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选择从医?”
儿科病区医生办公室内,那个男人穿着白大褂坐在一张吧台椅上,一双无处安放的大长腿曲架在吧台椅的脚杠上。他里面穿了件米色圆领毛衣,是上次秦烟和肖涵逛街时买的。戴着银边眼镜,两手垂放在两腿间间。当他听到导演问这个问题时,他首先往镜头的方向看了一眼,镜头后是秦烟站着,正微笑的看着他。
他抿嘴一笑,垂眸略显赧然,这是面对镜头时许暮深最真实的表情。但就这样一个表情,让在场所有的工作人员以及旁观的医生护士都为之着迷,这样的许暮深多了几分魅惑力。
他说:“这个问题的答案,有些偏离,纯属私人性。”
导演完全不在意:“那也跟我们说说吧?”
许暮深推了推镜框,看了眼拿着摄影机对着他的秦烟,然后看向摄影机,半晌,他缓缓开口:“高中时,喜欢的女孩子因为上体育课磕破了膝盖,很长很深的一条口子。当时流了很多血,校服裤子一瞬间被染成了红色。”他回忆着“后来去医院缝了七针,她哭的跟杀猪一样。”
秦烟很意外他会提起这件事,那道疤至今还在,不过随着岁月已经淡了很多。那天她从单杠上跳下来时不小心扑在了边上的台阶上,膝盖被台阶硬生生划出了一道口子,她当时看着自己裤子里流出来的血傻了,还是肖涵先叫了起来她才反应过来疼。正当她手足无措的时候许暮深抱起她就往医务室跑,校医给她止了血后他又带着她去了医院。听医生说需要缝针时她当时就被吓哭了。拽着许暮深的手求饶:“我不想缝针,疼。”
“你不缝更疼。”
秦烟委屈的瘪着嘴,眼泪都快出来了。后来缝针时她哭着很惨。许暮深看着自己快被拽脱线的校服也是满脸黑线的,因为围观者众多。
“后来她跟我抱怨那医生给她缝的丑,长得还凶。”许暮深抬头看了眼秦烟,发现她已经脸泛微红。
“我说她哭的跟杀猪一样,她说是被医生吓哭的。”许暮深在笑,仿佛那一幕就发生在昨天,他一抬眼就能看到那个人站在面前,很近,近到只要一伸手就能握住她的手。
许暮深眼中透着光芒:“她说,我穿上白大褂的样子一定很好看。”
如果今日许暮深不提这件往事,她大概不会记起她曾经那句玩笑话竟被他记在了心里。尽管后来她从来没问过他为什么想要学医,因为她觉得他做每件事都是在他的计划内的,她只需要无条件支持就可以了。她说,如果他穿上白大褂一定会很好看,她真想看看他穿上白大褂的样子。
如今,他就坐在那里,她的面前,穿着白大褂,左胸挂着的胸牌上有他的证件照,蓝底白大褂,白衬衫配着红色领带,精神奕奕。秦烟的眼里涩的很,但心底在此刻拂过了一阵清风,舒爽愉悦。
导演说:“那后来她知道你当了医生吗?”
许暮深抬头再次看向秦烟,秦烟也看着他温柔一笑。
“知道。”
“所以你一早就喜欢我了?”晚上,秦烟对在沙发上看书的男人说。
许暮深不理会她,顾着翻自己手中的书。
“是不是嘛?你早就喜欢我了,却一直端着,许暮深你真会装。”
许暮深这才抬头看她,皱着眉头,放下手中的书说:“装?我哪里装了?”
秦烟一扬下巴:“明明那时是喜欢我的,却装作一副不在意的样子。”
“我哪里有装作不在意的样子?当时谁抱你去的医务室?”
“你。”
“谁带你去的医院。”
“。。。你”
“谁给你打了一个多星期的水?晚上等你一块儿回去?”
“对不起,我错了。”秦烟垂下了脑袋。
许暮深满意的点点头,继续看书。
秦烟眼珠子转了两下:“那你为什么一直不肯答应做我男朋友?”
“因为不想影响学习。”
“你还怕被影响?”秦烟不信。
许暮深看她:“我是怕你被影响。”
秦烟感动。
“那后来又怎么答应了呢?”
许暮深放下书很严肃的看着她:“后来想想,以你的成绩,再影响也影响不到哪里去了。”
秦烟:“。。。许、暮、深。”
那次的访谈内容儿科众多医生护士都知道了,大家都在猜测许暮深高中时期喜欢的女生是谁?有跟他关系好的直接去问了他。
“所以到底是谁?”袁志和问,“你到底谈过几个女朋友?你媳妇知道吗?”
袁志和这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让许暮深想踹上几脚。许暮深冲他笑笑,惋惜的说:“很不巧,我的前任初恋以及现任都是同一个人,不好意思,让你失望了。”
袁志和瞬间收起八卦的态度,转身走了。后来有小护士问袁志和这个问题时,袁志和极其严肃的说:“你们怎么回事?整天打听这个打听那个,这不是影响人老许家庭和谐吗?”
小护士们一脸茫然,这层楼最八卦的谁不知道是他袁医生,怎么就变成她们影响人家家庭和谐了?
许暮深这天出现在了肿瘤外科的病房,因为一个人。
章如青看着进来的许暮深,擦了擦眼泪,许震宇刚刚睡着,为了不吵醒他,章如青把他拉出了门外。
“什么时候的事?”两人坐在走廊长椅上,许暮深白大褂的扣子解着,此刻他的心情很沉重。
章如青擦了擦眼泪:“上个月查出来的,你爸爸不让我跟你说,你们俩脾气都这么倔,谁都不肯低头。”
许暮深靠进椅背老半天没有说话。章如青握着许暮深的手:“小深啊,你该知道,从小到大你爸爸对你的期望都很高,所以在后来你跟他说你不想回T市,想留在云市读医时他才会那么激动,因为他接受不了。”她低着头望着儿子的那只手,“新成医院的肿瘤科比T市的要好,其实我早就想带他来了,可他不肯过来,他跟我说什么你知道吗?他说,儿子在那呢,你这不是给他添堵吗?”章如青抬眼看着许暮深,眼神疲惫,“儿子,你爸爸同你一样,都是脾气倔的人,不肯轻易的低头,这么多年了,其实他早就不怪你了,就是拉不下脸来。当初叫你滚出家门,都是气话。”
许暮深搂上章如青的肩膀,握着她的手说:“我知道,我知道的。”
“其实他很骄傲你现在是个出色的医生。”章如青知道,许震宇其实心里一直都以许暮深为傲的,每当有人问起,令公子是做什么的?他都会很自豪的说,我儿子是医生。每当听到有人夸,医生好啊,真是了不起时,他脸上得意的笑容收都收不住。
“当年你爸爸得知你车祸的时候他正在省厅开会,后来是他秘书跟我说的,他当时接到电话后当场就瘫倒了,会也没开,就让司机送他开了云市。”现在想起那天的场景,章如青依旧会忍不住身体的颤抖,身上的毛孔会张开,心会揪着。她在来的路上哭了一路,因为据说许暮深伤的很严重。
许震宇当时看上去很是镇定,也对,像他这样的人什么风雨没见过。可章如青不一样,她是个女人,更是母亲。因为她不停的哭,哭的许震宇心烦意乱的,终于他忍不住吼了她:“哭什么哭,儿子还没死呢。”
章如青被他一吼果真不敢哭了,一个人偷偷的抹着眼泪。
许震宇可能也意识到了自己刚才声音有些大了,他往章如青身边挪了挪,拍了拍她的后背说:“放心,咱们儿子没那么脆弱,你不是给我算过命,说我福气好,儿孙满堂嘛,他都还没媳妇儿呢,怎么会死。”这一安慰娶章如青也真的平复了许多。
在医院手术室,当许暮深被推出来的时候,许震宇在那一刻红了眼。他颤抖的握着儿子的手,因为伤的严重,他浑身上下几乎都被包着。
在许暮深住进icu的那几天是最难熬的。
“妈妈从未对你讲过,你爸爸当时偷偷的哭了,有好几次,他都背着我,不让我看见。但我知道他是去偷偷哭了。”听到这里,许暮深鼻子一酸,眼泪就掉了下来。
“这次生病,他不让我告诉你,他想偷偷的把手术做了,可当医生告诉我们没有合适的肝源时,我真的很害怕。”
许暮深去了主任办公室,邢明邰是肝脏肿瘤方面的专家,许暮深此刻唯一的心灵寄托或许就在邢明邰身上了。
“这是你父亲的ct报告,你自己看吧,不用我解释了。”墙上的阅片灯上插着两张报告,阴影明显,他一眼就看出来了。
“该做的检查T市都做了,也没有再做的必要,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肝源。”
许暮深抖着嗓子问:“他,能撑多久。”
“你父亲目前状况还算好的,你应该乐观一点,你是医生,哪怕有一丝希望都不可以放弃,知道吗?”邢明邰是看着许暮深成长起来的,虽然气他不少,但这个孩子终归是个有用之才,他还是挺看中他的。
“谢谢,老师。”许暮深唤他一声老师,邢明邰也的确是他的老师,从学校毕业他就在外科实习,一直就跟着邢明邰,他第一次手术是邢明邰带的他,第一次真正独自掌刀是邢明邰给他做的副手。这是医院史上没有过的例子,主任医师给一个小小的主治做副手,说出去谁都不信,可邢明邰完全不在意,他就这样做了。完了之后他还跟许暮深开玩笑说,他们这叫互相帮助。
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有多对不起父母,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但他却在关键的时刻,无能为力。
秦烟找了他很久,发信息给他没回,电话也没接。儿科门诊外有一个小平台,听导医台的护士告诉她,许医生往那去了。
她听江河说了许暮深父亲生病的事,就在五分钟前。
许暮深坐在平台的长凳上,背靠着墙,望着天,他眼角的猩红一目了然。这样的许暮深秦烟是心疼的。
她走了过去,在他面前蹲下身子,双手放在他的膝盖上,仰面望他。
许暮深直起身子,调整了心情,挂着微笑回望着她。半晌,他握着她的手,嗓音疲惫的说:“宝宝,抱抱我。”
秦烟差点没忍住情绪,她站了起来,抱着他的头。许暮深脸贴着她的肚子,抱着她的腰。
“暮深别怕,我陪着你,我会陪着你。”她抚摸着他的后脑勺,声音温柔清脆,如早晨的露水,撒在他的心间。秦烟感觉自己腰间的那双手慢慢的在收紧。
许震宇住院期间,许暮深是儿科外科连着跑。因为儿科病区正在拍摄阶段,他比平常要忙的多。
这天有个十四岁的男孩子因为呕血被收了进来。他看了小孩的化验单,血色素很低,再加上他只要一咳就有鲜血掺杂,许暮深想也没想就对家长说:“做个胃镜吧。”
“胃镜?”孩子家长对胃镜还是挺恐惧的,他们怕孩子吃不消,“能行吗?”
许暮深已经在开检查单:“除了胃镜,没别的办法,现在主要是想知道他是否胃里在出血,如果真的是胃里出血那就得进行止血,不然的话,持续出血命就会没命,你说能不能行?”解释的过程,他已经开好了单子。
他把单子给护士说:“有快速急诊通道,我打电话给胃镜室。”然后就掏出了手机。
“余护士长,我是许暮深。”
“我这里有个病人十四岁,持续呕血,我怀疑是上消化道出血,想要做个胃镜看下,你那边可以安排下吗?对,立刻做。。。好,好的,谢谢!”许暮深挂掉电话后就对家属说:“去门诊八楼内镜中心,那边有护士会接应。”
送走家属后,许暮深又接着去病房看了其他病人,被家属围着问了一些问题后他看了看腕表对身边的实习医生说:“你随我去内镜室一趟,看看那孩子的情况。”
许暮深不是第一次出现在这里,但秦烟是。内镜室房间很多,护士医生也很多,一进门就听到了监护仪的滴滴声,她疑惑的看了眼许暮深,对方像是有所感应一样,回过头来,对她说:“这是无痛内镜。内镜分好几种,无痛是其中一种。”说着他推开了一扇门,秦烟看到门上挂着普通内镜的牌子。
一走进去,她就看到并排摆着三张床,没想床之间有帘子隔着,每张床前都有一个穿着蓝色手术衣的医生。三台胃镜正在同时进行。
许暮深往最里头的那一张床走去,医生刚戴好手套准备进行,见许暮深来了他笑了笑:“来啦。”
许暮深点头,从操作台上抽了一个口罩给秦烟戴上,医生有意思的看着两人,秦烟瞬间脸红了,腾出一只手碰了碰口罩。
胃镜进行,秦烟听着那一声声干呕声浑身汗毛竖起。
“看,是这里出血。”检查医生对许暮深说。许暮深盯着显示器上看。
“十二指肠?”许暮深问。
医生点头:“对,十二指肠溃疡造成的出血。”
检查医生又说:“先进行药物喷洒看看有没有效吧。”
许暮深点头。
护士配好了药,走了过来。许暮深侧身让了让,看见秦烟紧皱不松的眉头,微微扬了扬唇。
药物喷洒止血失败。
“上夹子。”检查医生对护士说。然后又对许暮深说,“如果夹子还止不住血,那再试试其他的。”
微小的出血孔,在不断的持续的出血,很快镜面被糊上了一层鲜红,看不清方向和出血位子。
秦烟胃里有些犯恶心,她不敢去看。突然眼前出现了一只手,挡住了她的视线,轻轻的捂着她的眼睛。秦烟扭头看他,许暮深笑着用嘴型对她说了两个字:闭眼。
最后血止住了,秦烟没看到,被许暮深一直遮着视线。
事后,秦烟对许暮深抱怨:“早知道这么恶心我就不进去了。”
许暮深:“所以让你闭眼呀。”
“那里面真是减肥圣地,去一趟出来都不用吃饭了,反正我是吃不下了。”秦烟现在想起来胃里都还恶心着,她看许暮深,“你好像完全没感觉?”
许暮深喝了一口水觉得不烫了,就把手里的保温杯递给秦烟:“以前手术台上什么样子的没见过。”
秦烟拿着杯子没有喝,目光柔了下来,她声音很小,仿佛只有自己能听到,但许暮深是听到了的。
她说:“如果你没有离开手术台,你爸爸的手术该会是你亲自上台吧?”她低着头看着杯中的热气不断往上冒,喷到她的脸上,温温热热的。
许暮深刮了刮她的鼻梁:“傻瓜又在乱想什么呢?”秦烟抬头看他,笑的勉强。
他摸着她柔顺的长发说:“就算我现在还是外科手术医生,那我也不会为我父亲开刀,因为那个人是自己最亲的人,往往会有压力,有时候会成为一种负担,主刀医生最忌讳的是不够清醒,我不会冒这个险。”
李冉没想到来找自己的是秦烟。秦烟捧着两杯咖啡,站在她的诊室外,她今日穿了件黑色的风衣,白色高领毛衣,蓝色的牛仔裤。
李冉微笑着向她走去。
“拿铁,ok?”秦烟举着一杯咖啡问她。
李冉很自然的接过:“谢谢。”
李冉问秦烟:“有事找我?”
秦烟:“我可以知道你和暮深是怎么认识的吗?”
李冉笑这说:“我是她师姐,你应该知道。”
“我知道,其实我是想问,暮深有没有曾经寻求过你的帮助?”
咖啡里的温热传进她的手心,李冉沉默良久,扭头问秦烟:“你似乎知道了。”
她看着秦烟说:“那年我刚毕业,回学校处理事情。”李冉记得那天是她在学校里的最后一天。三号教学楼有个天台,是她曾经经常偷懒的地方,那天是她最后一次回到那里。
那也是她第一次接触许暮深。以前总会听到他的名字,大三那年她第一次听到许暮深的名字,他是这届大一新生里最优秀的。
这两年她会时常听到这个名字,校园论坛网上也经常有同学会挂他的照片,都是偷拍的。
他此刻正站在天台边缘,听到身后有人靠近,他回了头。
“嗨!”李冉跟他打了招呼。
许暮深没理她。
她走近时发现许暮深的手边放着很多啤酒瓶。
“一个人喝酒?”李冉问。
许暮深依旧没搭理她,自顾喝着酒。
李冉见他这样,也自知自己无趣,所以打算离开。
“从医学的角度来讲,从这里跳下去的话,生还的可能性有多少?”李冉刚转身,一直不说话的许暮深突然开口。
李冉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许暮深兀自笑了,笑着说:“没什么。”
李冉第二次见到许暮深,也是在那一次她意识到许暮深有轻生的念头。
那是在李冉实习的医院里,发生了一起医闹事件,她不知道怎么会在那里看到许暮深,那个男人很激动,手里拿着刀。
李冉记得很清楚,那天是许暮深挺身而出制服了那个医闹的病人家属。
许暮深的手臂被划了一刀,李冉去外科诊室看他,他正包扎好伤口出来。
许暮深似乎没认出她,只淡淡的看了她一眼。
“你刚刚是故意的。”李冉说。
许暮深睨她,不作声。
李冉走上前去,站在他的面前:“我看到了,你是故意让刀刺中你的,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许暮深淡淡的看着她,然后收回目光,绕开她朝外走去。
“许暮深。”李冉不死心的追上去,“许暮深,你为什么会想要轻生?”
许暮深厌烦的皱着眉:“谁跟你说我要轻生?”
李冉:“我是心理学的,我能看得出,你的不一样。”
许暮深停下脚步,扭头看她。他的眼睛很好看,从李冉的角度看去,他的双眼皮更明显了。他的眼珠很亮,很深邃,但也很迷茫。
“我可以帮你。”
李冉在那一刻觉得自己在许暮深的眼里是个笑话,对,他看她的眼神就像是个笑话。
李冉以为许暮深不会来找她的,可两天后,另她意外的是许暮深来找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