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个小姑娘很是大方,也很漂亮,不像是乡下孩子,挺招人喜爱。一个头上挽着又光又滑的栗褐色麻花髻,另一个留着两条乌黑的长辫子。两个姑娘同样活泼、同样整洁、同样丰腴、同样红润、同样强健、同样好看。她们衣着漂亮,布料虽粗些,但做工精巧。可以看得出,她们的衣服是很合季节的。两个小姑娘都同样喜气洋洋。除此以外,她们颇有一些主人的派头儿。打扮、嬉笑、喧闹,一举一动都表现出一种自以为高人一等的味道。她们进来,德纳第夫人用一种似乎谴责的口吻说:“哈!你们跑来做什么,两个小家伙儿!”语气中充满了母爱。
随后,她把她们一个个拉到怀里,替她们把头发理平,把丝带系牢,然后才把她们放开。松手时,她还用慈母所特有的那种轻柔劲儿,轻轻推着她们,同时说:“去你们的,丑八怪!”
两个姑娘走到火炉边,坐了下来。她们有一个娃娃。她们把娃娃放在膝头,转来转去,嘴里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笑个没完。珂赛特的眼睛不时离开毛活,凄凄惨惨地望着她们。
爱潘妮和阿兹玛连看都没有看珂赛特一眼。在她们眼里,珂赛特和一条狗没什么两样。这三个小姑娘的年龄合起来超不过24岁,可她们之间却被社会等级划开了。一方在羡慕,一方在鄙视。
德纳第姊妹俩的那个娃娃已经很破很旧,并且褪了色。然而,在珂赛特看来,它却是异常可爱的。她记事以来还不曾有过自己的一个娃娃。
德纳第夫人一直在那厅堂里来回走动,忽然,她发现珂赛特走了神儿,发现她正盯着两个玩耍的孩子,而没有把心思放在毛活上,不由得又动了气。
“哈哈!这下子,你还有什么说的!”她大声吼起来,“你就是这样干活儿的!看来得让鞭子来跟你说说话了!”
那个外来人仍旧坐在椅子上。他转过身来看着德纳第夫人。
“大嫂,”他带着笑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算了!让她玩会儿好啦!”
表示这样一种愿望,如果是出自一个在餐桌上吃过一盘羊腿、喝过两瓶葡萄酒、长有一副富贵模样的客人之口,也许还可以给他一点面子,但是,一个戴着那样一顶帽子的人,一个身穿那样一件大衣的人,竟然敢于表示这种意愿,这在德纳第夫人看来是不能容忍的。她怒气冲天地说:
“她想吃饭,就得干活。我可不能白养活她。”
“她到底在做什么呢?”那外来人接着说,声调之温文柔和,与那身乞丐般的服装和脚夫样的肩膀形成了一种奇特的反差。
德纳第夫人回答了他,看来是特别赏脸:
“她在打毛袜,这不会有错吧?打的是我两个女儿的毛袜,她们没有袜子的话就要光着脚走路了。”
那个人望着珂赛特的两只红得可怜的脚,接着说:
“她得多久才能干完这活呢?”
“她至少还得花上整整三天,或者四天,这个懒丫头。”
“那么,这双袜子值多少钱?”
德纳第夫人轻蔑地瞟了那客人一眼。
“少也得30个苏。”
“为这双袜子我给您5个法郎,成吗?”那客人说。
“上帝!”一个留心听着的车夫哈哈大笑,“5个法郎!真够价儿!5法郎!”
德纳第觉得说话的时候到了。
“就这样,先生,假使您满意,这双袜子就折成5个法郎让给您。客人要求什么一般我们都会照办的。”
“得付现钱。”德纳第夫人直截了当地说。
“我买了,”那人说。随后从口袋里掏出一个5法郎的钱币,放在桌子上说,“付现钱。”
接着,他转向珂赛特说:
“玩吧,孩子。现在你不必再干活儿了。”
刚才说话的那车夫见了那枚值5法郎的钱币坐不住了,丢下酒杯,走了过来。
“真的,一个真正的后轮后轮,5法郎钱币的俗称。!无半点儿假冒!”他一面端详着那钱币,一面喊着。
德纳第夫人走上来,默不作声地把那钱揣进了衣袋。
珂赛特仍在发抖。她冒险问道:
“太太,是真的?我可以玩了吗?”
“玩你的!”德纳第夫人猛吼了一声。
“谢谢,太太。”珂赛特说。
她嘴上说谢德纳第夫人,但心里却在谢那陌生人。
德纳第重新与客人喝酒。他婆娘在他耳边说:
“那个黄衣汉究竟什么来头?”
“我见过许多百万富翁,”德纳第神情庄重地说,“都穿着这种大衣。”
珂赛特已经放下了手中的毛线活,但仍在原地不动。她已经养成尽量少动的习惯。她从背后的一个盒子里,取出几块破布和她那把小铅笔刀。
爱潘妮和阿兹玛并没有注意到此时发生的事。她们刚办完一件重要的事:捉住了那只猫。娃娃被她们丢在了地上。爱潘妮拿了许许多多的红蓝破布把那只猫包了起来,不理睬它如何嘶叫,也不理睬它如何挣扎。她一面干着那种严肃而艰苦的工作,一面用稚气的妙语——娇柔地就像彩蝶双翼上的光彩,想留也留不住——对她的小妹妹说:
“瞧,妹妹,这娃娃比那娃娃好玩多了,会动、会叫,而且暖烘烘的。妹妹,我们拿它来玩吧!它做我的小宝宝。我做一个阔太太。我看你,你看它。慢慢地,你瞧见它的胡子,就会吓一跳。后来,你看见了它的耳朵、它的尾巴,这又吓你一跳。你就对我说:‘唉!我的上帝!’我就对你说:‘是呀,妹妹,我的小姑娘就是这个样子。现在的小姑娘全是这个样子。’”
阿兹玛津津有味地听着爱潘妮的话。
这时,那些喝酒的人唱起了一首淫歌,边唱边笑,声浪震颤了天花板。德纳第于中助兴,陪着他们一齐嚎唱着。
鸟儿用什么都可以筑巢,孩童什么都可以当做玩具。在爱潘妮、阿兹玛包扎那只猫的时候,珂赛特也包扎了她的小刀。她把小刀包好以后,把它平放在手臂上,轻轻歌唱,催它入睡。
女孩童年时代最迫切需要的是娃娃,玩娃娃也是一种最动人的本能。照料、穿衣、打扮,穿了又脱,脱了又穿,教诲,轻轻责骂,摇它,抱它,哄它入睡,把一件东西想象成一个人,女性的未来全在这儿有了演示。幻想,闲谈,缝小衣裳,做小襁褓,裁小裙子,制小短衫,在这些不间断的活动中,小女孩长成小姑娘,小姑娘长成大姑娘,大姑娘又长成了母亲。第一个孩子接替着最末的那个娃娃。
一个没有娃娃的女孩和一个没有孩子的妇女几乎是一样的不幸,因而,她和她必须拥有。
珂赛特便把她那把小刀当做了自己的娃娃。
这时,德纳第夫人朝着那黄衣人走来,心里想:“我的丈夫说得对,这也许就是拉菲特先生。阔佬们总是喜欢打扮成穷酸相。”
她走过来,把胳膊撑在桌面上。
“先生……”她说。
当那人听到“先生”二字,转过身来。在这之前,德纳第夫人对他还只称“老乡”或“老头儿”。
“先生,您想想吧,”她装出一副巴结的样子,这副模样比她原先那种凶蛮样子更让人无法忍受了,“我很愿意让那孩子玩,我并不反对,偶尔玩一次也没有什么不可以,为了您的慷慨。可您想,她什么也没有。因此,就得干活。”
“那孩子难道不是您的吗?”那人问。
“啊,上帝,她不是我的,先生!那是个穷人家的娃娃,我们做了好事,收养了。一个呆孩子。她的脑袋那么大,里面一定装满了水,您看得出来。我们尽我们的力量帮助了她,我们并不是富有的人。我们写过信,寄到她家乡去,但白费了劲儿,六个月过去了,再也没有回音。我想她妈一定死了。”
“啊!”那人叹了一声,又回到他的梦境中去了。
德纳第夫人又补充说:“她的妈妈是个没出息的东西,她抛弃了自己的亲骨肉。”
在他们谈话时,珂赛特好像受到一种本能的启示,明白别人正在谈论有关她的事。这样,她的眼睛便一直没有离开德纳第夫人。她似懂非懂地听着,偶尔也能听明白几个字。
那时,所有的酒客都已带七八分醉意。他们在反复唱着带戏谑情调的歌曲,兴致越来越高。这是一首极带放荡意味的曲调,其中还夹杂着圣母及圣子耶稣的名字。德纳第夫人也加入了他们狂乐的队伍。珂赛特缩在桌子下面,呆呆地望着炉火,眼睛反射着火光。她又把刚才做好的那个小包抱在怀里,左右摇晃,并且一面摇,一面低声唱道:“我的母亲死了!我的母亲死了!我的母亲死了!”
经过女主人的一再劝说,那穿赭黄大衣的“百万富翁”,终于答应吃顿晚饭。
“先生,您想要些什么?”
“面包和干酪。”那人说。
“穷鬼一个!”德纳第夫人心里想。
那些醉汉一直在唱他们的歌,珂赛特在那桌子底下,也在唱着。
忽然,珂赛特停住了。她一转头,发现了小德纳第的那个娃娃。刚才她们玩猫时,把那娃娃丢下了。
于是她放下了那把包着布的小刀。她原对那把小刀就不大满意。珂赛特慢慢移动眼珠,把厅堂环视了一遍。德纳第夫人正在和她的丈夫谈话,数着零钱;爱潘妮和阿兹玛正在玩猫;客人们都在吃着,喝着,唱着。谁也没有注意她。机会难得。她用膝盖和手从桌子底下爬出来,重又环视了一遍,确定没有人看着她,便连忙溜到那个娃娃旁边,把它一把抓了过来。随后她又回到了她原来的位置,坐着不动,只不过改变了方向,好让她怀里的那个娃娃躲在黑影中。抚弄娃娃产生的幸福,对她来说,是绝无仅有的,她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这种幸福。
除了那个慢慢吃着素食的客人外,谁也没有注意到她。
在珂赛特那里,这种欢乐延续了将近一刻钟。
尽管珂赛特十分小心,但没想到还是“露了马脚”——那娃娃有一只脚被壁炉里的火光照得雪亮。阿兹玛一下子发现了那只突现在黑影外面的玫瑰色的脚,她提醒爱潘妮:“姐姐,你瞧!”
怎么,珂赛特竟敢动那个娃娃?两个小姑娘惊愕地呆住了。
爱潘妮抱着那只猫站起来,走到她母亲身旁,拉了拉她的裙子。
“不要闹!”她母亲说,“有什么事?”
“你瞧嘛!妈妈。”
那孩子边说边指着珂赛特。
珂赛特这时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了,她完全沉浸在占有欲得到满足时常有的那种心醉神迷的状态之中。
此时德纳第夫人脸上表现出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吓人表情,这使她立即现出了泼妇的原形。
她的自尊心被重重地刺伤了,她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愤怒。这个行为失检的珂赛特,竟然亵渎“小姐们”的娃娃!
俄罗斯女皇看见农奴偷试皇太子的蓝佩带,也未必有这般面孔。
她猛吼了一声,声音由于愤怒变得嘶哑了:
“珂赛特!”
珂赛特吓了一跳,以为天塌了。她转回头。
“珂赛特!”德纳第夫人又吼了一声。
珂赛特把那娃娃轻轻放在地上,眼睛仍一直望着它,显出一种虔敬而又沮丧的表情。她的双手,先是叉着,后来又拗动着手指,最后,她哭了起来。整整一天她都在忍受折磨,先是在树林里提水,然后是把钱弄丢了,接下来的是皮鞭几乎打在身上,还有德纳第夫人刺耳的骂声,这些她都熬过了,现在,她忍不住了,伤心地痛哭了起来。
这时,那陌生客人站起身子。
“出了什么事?”他问德纳第夫人。
“您没瞧见吗?”德纳第夫人指着那躺在珂赛特脚旁的娃娃说。
“我还是不明白。”那人又说。
“这贱丫头,好大的胆子,”德纳第夫人回答说,“她动了孩子们的娃娃!”
“为了这么一点事儿就值得大喊大叫吗?”那人说,“她只是想玩一玩。玩一玩又会怎么样呢?”
“她用她那又脏又臭的手碰了它!”德纳第夫人接着说。
这时,珂赛特哭得更厉害了。
“不许哭!”德纳第夫人大吼一声。
这时,那人向大门冲去——开门后,他出去了。
他刚一离开,德纳第夫人用她的脚尖儿,对准桌子底下的珂赛特狠狠地踢了她一下,踢得那孩子连连惨叫了几声。
大门开了,那人返回了厅堂。他手里捧着我们先头谈过的、全村的小家伙瞻仰了一整天的那个仙女似的娃娃,把它立在珂赛特的面前,说:
“这个给你,它是你的。”
那人来了一个多钟头了,当他独坐沉思之时,也许从那厅堂的玻璃窗里早已隐约望见了那家灯烛辉煌的玩具店。
珂赛特抬起头来,见那人带来那娃娃,似乎觉得有人捧着太阳把它放在了自己身边。听了“这个给你”几个字,她感到惊讶万分。她望了望他,又看了看那娃娃,随即慢慢后退,紧紧地缩到桌子底下的墙角里,躲了起来。
她不再哭,也不再叫,仿佛连呼吸也不敢了。
德纳第夫人、爱潘妮、阿兹玛,一个个全都像木头人似的呆住了。那些喝酒的人也都停了下来。整个客店变得死一般沉寂。
德纳第夫人没有做声,一动不动,心里不断地琢磨着:“这老头儿究竟是什么人?是个穷鬼还是一个百万富翁?大概两样都是,就是说,是个贼。”
她丈夫德纳第的脸上顿时泛起了一种富有表现力的皱纹,每当这类人兽性发作时,这种皱纹就会出现在他们的脸上。他反反复复仔细打量那客人和那个娃娃,仿佛在嗅,嗅到了一袋银子的味道。那不过是一刹那间的事。他走近他的女人,低声对她说:
“那玩意儿至少值30法郎。不要干蠢事。快去低声下气好生伺候他。”
对这个女人来说,从粗野的状态到朴实的状态之间是无须过渡的。
“怎么啦,珂赛特,你为什么不拿起你的娃娃?”德纳第夫人说,极力让声音变得柔和些,但那声音仍免不了泼妇的又酸又甜的异味儿。
珂赛特将信将疑,从那洞里钻了出来。
“我的小珂赛特,”德纳第老板也带着一种十分怜爱的神情附和说,“这位先生送给你一个娃娃。它是你的,快拿着。”
珂赛特望着那美妙的玩偶,忐忑不安。她脸上还满是眼泪,但她的眼睛里,犹如早晨的天空,已经出现欢乐的曙光。她当时的感觉仿佛是突然听见有人告诉她:“小宝贝,你是法兰西的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