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个下午,周毅把时间都耗在了搬东西当中,可想而知,这么长的时间里,需要他挪动的东西有多少。所以,世界上说谎话的人还是很多的。但,周毅又觉得自己并没有吃亏,相反他还自认为是遇到了好人。因为,在他准备走,人家给他结账时,又多给了他五块钱,他很高兴,竟然也不觉得有多么累。
按照手表指示的时间,应该到了以前工地下班的时间了,“不好,不能这么悠闲地走了,赶紧跑吧,不能让她等太长时间,呵呵。”周毅想了想,便小跑着去接近那个每天必到之处。在以往那个时间偏右了十几分钟时,满头大汗的周毅终于又来到了那标志性的地方,一切如旧,可爱的陈文歆依然仿佛梦里的情景似的,在耐心地等待着他。
“歆,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周毅嘴上道着歉,心里面却十分幸福。
“没,没,我也是刚到。嘿嘿。”陈文歆说,她的眼睛却没有看着周毅,而且话音也失去了快乐的成份。
周毅马上觉察到了气氛似乎有点不对劲,他便设法去看陈文歆的眼睛,结果女孩的双眸反而更是在躲避他了,他纳闷了。便问道:“歆,怎么了?我怎么觉得你不高兴啊。”
“没,真的没有。”陈文歆抬起了头,眼睛不再躲避周毅了,而且还给了他那个动人的笑靥。
黄昏中,马虎的周毅并没能看出什么异常,而陈文歆后来也真没表现出任何的不快。他两手拉手在街上漫步,没多久,周毅那刚挣的二十五块钱也就进了小商小贩的腰包。周毅也像所有恋爱中的男孩那样,很乐意为自己的女友花掉自己的钱。
一天之中的这段时间过得非常快,不管天气怎样,他两都一直坚持到了现在。但,今天的这个时光又到该分别的时候了,没办法,周毅只得先送了陈文歆后,自己再一个人怀着满意的心情走向他们的工棚。
“唉,用不了多久,就又该搬地方了,嗯,我也想再换个工作,呵呵。”周毅胡乱盘算着,没几分钟,破败但还有点可亲的工棚就把他装入了怀中。
“周毅,回来啦,下午的活累不累?”高桓对周毅说。
“啊,还行。唉,家庆去哪儿了,怎么还没回来?”周毅又问高桓。
高桓看了他父亲高满田一眼后,说:“下午,你走后,来了个说是需要几个去石场干活的人,家庆就去了,我和我大没挤上去。”
“那,那是去哪里的石场?”
“唉呀,乱哄哄的没看清,估计家庆今晚不回来了。”
和高桓聊了一会,周毅也就不再想什么了。民工们的这种特殊时期,夜不归宿仿佛也很平常,因为,除了周家庆,还有几个床铺也只是乱摊着空空的被子,一个个都像是干瘪的蚕蜕。
日子又急匆匆地过了十几天,虽然,天上的太阳还是那么圆,那么骄傲;云彩还是那么一如既往的轻飘飘。但地上的一些事情却渐渐表现出了它们古怪的成份。
首先,每天为大伙忙工钱的杜有志,尽管也是起早贪黑、乐此不疲,但他的繁忙却只是禄禄而为。其次,被蓝皮车带走的周家庆,似乎是真的忘记周毅他们这伙工友了,这么多天的过去,他就像突然蒸发一样毫无音讯了。最后,到底还有些什么古怪的事,可惜现在还没有怎么露出来。
初秋的中午,天气热得赛过了盛夏。闷热的工棚里,人们正在打盹,他们都老实地为自己活着,谁都不知道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事。
最近的两三天,在这群民工的意识里,杜有志似乎又在捉着迷藏了。不过,他们的工长老杜,本质上也同他们一样,并非高人一等。这时候,在自己手下人的着急中,他回来了。没几个人能安心睡得着,杜有志一进门,民工们便像追星族似的围着他,不是索要签名而是索要工钱。
“工长,咱们的钱要回来了吗?”王进明带头寻问。
“就是啊,这时间也不短了,都十来天了,总不能一直这么等下去吧!”一个三十多岁的民工说。
暂且不管他们还说了些什么,只见杜有志阴沉着脸,一大口一大口地抽着烟像是在听着其他人的唠叨,但他的样子却又仿佛心里正盘算着事。
一段时间后,屋里的声音低下来了,杜有志的事情可能也思索好了。他咳嗽了两声,然后说:“我跟大家说啊,都给我先沉住气了。”他放眼看了所有人一眼,才暴发出他的气愤,说道:“他妈的,冯建业那个老鳖孙真他妈不是人养的,大家也别指望他了,那家伙估计是携款逃跑了……”
“啥?”好几个民工已跳了起来。
“那怎么办啊?老杜!”
“领不到工资,这不是他姥姥的白干这几个月啦!”
……
“先别吵!我他妈就不着急啦?妈的,家里的债主都找上门儿了,再不还那些鳖孙钱,我,我他妈就该卖老婆卖孩子了!”杜有志几句有力的话语立即镇压住了手下人的牢骚,每个人都像被凉水盖了头一样的看着他。
“那咱们该怎样才能拿到钱啊?杜叔。”周毅问道,似乎他的头上没有被凉水盖了。
“咱们大伙都来商量一下,呃,我看只能直接去找公司,可怎么去……我看,实在不行,大伙就都他妈的去。”杜有志并不依照自己的所说,说是一起“商量”,结果,他早已有了主意。
“对,我赞成,都去,我们以前在煤……”高桓马上站起来激动地说。
“坐下,还轮不上你说话了。”高满田说,这句话一开始就将高桓的话斩断了,高桓便只好悻悻地还原成了坐姿。
杜有志不理他们的出风头或者教训儿子,他又说:“大伙说,行不行?”
“你说咋办就咋办,我们没什么意见。”王进明说,虽然表面上看他很听工长的话,但是他的话竟能代表所有人的意思。
杜有志说:“好,咱们的人都在吗?”他又扫视着,很有一种大将出发的风范。
“杜叔,家庆都出去十来天了,一直没有消息,也不见他回来,他到底去哪了?”周毅对杜有志说。
“什么,周家庆不见了?那鳖孙去哪了,我看他是不想要工钱了?”杜有志以为周家庆是故意离开的。
“高桓说是去什么石场工作了,是吧,高桓。”周毅说。
高桓没说话,只点了点头,似乎这时候还轮不上他说话。
“没事,大男子汉出不了什么事,别瞎操心。”杜有志说着,又点上了一支烟,就在他的火柴熄灭时,工棚外面传来了摩托车的声音。
随着一声熄火声,工棚的门口不知为何站上了几个警察模样的人,是来站岗的吗?笑话,这儿有屁好站的。而且,人家也确实不像,因为他们都走进了工棚。
面对这些不速之客,民工们这次算是真正的鸦雀无声了,他们瞪着一双双看似无辜的眼睛,乖乖地等待着事情的进展。
杜有志恭敬地站了起来,恭敬地递上纸烟,正要恭敬地开口,结果,人家民警却向他摆了摆手,意思是不抽烟。他竟然能从这摆手中读出了三个意思:一、不抽你的烟;二、你别说话;三、呵呵,你还是坐下吧。所以,他就“嘿嘿”地笑着去履行民警给他下达的任务了。
“大家听我说啊……”站在最前面的民警开口了,“我们是**派出所的民警,我姓肖。最近,我们正在调查一个关于年轻民工失踪的案子,犯罪分子以找工作的借口将人带去后就没了音信,不知道你们中间有没有最近走失的工友。”
“咯噔”,周毅的心打了个冷战,不自觉的,他把脸转向了高桓,而此刻高桓也在看着他,在警察的话中,他们同时想到了周家庆。
“有,有……”周毅像在学校那样举起了手,并站起身,这样一来,仿佛还真是在回答老师的问题了,以致于他的心也紧张了。
肖警察敏锐地看着周毅,说:“别着急,你慢慢说。”
“我……那个,有个叫……”周毅还是十分“紧张”,而说不了连贯的话。最终,在高桓和高满田的引导和帮助下,民警们才收获了他们的又一个线索。
民警走了,工棚因为工钱的事只恢复了一点点轻松。但,周毅的心却真的更紧张而且恐慌了,“家庆,你在哪?难道真是落到犯罪分子手里了?”他心里琢磨着,其他人谋划讨工钱的事,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周家庆到底去了哪里?他到底遇到了什么事?原来,他确实是掉入了犯罪分子手中。那天的农用车一直开着,走过了城市,又路过了村庄,却仍然没有要停下来的迹象。车上的年轻人怀着对新工作的向往,好奇地观看着汽车两旁那越来越原始的风景。他们露着微笑,间或打听一下身旁人的姓名籍贯。
在汽车的前行中,初秋的风仿佛也加足汽油,正欢快有力地吹到了每个人的身上,连续的凉爽让人好不惬意。
晕头转向中,大概走了三四个小时左右,车在一个像是山沟的地方停下了。
“下来吧,都下来吧,快点,到了。”那个招工的人说。然后,在他的带领下,十几个小民工便来到了真正的目的地,也是广阔大地上的其中一个地狱之所。
几座残缺的石头山包围着一片开阔的场所,空气中迷漫着呛人的尘土味,再加上场地上摆放着的碎石机和一堆堆碎石以及几辆工具车,使他们确信这里便是他们要到的石场。名副其实,这里的石头确实不少。
新来的成员还在左顾右盼,不过,在他们的顾盼中,几个手持棍棒、恶魔般的汉子,跟随一个瘦得可怜却像是“老大”的人,一起被他们盼来了。
“都他妈给老子站好了,站成一排!别乱动!”瘦老大扯动嗓子嚷嚷着,这样,他的脖子就更加瘦削了。
小民工们站好了,但有一个胆子较大的却说话了,他说:“老板,他不是说,到了地方先给三百块钱吗?”
“给你妈的鸟蛋。”胆子大的人没有要来钱,却给自己招来了胳膊一样粗的棒子,“啪啪”两声有力的闷响,他疼得弯下了腰。
“怎么打人啊?”又有一个胆子大的人想讨说法,结果,肯定也是说法没有,棍棒伺候。“打的就是你!”“咚咚……”也是两声或者更多,第二个也弯下去了。
瘦老大得意地笑了,并得意地说:“谁他妈还有意见,尽管提出来,哈,没事,不就是几棍子吗,哈哈,提啊!”
不过,虽然这也是命令,但剩余的人却都不给他面子,全都沉默了,吓懵了。站在棍棒面前的他们,就像是RB鬼子刺刀所威胁的中国老百姓。
“告诉你们,刚才那是老子替他们父母打的,小小年纪不好好学习,活该他妈的挨揍。哈哈,听着,在这里,每天工作十六个小时,管两顿饭,听清楚了吗?”瘦老大在一个挨一个看面前的小孩。
“老板,我们的工资?”轻轻飘来一个懦懦的声音。
“打!”瘦老大转身走了,但他的打手们还在“工作”……
飞扬的尘土、笨重的石块、骇人的棍棒,漫无边际的进入了周家庆以及这几个年轻人的生活,他们的生命因此而刻上了一段无法磨去的惨痛经历。
白天的“工作”,他们很卖力,喘着气、弯着腰、竖着耳朵听取带班的安排。
“啊!唉哟,求……求你们别打了……求……”
这样的声音每天每时每刻都会刺进每个人的耳朵里、心里,但他们不敢有任何的反抗,因为他们不仅人少而且还远不如人家壮实。他们没有办法,只能忍受着这奴隶一样的生活,盼望着能够侥幸得到上天的眷顾。
年轻后生的饭量有多大,这样的问题相信人们是会有所概念的。但处于黑工厂的这些人,他们被给予的饭食也许人们可以想象得到,但人们是万万难以下咽的:汤,看起来是稀饭,却并没普通稀饭那么简单,里面不是米,却是五花八门不能吃的东西;馒头们一点都不丢老板的脸,它们不愧自己是石场的成员,竟也弘扬着这里“硬”字的传统。
所住的地方,不如直接去露天:破得过分的布棚子冠冕堂皇地组成了一个挨一个的“房子”,烈日挡不住,雨水遮不了;砖块铺就的地面潮湿着,那是节肢动物们的乐园,蜘蛛、蜈蚣、蝎子……会时不时地出来散步或者聚会;“房子”后面的草地是他们的厕所,更是“嗡嗡”着的飞虫们欢闹娱乐的场所,而那绵延不绝的臭味就使民工们的梦乡被粪便包围了,不是梦见掉进了屎坑,就是梦见自己或者别人在吃屎。
艰苦而非人的日子就这样艰难地过着,就像那句至理名言: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周家庆他们虽然表面上在忍气吞声,但背地里也像渣滓洞里的政治犯一样,一直秘密策划着如何逃出磨窟。某一天晚上,当满天星星正在调皮,当夜游动物集体出动之时,周家庆同两个山东人没有睡觉,尽管有“老”工人劝说逃跑只是徒劳,尽管路口的狼狗似乎还是相当的机灵,但他们不听也不管,进而摸着黑蹑手蹑脚地走出了“房子”。
他们小心再小心,很顺利地前进了几分钟,他们的心早已跑到了别处,但却感觉不到在哪;他们的呼吸也早已不再均匀,一会儿急一会儿缓,但还是能听见那微弱的声音。
周围是死寂沉沉的,让人觉得这不是石场而像是坟场,仿佛一切都已死亡,森然恐怖。此时的三个人就是穿越危险地带的勇士,他们的计划还在顺利中行进。他们离开“房子”越来越远了,而那几个路口竟然也是越来越远。狼狗没有声音,打手们好像也确实累了,似乎正在和他们的宠物们酣眠。谢天谢地,三个人轻手轻脚的穿过了第一幕屏障,他们的心在窃喜,腿没有停下……
周家庆很想撒开腿跑,虽然上面的伤口还遗留着些许疼痛。另两个人也急切了……唉,他们逃跑的技巧终究稚嫩,突然,一条抗逆上帝的白光,拦在了三个小偷一样鬼祟的人面前。一瞬间,三个人都知道了自己的心在哪,却听不见了他们呼吸的声音,因为,更大的响动消灭了刚刚还死寂的空气。
“汪汪汪……”是狼狗粗犷惊心的声音。
“小子们,想跑是吧?”是比狼狗还“狼狗”的人的声音。
三人被五六个人、两三条狗围住了,他们的行踪被发现。没有什么办法,三人只能在凉意袭人的秋风中瑟瑟地发抖,闭着眼睛,像大无畏的革命人士,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不过,瘦老大没有被通知到这件事,所以,打算逃跑的三个人也就不必去死了。几个打手自作主张地商议:打他们一顿算了,就当给他们个教训吧。然后,夜色中是“噼哩啪啦”的声音,打手们不觉无聊也不觉得累,而三个人却在地上打着滚,像牲口似的,他们背上、腿上的肉咧开了嘴,仿佛在嘲笑什么,但全身的骨头却在大叫着疼痛……
时间不知道走到几点了,周家庆和两个山东人相互呻吟着、搀扶着,又融入了十几个“奴隶”中间。他们的计划彻底失败了,然而,他们是否会屡败屡战,是否拥有再一次冲击困难的决心,至少现在都还没有显现出来,因为他们的身体只允许他们继续停留在这样的生活状态之中,一天……两天……三天……
以上的这些情况,周毅他们还一概不知。时间虽然并没过去多少,但在警察透露的消息中,周毅和高桓都日渐着急了。他们想天真地自己出去找,可只要在现实中一想,他们便只好气馁了,试想,警察们都不能尽快解决的事,你两个小民工能有多大能耐。所以,对于周家庆,所有的人都必须期望于人民警察,而周毅和高桓当然还有另一件重要的事去做。
“咱们这就走,大家都他妈去!”杜有志要作“统帅”了,他慷慨激昂、激情澎湃。
“好!都去。”其他人也仿佛被他渲染得热血沸腾了,一个个都站得威风凛凛,似乎真的要去干什么大事情,只可惜没有兵器供他们可选可带,否则,这样的阵势、这样的人们,确实像极了古代某个动荡时期的农民起义。
雄赳赳,气昂昂。几十人组成的民工“大军”出发了,他们在杜有志的带领下,朝着那个雇用他们的公司走去,他们要去争取他们的血汗钱、活命钱,其实,也就是讨债。
虽然时代改变世事的本领很强大,一些事情也由之已经颠倒,但只要稍微一分析,就会发现,事情的本质其实并没有改变。单单就拿讨债来说:旧社会的债主是黄世仁,债户是杨白劳;新社会的债主是民工,债户是老板。表面上看起来真的是上下置换,但处于被压迫中的仍然是人民大众。
遥远的一株火苗;
可怜得如同细瘦的艾蒿;
它没有雄伟的风貌;
似乎也永久性地抛却了高傲;
它就只会珍惜与之情愿为伴的寂寥;
还有渺小;
也许这就是它一世追寻的荣耀;
但,就是这朵可怜的微微火苗;
却被赋予权力而解脱了无形的镣铐;
这时它同样会分外妖娆。
无风的时候,平静的水面正在沉睡,它尽情舒展着自己的身体,让太阳的热情最大限度地投入它的怀抱。它希望这样,它也渴盼这样,但世界会因为某个单一的意愿而保持沉默吗?答案当然是否定,对于看起来没有生命的水也是如此。因为,虽然此刻还是无风,但顽皮的小孩已明明确确将一块小石头扔进了它的肚子里,而且后面还有第二块、第三块……它终于不平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