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娘子掀了车帘出去,乌鹭紧紧跟在身后。面前尽是浓雾,车夫正疑惑地抓着脑袋“好端端的怎的出了这么多雾气?”
这是官道,两侧尽是枯木,连池水也不见,又是早些时候,太阳只漏了个半面,按道理来说是不会有雾的。
“这雾瞅着大,但是前头路俺走过许多次了,娘子放心,不会有什么问题的。”见文娘子主仆两个出来,那车夫拍了拍胸脯保证道。
车夫说话声音极大,似乎是为了掩盖什么东西。方才当着两个小姑娘的面被吓晕过去的事情显然叫他难以忘怀,这会子便想着好好表现,好歹也是拿了太守两块大银子的!
那黑红的面上带了几分憨厚笑意,“两位坐车中等着就是了!”
文娘子却微微摇了摇头,在那车夫不解的目光里伸手指了指前方,“不是雾,你仔细听。”
车板上的两个人都竖起了耳朵听着,眼睛一眨不眨看着前头。
“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
“娘子,又来了!”乌鹭拽住自己的衣袖口,双手搅在一起。这声音听了就叫人难受,心口处一阵阵地发疼。
车夫却瘪了瘪嘴,“俺听着是什么也没有。”
“你的阳刚之气重,又无阴阳眼,这东西影响不到你。”文娘子扫了车夫一眼,又瞧了瞧面色难看的乌鹭,“过来,”
乌鹭忙朝着文娘子身边过去,双手被文娘子牢牢握住,一身的冷意才在这会子得了些好转。
“是有人在唱招魂。魂兮归来,返故居些。”文娘子微抿着唇,眼神看向那浓雾之中。
车夫经历了方才的动作,早明白了这位文娘子不是什么凡人。她口中说出来的东西奇奇怪怪的,定也没有太好的事情,秉持着不让自己被吓死的原则,车夫悄悄往后挪了半步,再不开口。
他的小动作被文娘子收在眼底,也没有说什么。车夫虽然是老太守派来护送她们上京的,但到底只是个普通人而已,若是什么强盗,他还有些本事,但遇上这种怪力乱神,害怕也是人之常情。
他躲开些也好,文娘子总不能保证来人是好是坏,万一被误伤了,岂不是文娘子的过错?因而便丢开车夫的事情不想,只朝着迷雾处看过去,“你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
忽然间,隐隐绰绰的,有一欣长的身影从浓雾之中显现。白衣曳地,满头青丝用发冠束起来,面上的眼睛宛若清河,灿若星辰。
“小天师,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那人忽然间便到了几人跟前,颈部的喉结上下滑动,眼睛里清波荡漾。
声音与之前听到的那几句有些相近。
这人是突然间出现的,打扮模样都不像是常人。乌鹭更加贴紧了文娘子,面上的紧张显而易见,“娘子,这人是谁?”
“海女巫。”文娘子望向那人,“海中有仙山,名蓬莱,其间居鲛人一族,以巫为尊,各族又以海女一族最为庞大。海女为姓,巫为职业,素称海女巫。”
那人忽然笑了,眸子里的水波荡漾,“小天师好生聪慧,已经许久没有人认得我了。”
他指了指自己的面容,“喏,我已经这样子活了百年有余,他们都唤我妖怪。”
那张脸上的笑意张扬肆意,却莫名带了一种叫人看不懂的情绪。
身后的层层浓雾将此处映衬得宛若仙境,文娘子站在车板子上,居高临下地瞧着,那人便一副任君打量的模样,笑意不羁。
“不过是从前有幸得以见过一位海女巫而已。”文娘子按住乌鹭颤抖的手,眸中投过去几分安慰。
“你不该在这里的。”她望着那长身玉立的公子,“天家不喜欢鲛人族。”
她立在那儿,面上毫无表情,小小的一个人,说话却带了罕见的沉稳。
海女巫扬唇,“那又怎么样?我只是个散人,海女巫早就没了。”
所有的一切都没了。鲛人一族,海女家族,海女巫,大多数都死在了十年前那场轰轰烈烈的寻蓬莱之行中。
文娘子那时候还小,只记得父亲书房里来了一位好漂亮的男子,真的只能用漂亮来形容。那人浑身都缥缈着仙气,却朝着父亲跪下身去。
除了膝盖触碰地面发出的噗通一声,文娘子似乎也听见了那人高傲的心破碎的声音。他求父亲想想办法救救鲛人族,救救海女巫。
“司樾,命数如此,我,断然不能去破坏命数啊……”父亲看着那人,只是一声长叹,其中种种无奈,早已不言而喻。
那人早料到会有如此结果一般,苦笑着点了点头,一句话也没有再多说,踉跄着起身,跌跌撞撞地往外走去。
文娘子注意到他身后的白衣裳尽数染了红色,一直蔓延开,从背部,直到脚踝。
她问父亲为什么不能救一救他们,父亲只说,天道有命数,各人命数已经决定,不可更改。
文娘子那时候什么都不懂,只觉得那漂亮人儿就这么死去有些可惜,过后便将所有都抛之脑后了。毕竟她当时也才五岁年纪。
那段时间父亲总是很忙,甚至都没有时间去检查文娘子新学的阵法,叫她好好的偷了个懒。再后来便是从二姐姐那里听得,说是有人被灭族了。
“是他们犯了法吗?”文娘子记得自己是这么问的。
二姐姐当时怎么回答的呢?似乎是隔了很久才有回应,“不是,只是他们做了错事。”
错事是什么?二姐姐没有再说,文娘子也没有再问。只是从那以后,她再也没见过那位漂亮的人儿。后来也是在父亲的手记里明白,那位原来是海女巫。
现在想来,这错事文娘子约摸能理解几分。
天家似乎都想要长生不老,想要一辈子掌控权势。妨碍他们的呢,自然也就做错了。十年前的海女巫一族如此,一年前的姜家也是如此。
错事到底是什么已经不言而喻。
终归是,人心难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