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鬼一样性急的人,便是刚才我们看见的那个狠命挣扎着令人怜悯的人。
他去哪里?他不能说。他为什么如此匆忙?他不清楚。他在迷迷糊糊赶路。什么方向?一定是阿拉斯,但他也许会到别的什么地方去。有时他不禁战栗起来。他怕沉没在黑夜里,怕沉没在深渊中。似乎有东西在推他、有东西在拖他。他有心事。这时大概没有人能说出他想的是什么,但是,将来大家全会明白的。人的一生当中有谁一次也不曾坠入那种渺茫的深渊呢?
另外,他还没有完全拿定主意,或者说还完全没有下定决心,还完全没有做出取舍,对将发生的事不曾准备停当。内心的一切活动,统统都不是确定的。他还完完全全是起初的那个样子。
他为什么去阿拉斯?
他心里一再重复着自己在斯戈弗莱尔那里订车子时曾经向自己说过的那些话:“不管出现何种结果,都要亲自到那里去看一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出于慎重,去了解一下事情的来龙去脉大有必要。”“在没有观察实际情况之前,不做任何决定。”“不亲自看到,便难以判断。如果那个商马第是个地道的无赖,那么,自己的良心也就没有必要受到谴责。”“沙威肯定在那里,也还会有其他认识自己的苦役犯:布莱卫、舍尼杰、戈什巴依,从前认识他,但现在决不会认出他。”“啐!胡思乱想!”“沙威还完全闷在鼓里呢!”“他们全都在怀疑商马第,因此没有人注意他。”“绝无危险可言。”
那种时刻当然是不幸的,但他不会受到牵累;总之,无论如何,命运总还是捏在自己的手里;他是自己命运的主宰。对此,他坚信不移。
但说句真话,他更喜欢能够不去阿拉斯。
可是,他去了。
他一面思前想后,一面策马。那马步伐踏实,向前奋进,速度每小时可达二法里半。
车子越是前行,他的心就越是紧缩。
天亮时,车子已经到了平坦的乡间,离开滨海蒙特勒伊城已经很远了。他感觉天空已然发白,冬季黎明时分乡间的严寒景色,从他眼前一一掠过,但他却什么也没有看见。清晨和黄昏一样,有它的种种幻象。他并没有瞧见它们,但他感觉到了,树木和山丘的黑影好像穿过他的身体似的,在不知不觉之中,在他那紧张的心情之中,增添了一种无法说明的凄凉。
每当经过路边的房子时,他便对自己说:“那里面的人一定还睡在床上,不曾起呢。”
马蹄声、铜铃声、车轮碾地声,一路上合成了柔和单调的声响。那声响,快活的人听了感到非常悦耳,伤心人听了却感到无限苍凉。
他到达爱司丹时,天已大亮。他在一家客栈门前停下,好让马喘口气,吃点东西。他叫人拿来了荞麦。
那匹马,斯戈弗莱尔已经说过,是布洛涅种的小马,头大腹宽,颈短,臀阔,腿干而细,脚劲十足,可谓其貌不扬而体格强健;那匹出色的牲口,在两个钟头之内,走了5法里,并且没出一滴汗。
他没有下车。马夫来送荞麦喂马。那马夫忽然蹲下去,观察那左边的轮子。
“您打算继续赶远路?”那人问。
他几乎还在梦中,答道:
“有什么问题?”
“您从远处来?”那小伙计又问。
“离此5法里。”
“哎呀!”
“干什么‘哎呀’?”
那小伙计又弯下腰去,不声不响地,仔细看那轮子,随后,他站起身来说道:
“这轮子刚走了5法里路,大概还挺得住,可再走,也许连一法里的四分之一都不行了。”
赶车人跳下了车。
“您说什么,朋友?”
“走了5法里路,人和车马没有滚到路边的沟里去,真是万幸!您自己瞧瞧吧。”
一点不错,那轮子受了重伤。那辆邮政箱车撞断了它的两根轮辐,并且把那轮毂也撞破了,螺旋已经不稳。
“我的朋友,”他向那马夫说,“这里能修吗?”
“能,先生。”
“请您帮个忙,去找人来。”
“他就在那里,才两步路。喂!布加雅师傅!”
车匠布加雅师傅正在他的门口。他检查了那车轮,装出一副严肃的样子,正像一个研究一条断腿的外科医师。
“您能即刻修好吗?”
“没问题,先生。”
“我什么时候能上路?”
“明天。”
“明天?”
“我的活多着呢。先生急着赶路?”
“急。一个钟头之内上路。”
“那好像做不到,先生。”
“您要多少钱,我照付。”
“办不到。”
“那么,两个钟头行不行?”
“反正今天是走不成了。有两根轮辐和一个轮毂必须重做新的。看来得明天了。”
“不能等到明天。如果修不好,是不是可以换一个轮子呢?”
“怎么换?”
“您一定有办法!”
“当然,先生。”
“您可以给我换上一个新的轮子,这样,我立刻就可以上路了。”
“一个备用的轮子?”
“是呀。”
“您这种车子的这种轮子我没有。轮子总是对对成双的,并不是随便换上便能配套。”
“既如此,那就卖给我一对。”
“先生,轮子不是和任何车辆都能配套的。”
“不妨试试。”
“不用试,先生。我只有小牛车轮子,我们是个小地方。”
“您有没有一辆车租给我呢?”
车匠师傅早已看出这车是租来的。他耸了耸肩。
“人家可以放心把车子租给您,可我不会。”
“那卖给我呢?”
“也不成。”
“什么!连辆破车都没有?您看得出,我不是难商量的。”
“我们这里是个小地方。”那车匠接着说,“在那边车棚里,我有一辆旧的软兜车。那是城里的一位绅士让我替它保管的,他要到每个月的三十六日等于说“从来不用”。才用一次。我可以把它让给您使用,但是,可不要让这位绅士知道了。另外,那是一辆软兜车,需要两匹马。”
“我可以向邮局租一匹。”
“先生去哪里?”
“阿拉斯。”
“今天就要到?”
“是的。”
“用邮局的马?”
“难道不行?”
“那先生得在今夜凌晨4点钟到达,可以吗?”
“绝对不行。”
“就是,您知道,有一点要讲清楚,用邮局的马的话……先生有身份证吗?”
“有。”
“那么,用邮局的马的话,先生就不能在今天到达阿拉斯。我们是在一条支路上。换马站的工作效率不高,加上现在是农忙季节,壮马供不应求,邮局和旁的部门也在四处找马。这样,在每个换马站您至少要等上三到四个钟头。另外,路也无法走得太快,有许多斜坡要爬。”
“唉,我骑马去吧。请您把马卸下来。这地方我总能买到一套鞍子吧。”
“这当然不难。但这匹马让骑吗?”
“真的,您提醒了我,这马不肯让人骑。”
“那么……”
“在这村子里,我能找得到一匹出租的马吧?”
“一匹一口气走到阿拉斯的马?”
“是的。”
“但您不可能在我们这儿找到这样的马。首先,您得买下,因为我们不认识您。而实际是既没有卖的,也没有租的,500法郎也罢,1000法郎也罢,那都用不着。您无法找到一匹那样的马。”
“怎么办?”
“最好是——老实人说老实话——我来修您的轮子,您等到明天再走。”
“那太迟了。”
“圣母!”
“此地有没有去阿拉斯的邮车?它什么时候经过这里?”
“今晚就有一趟。这路上有两辆箱车,一去一来,都走夜路。”
“怎么?您修好那轮子非得一天的工夫?”
“非得整整一天不可。”
“多找两个帮手呢?”
“10个也没用!”
“能不能用绳子把那两条轮辐绑起来呢?”
“绑轮辐可以;绑轮毂可不行。况且轮箍也坏了。”
“城里可以租到车子吗?”
“不可能。”
“还有别的车匠吗?”
那马夫和车匠同时否认道:
“没有。”
他感到一种极大的快慰。
看来这是上帝的安排了。是上帝使车轮折断,阻止了他继续前行。上帝已经有所昭示,可他执拗未服,他竭尽全力想找到继续前进的办法,已经诚心诚意地、仔仔细细地想到了一切方面,时令、劳顿、费用都没有让他退缩。丝毫也不存在可以谴责自己的地方。这都是天意,这不再是他的过失,他的良心是不会因此受到谴责了。
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自从沙威求见他之后20多个小时以来,他受到的折磨开始减轻。
现在,他仿佛觉得上帝是袒护他的了,并且表明了旨意。他想着:你已经尽了全力,现在,只好回去了,而且心安理得。
假使他和那车匠的谈话是在客栈里一间屋子内进行,没有旁人在场,没有旁人听到,事情也许会就此停顿下来,如果那样,我们将要读到的那些波折也就无从谈起了。但谈话是在街上。那里免不了有很多看热闹的人。当他在与车匠对话时,有个孩子在一边悄悄地听着,没有人注意到他。不一会儿他便离开了人群。
这位赶路人经历了我们刚才所描述的那些思想活动以后,正打算原路折回时,那孩子回来了。他还领来一个老妇人。
“先生,”老妇人说,“我的孩子说,您打算租一辆车子。”
赶车人听见老妇人简单的问话之后,顿时,不禁汗流浃背。他仿佛看到,一只手刚刚把他放开,现在又在他背后的黑影里伸了过来,准备再次将他抓住。
他回答道:
“好妈妈,我是打算租一辆车子。”
他连忙加上一句:
“不过,这地方没有。”
“有。”老妇人回答。
“在哪里?”车匠问。
“在我家里。”
老妇人回答。
他吃了一惊,那只手又抓住了他。老妇人在一个车棚里确实存放着一辆车子。那是一辆柳条车。车匠和那客栈里的人,眼睁睁地看到到手的买卖做不成,大不高兴,七嘴八舌说了起来:“那是辆破车。”“是直接安在轴上的……”“坐板是用皮带挂在车子里面的……”“里面漏水。”“轮子生了锈……”“先生如果坐这种车那就上了当,它不见得能比这辆小车走得更远。”如此等等。
那些话讲的全是事实。但是,那破车,那朽车,那东西,不论怎么说,总能带着它的两只轮子滚动,并且能滚到阿拉斯去。
他付了租金,把原来那辆小车留在车匠那里,让他去修,约定回来取走,把那匹白马套在换了的车上,又上了路。
当那车子开始滚动时,他心里承认,刚才,当用不着再到他要去的那地方去的情况出现时,他是轻松愉快的。这时,他感到了气愤。他检查那种愉快心情,觉得有些荒谬。退回去,又何以高兴呢?不管怎么说,前进还是后退,他都有自由。没人强迫他。那为什么唯有后退才感到快慰呢?
况且,到了那里,他也绝对不会碰到他不想碰到的事。
当他将走出爱司丹时,有个人在对他喊叫:“停下!停下!”听到这声音,他迅速停了车,那敏捷的动作似乎表现了一种急躁等待希望的意味。
是那老妇人的孩子喊他。
“先生,”他说,“是我帮您找到车子的。”
“你想说什么?”
“可您对我并没有任何表示。”
他,一个无处不施舍,并且乐于施舍的人,此时此刻却觉得这孩子的要求是一种奢望,并且十分丑恶。
“噢,是吗?小妖精!”他说,“你什么也休想得到!”
他扬鞭策马,一溜烟走了。
他在爱司丹耽误太久了,他想把耽误的时间赶回来。那匹小马很来劲,一匹顶得上两匹。不过,当时正是二月天气,下了雨,路很差,并且还要爬不少的坡。另外,车子也比原来的那辆重得多。
他差不多费了四个钟头,走了5法里,才从爱司丹赶到圣波尔。
进入圣波尔,他在碰到的第一家客栈里卸了车,叫人把马带入马房。在马吃料时,他站在槽边。他要照斯戈弗莱尔的吩咐行事。脑海里全是一些伤心而又漫无头绪的事。
那客栈的老板娘来到马房。
“先生吃不吃午饭?”
“哈,真的,”他说,“我应该吃点什么啦。”
他跟着那个脸色鲜润的快乐女人走到一间矮厅。厅里有些桌子,上面铺着漆布台巾。
“请快些,”他说,“我急着赶路。”
一个佛兰德胖侍女连忙在他待的桌子上摆好餐具。
他见到那姑娘后,才产生了一点舒畅的感受。
“我说为什么难受呢!”他想,“原来没吃早饭。”
饭端上来了。他急忙拿起一块面包,咬了一大口,随后,又将那面包慢慢地放在桌子上,不再理它。
一个车夫在另一张桌子上吃东西。他问那人:
“这儿的面包怎么这样不是味道?”
那车夫是个德国人,没有听明白他的话。
他又回到马棚里,站在马旁。
一个钟头过后,他离开圣波尔,奔向丹克。到丹克后,离阿拉斯还有5法里。
在去丹克的这一段路上,他做了些什么?想了些什么?像早晨一样,他望着树木,望着草屋,望着田野,这一切,在他眼前显现又消逝,每转一个弯,原来的景物便渺无踪影。欣赏大自然,是能使心神快慰的,也几乎能使人忘怀一切。但,现在,他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望着万千景色,却感到黯然销魂!旅行就是如此,时有生时有灭。此时此刻,他正处于精神朦胧当中。他一直在拿变幻无常的景物来比拟人生。人生的万事万物都在我们面前自生自灭。光明与黑暗,交互替代。先是光辉灿烂,忽又天昏地暗。人们关注着,忙碌着,伸出手,抓那些掠过之物;每件事都是人生道路的拐角;倏忽之间,人已老矣!突然之间暮色降矣!在我们生命的路程上,出现一扇幽暗的门。当年供我们驰骋的那匹暗色的生命之马,在此停了下来。黑暗之中,一个面目模糊、素不相识的人卸下了它的辔头。
一些放学的孩子在黄昏时望见了那个旅行者进入丹克。那正是一年中日短夜长的季节。他在丹克没有停留。驰出那个乡镇后,一个工人正在路上铺石子,他看到眼前的情形说:
“这马看来累坏了。”
确实如此,那可怜的牲口只能慢慢地走了。
“您去阿拉斯?”那路工问。
“是。”
“这样个走法,什么时候能到?”
他勒住马,问那路工:
“到阿拉斯还有多远?”
“差不多七法里。”
“不对吧?邮政手册上标的是五又四分之一法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