放。先是零星的几朵，都有紫红鲜艳的颜色，重重叠叠的皱皱的花瓣，然后在长满针刺的枝条上，慢慢密集成片。我每天都会花丛前徘徊片刻，耐着性子，等待那一天的到来。
终于，当六月五日清晨的阳光刚刚把院子照亮，玫瑰上的露珠还在花瓣上滚动，我已经站在玫瑰花丛中开始采摘，胳膊挽着藤篮，木耳领粉灰碎花棉布长袖衬衣，藏青色哈伦长裤，卡其色帆布运动鞋，手上还戴着细纱的手套——玫瑰多刺，须得小心防护。
花园里多是紫红色重瓣的玫瑰，这种玫瑰花朵硕大，花瓣肥厚，色美艳丽，香味浓郁，最适合用来做玫瑰酱。另一些玫瑰拥有白色或者粉红色的单层五片花瓣，淡淡的香气，显得简单朴素。然而越是朴素的花，越能结出丰茂的果实。这些玫瑰将在秋天结出玫瑰果。
用来做玫瑰酱的玫瑰，须是最香最好的半开玫瑰，形状像半握的拳头那样。全开的玫瑰，虽然美艳动人，但大半的香味已经散失在了空气之中。记得避开尖尖的初蕾，和握得紧紧的花苞。
这才是可以吃的玫瑰花啊。我看着手里的玫瑰若有所思。可怜的阿诺，莫名成了炮灰……
藤篮里的玫瑰花，很快堆积起来，因为颠簸，互相挤压，和初夏暖阳的烘烤，释放出比平常更加浓郁香气。
摘下的玫瑰须尽快处理。我在花丛旁边摆好方桌方便操作，又搬了木凳坐下，按照姑姑的小仙女玫瑰酱配方，一步步做起来。摘下花瓣，按一份花瓣三份砂糖的比例混合，搓揉，舂捣，直到变得湿湿的酱。
装瓶前，我用小勺舀起少许放进嘴里。细品之下顿觉沁香满口，很快五脏六腑也被花香充盈，通体舒畅，飘飘欲翔。
第二节
等工作完成，太阳已经不知不觉爬到头顶上方。如梦初醒一般，我才发现四周的玫瑰已经爆发似的，大片大片地盛开，姹紫嫣红沉甸甸缀满枝条，香飘四溢。整个园子就像在举办一个盛大的生日派对。又像在做一个花团锦簇的梦，一个令人不愿醒来的最美好的梦。
离玫瑰花丛不远处，就是被我叫做“静心池”的小池塘。经过我的整理已经清澈见底。连续两天大雨的浇灌，池塘蓄满雨水。现在，池水倒映出蓝天的颜色，就像一块熠熠发光的蓝宝石。
我站在池塘旁边，注视着那潭碧蓝池水中清晰倒映的自己。
看我多能干啊，竟然将诺大的池塘清理个干净。姑姑，你在的话，一定也会这么夸我的吧！
清甜是个好孩子……姑姑的这句话萦绕在我耳边好多年。
清甜是个傻孩子——妈妈却是一声叹息！几年前，我请了工人来家里装修房间。清甜刚辞了工作无所事事，就让她在家盯着几个工人干活。下班回家的时候，我看到这样一副情形：身穿时尚服饰的年轻工人干干净净地坐在沙发上，喝茶吃点心聊天看电视，她却手举滚筒乐呵呵地在刷墙，全然不顾白色的乳胶漆落了满头满身。
妈妈，快看我刷得墙，好不好，好不好！她兴奋地喊道，我只能尴尬地笑笑……
是啊，我想起来来了，工人走后，妈妈的语气里竟带着些责备：你怎么可以自己动手，却让工人闲着——多丢人！你该指挥他们干活才对啊！
他们活干得没我好，总想躲懒图省事。说他们几句还嘟嘟囔囔一脸不高兴，不如自己动手来得干脆。再说了，我喜欢刷墙！
这就是我，我喜欢自己动手，不喜欢指挥别人，完全不似贝塔风格。什么是贝塔风格？告诉你吧，就是崇尚舌灿莲花，人情练达。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
清甜这个人，完全没有影响力。
清甜她，不让人讨厌，真的。就是全无用处……
平心而论，我真的没有一丁点儿的影响力。不过，怎么会全无用处？看到我刷的墙了吗！我不光刷了墙，还为整个屋子做了美缝。买来棉布亚麻布做了椅子垫、窗帘、床罩……手绘了几幅田园油画做墙面的装饰。甚至在楼下的空地种植了几棵海棠树——几年后小区里花开得最美的就是那几棵海棠树。没人教过我这些，我天生就会，多么神奇！关键是我乐在其中，一点不觉得累，丝毫不觉得琐碎。
可是，没有人因此为我点赞！
现在，我却喜欢上了自己。我就是我，有着自己的脉络和颜色。虽然盛开得细碎平常，可这朵小花足够快乐。
看我多能干啊，来到这个偏僻的小村庄里独自生活。为自己烤面包，做苹果酵母，做玫瑰酱，还清理了这么大的一个池塘……
你把自己装得太满了，食物，悔意，欲望，及其它。总有一天，它们会超过你身体能承受的极限，将你害了。“邓不利多”说这句话的时候，似乎就在昨天。我懂了。不再把自己改造成另一个人去迎合别人的目光。学会了把自己放得很松，放得很空，就像这塘池水，澄澈透明，轻飘得像团随性自在的空气。
我有金手指，我还要有绿手指。切勿辜负了食物与绿植。
姑姑，我心里那只愤怒的小恶魔已经沉寂很久了。生活既充实，又忙碌。甚至没有时间去跟小精灵谈话……
我突然发现，池水里不再是我的倒影——那分明是姑姑！姑姑冲我笑，我也冲姑姑笑，我们有着相同的笑容。姑姑向我伸出手，我向姑姑伸出手，我们的影像重叠，难分彼此……我触碰着身体里属于她的那些部分，就像她身体里有我的存在。世界变得安静，那样平和，安宁，没有一丝焦虑，一丝烦忧，完全不似以往的任何时段。仿佛灵魂也被清洗得纤尘不染，干净透明。
海棠花谢了，蔷薇花绽放。你是最后的独角兽，思念带你回到故乡。
山樱桃落了，玫瑰果芳香。尽情采摘生命之华，留住美好浆果时光。
雾霾消散尽，天空宝石蓝。心中再无一丝尘埃，蒲公英带你去远方。
我想起薰依教我的那首歌，与目前的情形十分切合，不禁低声吟唱起来，一遍又一遍。
眼前渐渐变得花白起来，似乎有无数白色物体飘浮在池塘上方。我使劲揉揉眼睛。
呀，是蒲公英，蒲公英啊！我不禁大叫起来。
不计其数的蒲公英，撑着洁白蓬松的小伞，轻盈地飘浮在空中。就在我惊诧不已的时候，更多蒲公英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越聚越多，越聚越密，铺天盖地将我包围。它们簇拥着我，将我轻轻托起，不停旋转，向上升腾，直冲天际。我沉浸在洁白柔软的世界里，内心被幸福和甜蜜满满地充盈，惭惭地感觉不到身体的重量，忘记了身处何处，不知道自己是谁，就像变成婴儿回到温暖的母体……
当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姑姑的床上，被褥像天上的云朵一样柔软洁白。我起身走进爷爷奶奶的房间看了看，又下楼来到厨房，一切都跟我刚来时没有两样。无意中一扭头，瞥到墙上的电子日历，我顿时愣住了，那里显示的，分明是二零二三年八月二十七日——一年前！
拜托！穿越，又是穿越，有没有比这更老的桥段，更俗的梗！
这不是桥段，不是梗，这是一种常态啊！桥段也好，梗也是，都出自人为的编造，而常态是一种存在，区别只在于发现的早晚。听说过神秘的时光列车“白驹”吗？聪明的人们已经揭开这种存在的面纱，让它露出真容。它已经不再是某些天赋异秉的人们的专利，也不再是绝大多数普通人眼里，天方夜谭般的玄妙神迹了。
你只需买张票，搭上一趟时光列车，你就可以去到你想去的任何一个时间节点。
你要去哪里？
1873年的英国小镇拜伯里。
下一位！
我去看《速度与激情》第218部……嗯，算了，还是《加勒比海盗》第97部吧！
你化的是唐朝的仕女妆？要去参加化妆舞会吗？时间，地点！
花萼相辉楼，杨贵妃的极乐之宴！
1986年6月22日，墨西哥世界杯四分之一决赛阿根廷对阵英格兰！我要亲眼看看马拉多纳怎样用“上帝之手”把球攻入英格兰队的球门！
2018年11月12日，香港。送别金庸大侠！
我要去1991年9月19日的香港红磡体育馆，那里有我的偶像黄家驹和他的《光辉岁月》……
学生们不必再坐在教室里，一边听老师讲解那些枯燥的历史事件，一边昏昏欲睡。而是搭上“白驹”，直接穿越到那段历史的发生时段，亲眼目睹真实事件的发生过程。去看达芬奇怎样一笔一笔画出《蒙娜丽莎》。去看白居易为写《长恨歌》雪中求字，数年苦吟。去听黄家驹时代的摇滚……
学者们不再受到史书的限制，直接到历史的长河里去探索，冒险。
心理医生放弃了用催眠法了解患者的过去。
想有所发明，创造吗？到未来去走走看看，灵感就会雀跃着扑进你的怀里！
图灵因此发明了计算机。乔布斯因为一趟未来之旅造出了苹果手机，巴菲特、索罗斯成了股神，李嘉成早在半个多世纪前就开始投资房地产。同样登上过“白驹”的还有比尔?盖茨，淘宝之父，京东的主人……也就可以解释，为什么共享单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风靡全国。
我们拥有了磁悬浮，无人驾驶汽车，机器人保姆，能克隆出离我们而去的贴心宠物，现在，我们又拥有了“白驹”，在过去与未来之间随意游走。虽然目前它依旧神秘，能搭上一趟“白驹”的机会，依旧只属于极少数的一部分人。没关系的，慢慢来！终有一天，穿越时空同样能成为我们生活中不可分离的一部分，自然得就像串门子走亲戚。就像生和死，就像离别。
第三节
我飞跑进院子——竟大变样了！满眼都是绿草绿叶，处处大片浓荫，不再是花意盎然的春色，炎热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水果发酵的味道。
走进院子深处，终于明白那股水果发酵味道的由来。春天里开出美丽花朵的果树全都结出累累果实：山杏，桃子，海棠果，酸枣，山楂，野苹果……由于一直无人采摘，熟透后纷纷坠落一地，在末夏初秋暑气未消的闷热环境中，慢慢发酵腐烂。
那片玫瑰丛，早晨我还在那里采摘过带着露珠的半开玫瑰，现在已经缀满小灯笼一样的红色浆果。
这就是玫瑰果吗！我摘下一颗塞进嘴里——好特别的香气，只是完全不似玫瑰的花香，它们不是玫瑰的孩子吗？酸酸甜甜的果味，似乎也并不比樱桃，草莓更出色，还要小心避开里面的绒毛和种子。但对早已口干舌燥，饥肠辘辘的我来说，不啻珍馐玉馔。我尽情享用着这些红色浆果，直到胃里装得满满的再也塞不下一粒，棉布衣衫到处沾上鲜红色印渍。又跑回屋子找来藤篮，专挑那些最大最红的果子采摘，装了满满一大篮子。
心满意足之后，我提着篮子来到静心池。奇怪的是，独独静心池没有变回清理前，落满枯枝的样子，依旧清澈湛蓝。我哼起歌，很快地，蒲公英应声聚集过来……
等我再次睁开眼睛，玫瑰花依旧在枝头绽放，方桌上依旧放着装满玫瑰酱的密封瓶。不知何时，木凳上已经落满花瓣，悄然。
按照姑姑的配方，我耐心地处理每一粒玫瑰果。去蒂，切半，挖籽，最后将绒毛清洗得干干净净。再腌制，熬煮，在完成前加入玫瑰酱（现在明白为什么要加玫瑰酱了吧），趁热装罐。
装满五大瓶后，还剩下一点果酱，我把它盛入小碗，舀起一小勺放入嘴里……
好吃吗，凯莉？
有点像我爱吃的山楂酱，酸酸甜甜的，还带一股浓浓的玫瑰花香，嗯，好开胃的。不过这比山楂果酱强百倍，想想里面含着多少营养物质。不像吃果酱，倒像吃维生素呢！
好吃也不要一次吃太多。记住，糖是甜蜜的毒药，小心它——
温柔地杀我嘛！放心，我自有分寸。妈妈，你看，这次又装了满满三大瓶。按照老规矩，一瓶送给薰依，这是她的最爱。一瓶送梅青婶婶，配她的硬皮面包再合适不过了。一瓶送乐融婶婶，她就像我的第二个妈妈。
可不是嘛，你刚出生那会儿，我的奶水不够，家里又穷得揭不开锅，哪里有钱买奶粉！你瘦得像只小猫，饿得整天嗷嗷地哭……幸好你的乐融婶婶也刚生完孩子，奶水多得喝不完，就把你接过去一块喂养，你现在才能这么体体面面地站在我跟前！奶奶叹道。后来她又接连生了两个儿子，可她说，她喜欢的其实是女孩！如果老天能赐给她一个女儿，她宁愿用两个儿子去换！呵呵！这个乐融啊，还真敢说，这些话要是被她婆婆听到了，还不知该怎么闹呢！也难怪她那么疼你，一直把你当做自己的亲生女儿看待！
到现在我还能想起你的哭声，那么委曲可怜，那么伤心透彻，竟不像是从婴儿身体里发出的，好像除了眼前的饥饿，还背负了全世界所有的忧郁……
凯莉在白纸片上画出玫瑰果的图案，又在图案下面写出制作日期，才用双面胶把纸片贴在果酱瓶的一侧。
过会儿玫瑰果浓汤就煮好了！妈妈，记得放凉了再吃，吃之前再加些蜂蜜。我要做几个芝士蛋三明治带给爸爸，他在地里忙了半日，也该饿了。
凯莉把果酱瓶装进提篮的时候，突然若有所思起来，自言自语道：不知道清甜爱不爱吃……
姑姑，我爱吃的。当带着玫瑰浓香的酸甜滋味在嘴里慢慢融化，我不禁流下眼泪。那就是我朝思暮想的，姑姑的味道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