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胎,一拖再拖,已经又过了一年半。说「又」,是因为先前已经拖了整整两年,简直用「难产」也不足以形容。
我年轻时候,其实是生过几个,虽然长相平凡,也没甚么出色的表现,但母亲是不会嫌弃自己孩子的,我对他们仍然疼爱有加。哎!女人芳华易逝,三十年匆匆,感情的路也走得不顺遂,所幸,生了几个跟我作作伴,一杯花茶、一盏灯,追忆似水年华,半辈子也还算惬意。心想,等着再老些,眼力不济,看不清楚他们了,我就莳花弄草,逛逛画廊、听听戏……,闲度余生,亦不失风雅。
俗话说:「计划赶不上变化,变化赶不上白马王子一句贴心话。」
任谁都想不到,我这朵开了半世纪之花,竟然跟他怀了胎。对于这个爱情结晶,我是既期待又哀怨哟!期待是想当然尔,那么,哀怨又怎么回事呢?且听我慢慢分诉。
婚前,他一直鼓励我:「我们至少要生一胎,纪念我俩这一场勇敢的黄昏之恋。」
我傻呼呼地点头,对于他在我耳边说的每一句话,全数都听进去了。呵!女人啊!不管活到甚么样的年纪,谈起恋爱来,就像个十六岁少女似的,纯情、死心塌地、还略带点智商不足。怎么说呢?女人是大耳朵动物,听不得几句花言巧语,便乖乖就范,前头有甚么凶险完全不察,只飘飘欲仙、陶陶然,以为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白雪公主。一旦跟自己心爱的男人怀了胎,自然是喜出望外,期待快快把这个爱情结晶生下来,迫不及待地,要看看小家伙的长相,到底是像我呢?还是像他?
当我还陶醉在王子公主幸福快乐的甜美时光中,其实,山河已经快速变色了。都怪我们生在这个光纤世代,速度挂帅,婚后,第一个礼拜,我们就情海生波啦!第一声离婚,是我先喊出来的。因为,他找来一大堆理由试图说服我,不要我们的爱情结晶了,好狠啊!他要来个胎死腹中,当作没发生过那回事。
我眼泪汪汪地跟他提起:「要纪念一场勇敢的黄昏之恋。」
他仰头大笑,然后轻轻松松抛给我一句:「这只是一种抒情的说法罢了。」
「抒情的说法?」我惊呆了,这么动人的诺言,怎会只是一种抒情的说法?于是我更哭得厉害。
他笑我:「都多大年纪了?怎么可能还要求先生,要把每一句说过的话都具体实现咧?这样生活太累了吧?妳也真是的,只为了不让妳生这一胎就要离婚?……。」他一付蛮不在乎的样子,更教我伤心欲绝。他不同意离婚,尽管婚约仍在,但爱的根基已经大大动摇了。我们的黄昏之恋,从此进入黑夜,从此,我变得十分哀怨。
其实,我也不是个不讲理的女人,我想,既然都怀了胎,总要把这一胎好好生下来吧?至于以后还要不要多生,那就再说。我这样想有错吗?虽然我是个高龄产妇,大家难免要担心我是否会生出个怪怪的甚么来。但我可是小心翼翼地,尽力做个负责任的准妈妈,我虚心学习,努力摄取养分,我补脑、补元气,按时作检查、认真作筛检,尽可能造就胎儿最佳的体质,希望他灵秀有气质,生下来就大受欢迎,无论是翻翻前面、看看后面,处处精采,读他千遍也不厌倦,大家都争着要拥有一个这样的小娃儿,于是大量复制、复制、再复制,转眼就全部被一抢而空,当真让为娘为父的满面风光哟!
偏偏他这个爹,改变了初衷,害得我大腹便便又不准我生产,着实无奈、伤感。为了排遣烦闷,我成天就想上新生儿市集去逛逛,去看看别人家生出来的宝贝,他们一个个被排列得整整齐齐地,平躺在一张张大床上,四面围着好多人。这些人,对市集里的宝贝们充满高度兴趣,他们在这儿,一站就是好半天呀!大多数是自己没有怀胎生产经验,但各个都是读他千遍也不厌倦的有心人,包括学生、上班族、教师、学者,还有几个企业经理人甚么的,当然也偶尔会见到一两位曾经生产过的、甚至是多产的妈妈。根据喜爱这些宝贝的程度不同,他们表现出来的行为和肢体语言也会有明显的差别。
有人捧起张三家生产的小虎子,安安静静地端详着,好专心地看了又看,爱不释手,最后就抱着他上柜台去,付了钱,开开心心地抱着小虎子回家去了。有人为了寻找灵感,跑这儿来东翻翻、西看看,找到他要的,便拿出手机喀嚓一下,脸上便露出满足的笑容,心中暗自窃喜,今天省了不少钱。还有人,上这儿来只是解解闷儿,吹吹冷气,杀杀时间,随手拎起李四家的小妞妞,摸摸脸蛋、掂掂斤两,逗弄着玩,不一会儿,或许觉得小妞妞太淘气,或许有甚么地方长得不顺眼,于是将她放回那张大床上去,再换一个王五家的小胖哥,抱起来里里外外瞧,就这样,大床上的娃儿一个换过一个,最后这人乏了,伸个懒腰,走了。看看这人生百态,也是我的生活乐趣。
我低头,用手抚摸自己高高隆起的腹部,再看看大床上别人家生的宝贝们,心里头难免有点不服气。我跟他的爱情结晶,哪一点不如人了?为甚么不让我把我们家的宝贝生下来?越想越气,我缓缓走出市集,心里暗暗盘算着,生下这一胎需要花费多少钱?我该找哪一位名师为我接生?宝贝要取个甚么好名字?总要选个讨喜又容易上口的,是吧?
就在这个要生?不生?的节骨眼上,有位老师知道我的处境,鼓励我生下这一胎,他说:「既然已经怀胎三年半了,就把他生下来呗!看妳这身形,我直觉这一胎会是个巨婴,来日必定大有出息,妳就要母以子贵啰!」老师这一番话,让我得了安慰,心里也更加笃定了,生吧!生吧!一千多个日子的等待,终于如愿以偿。老师便好人做到底,挥毫赐名:「非名之名,唤她金线菊吧!金线菊是善等待的。」某种为人母的光环自我心底升起、升起,直升上脑门儿……。
我家的金线菊外表素朴,但活泼健壮,躺在新生儿市集里的大床上,手舞足蹈,人气旺耶!一上场,就轰动。我远远站着,偷偷注视那些围在金线菊身旁的人们,个个低着头聚精会神读她,从性灵里生发出一种属于文学特有的明媚,金线菊更荡出一朵充满乳香的笑靥。啊!金线菊,妳可知道妳是为纪念一场勇敢的黄昏之恋而生的?在妳身上有极优质的文艺基因,妳是带着使命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最后妈咪要告诉妳:妳是一册好文本,请记得,奉献妳的生命,翻上新世代文学的浪头,燃烧妳自己,发光发热,发出一声巨响,震醒文学睡狮,让人看见妳的光焰在狮鼻上跳跃。
金线菊果然有出息,出场没几天,就受到肯定,许多人爱她,许多人支持她,很快进入畅销排行榜,这真是教我感到无比欣慰。
某一天早晨,书店发生一宗离奇的窃案。店员早上来上班,发现文学平台上的书全都不见了,正常人的第一个想法自然是认为书店遭窃了,店长立刻打电话报警,警察先生直觉这个书店窃案很不寻常,疑点重重。书店门窗并未遭破坏,保全设定也一切正常,除非是自己人监守自盗。调阅监视系统录像数据,却在午夜12:00~12:07出现一段黑画面,在这之前,店内安安静静,一切如常;但在这之后,文学台面上的书全都消失了。这正是全案最关键的7分钟,办案人员百思不得其解,案情陷入胶着。这则新闻披露后,引起人们热切关注并有许多人上网讨论,闹得沸沸扬扬。我看到新闻报导,心里好生着急,担心金线菊是否遭绑架了?不知她是否安好?
第二天晚上,我瘫在客厅沙发上,总惦着金线菊,心里头焦虑着。忽然听到一阵细微的敲门声,开门一看,是金线菊!我激动地俯身抱起她,亲了又亲……
问她:「昨晚书店里究竟发生了甚么事?」
金线菊理直气壮地说:「我不服气店长和其他几位主管对文学作品的态度。」
我急急追问:「他们态度怎么了?」
金线菊叹了一口气说:「他们认为现在是科技挂帅的时代,科技应用类书籍和商业类书籍是主流,准备把我们这些文学类书籍赶到角落的书柜去,把文学平台让给所谓的主流书。这太没道理了,他们难道不懂?科技越发达,人世越现实,就越需要借着文学艺术来抚慰人心?对于他们短视近利、轻看文学,我们决意要集体出走,于是趁夜邀集平台上的伙伴们,一块儿离开书店。」
原来如此呀!我噗哧一声笑出来,我们家金线菊真是很有主见,而且还很有领导能力,竟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就能做出决议,带领着一大群伙伴们出走!
「那么,新闻报导那关键的7分钟黑画面,你们就在这时候集体偷溜出书店的吧?怎么做到的啊?」
金线菊带点腼腆说:「是科技平台上的《科技第一人》帮忙暂时切断监视系统电源,让我们有充裕的时间,一个个跳下平台,再从边门的猫洞偷偷溜出来,他──他是我朋友啦!」哇喔!这么精采,我们家金线菊魅力无法挡,竟然连科技平台上的《科技第一人》都愿意挺身相助。
我问金线菊:「接下来,该怎么做呢?」
她毫不犹豫地回答:「妈咪,妳必须勇敢的去跟书店谈判,像我们这样优质的文学读本,应该被看重,对应科技,唯有文艺!书店里绝对需要更大的文学平台。如果,读书人不支持文学,书店不看重文学作品,我们如何翻上新世代文学的浪头?又怎能震醒文学睡狮,让人看见我们的光焰在狮鼻上跳跃?」
金线菊义正辞严,每一句话都说得这么有重量,教人动容。我怀胎三年半生下的文学巨婴,有思想、有见地,有胆识,当真应验了老师的预言,我就要母以子贵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