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什么?”
俟风已经蜕回了人形,激烈的打斗让她无比疲惫。
“那是硝石,”俟风和宿找到了一个可以短暂歇脚的沟谷,沟谷杂草丛生,白色的灯笼草和金色迎春生长于并不算缓的沟坡之上,它们都垂着晶莹的水滴,像是为劫后余生者垂下的泪水,“老祖母先前把它们用作祭祀,但是发现它们太危险之后就一直放在那儿闲置。”
她们一直在逃跑,直到遇到这个沟谷。从沟谷的北侧看过去,太阳沉了下去,流断和云极渐渐明显起来,高耸的涂山切断了天穹之上的渐变的色彩。南方,是微弱但可变的火光。
那是婆娑族的营地。
曾经是,婆娑族的营地,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宿从用皮囊收集着叶片上的雨水,如果它们继续往北走,或许会远离溪流,到那个时候,水就会是她们必须的东西。
但眼下,她还要用水为俟风冲洗伤口,以免它们溃烂。
“谢谢,”俟风说。
宿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再继续这个话题。
俟风也沉默了,她张开嘴想要说些什么,但是她没有办法说出哪怕一个完整的音节。
她身上有尖锐的木制长矛划出的痕迹,好在都是皮肉伤,虽然不知道具体原有,但是可以看出来,沸波人想留着这个灵巫。
身上伤口或许并不能算什么,真正让俟风沉默的是令她震谔的事实,所有她熟悉的一切,她的家,她的亲人,她的师长,全都化为了灰烬。
冲洗到手臂上的时候,俟风有些恍惚,她双眼出神一般望着远方,宿正想和先前一样,把水倒上去,却发现俟风拦住了她的动作。
宿这才注意到,在臂弯处——俟风全身最深的伤痕——宿几乎可以得见那些被划开的深红色机理的下面,是已然有些模糊的白鸥和豹子。
宿和俟风对视了一眼,试图劝说她不要组织自己。
俟风只看了宿一下,眼角留下未干透的雨水一样泪。
她又动了动嘴唇,这次,她说出话了,“我没有家了,宿,我没有......”
她说着便说不下去了,喉头哽咽,双唇翕动着,想再重复一遍。
宿轻轻地抱住轻声抽噎的人,“我知道,我明白,哭吧,哭一会儿吧,哭完我们就把伤口冲干净上路好么。”
宿也没忍住哭了出来,通过那双微微颤抖的双肩,她觉得痛苦仿佛被什么东西牵引了过来。
是啊,俟风这样坚强勇敢的人都哭了,她为什么不能好好地让泪水流下来呢?这不也是一种悼念,一种对他人的体恤和怜悯么,而又和软弱有什么关系呢?
俟风在战斗的时候没有哭,在冲洗伤口的时候没有哭,她只是想念那个回不去的家了而已,为什么流泪呢?她理应感到挫败和无助,也理应试图用哭泣来洗刷失去挚爱的苦痛。
“你还有阿岚,还有鹿山,还有奕,还有我,我们还在,我们再停留一小会儿就去找他们好么?”
俟风睁开通红的眼睛,“宿,我不知道怎么办......”
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我不知道应该怎么面对这一切。
我也说过这种话,宿想到,她得鼓励俟风再一次勇敢起来。
她把自己的手攥上俟风的手臂,以期她能感受到一点点的慰藉,“别怕,别害怕,我们一定有办法报仇的对么,我们去你说的地方,是晨风族的领地么?我们去哪儿,然后把看到的一切都告诉他们,然后我们会和公义的战士一齐为老祖母他们报仇的好么?我答应你,我们一定会的,但是现在我们要先赶上奕他们,我不知道沸波人还在不在追赶我们。”
宿说的没错,虽然她们从一开始就甩开了沸波人,这好也不好,好的地方在于她们不用提心吊胆的前行,不好的地方在于她们也没有任何办法判断沸波人是不是仍然在追逐他们,也不能确定沸波族人追逐她们追逐的脚步有多近。
俟风那双充满仇恨和痛苦的眼睛阖上了,她短暂地思索了一会儿,忍住全身的战栗点了点头。
“那好,”宿说着,帮俟风冲干净最后也是最深的哪一个伤口,为她扯下麻衣的一角扎好,“等太阳再落下些,我们就出发,你可以睡一会儿,我再汲些水。”
俟风与其说在点头,不如说微微抬了抬下颚,她给自己在坡底的杂草上找了个最舒适的姿势蜷在一起。
宿把昨天暴雨后烤干的袍子给俟风披上,向着浅沟更阴深的地方行进了一些。
沟谷的阴面植物变少了一些,宿并没有想到这个问题会给她的收集工作增添困难,她不得不走的更远一些。
等她回来的时候,俟风已经睡着了。
宿觉得或许在这种情况下,行进并非好的选择,但是她们别无选择,如果停留,等待他们的或许就是沸波族的矛头。
“俟风,”她轻声唤道,“我们出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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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不是第一次在黑暗中前进了,上一次在雨中的行进远比现在困难得多,但是这一次,找上他们的是战斗后的筋疲力尽,以及难以捕捉的希望所带来的极端失落的情绪,和并不清晰可靠的行动目标。
他们第一次只要找到奕就可以了,那不过是一个寻找赌气的年轻人这样的任务;而这一次,她们不仅要找到奕,还要亲口告诉他他所熟知并归属的一切,都化作了火焰中飞扬的灰烬。
除了宿和奕,无人生还。
宿踏在雨后湿润的土地上,不由得想着营地的火或许已经把印记石周遭的土地烤得坚硬漆黑,就像沸波族人的皮肤一般。
夜幕完全的降临在这片森林里,虫鸟的鸣叫不曾停下。
它们是自由而快乐的,宿忽然想到,这样的自由而快乐在人们的生命里却如此宝贵,有如此容易破碎。
云极和流断一大一小悬于天穹,直指着东方。
在回家之前,她还有一件事要办完,宿想到。
她没有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