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觉轻,稍有动静便会惊醒;客厅又紧挨着吉诺曼先生的卧室,虽然大家在抢救时尽量轻手轻脚,把说话的声音放低,但还是把他弄醒了。他从门缝里看到客厅有烛光,感到奇怪,起床后,便摸着黑走出来。
他站在门前,一只手抓住门的把手,头从半开的门里探出来,摇晃着,身上穿着一件白色的晨衣。那晨衣直挺挺的,没有褶子,像件殓衣。他十分惊讶,像一个幽灵在窥视坟墓。
他向床上望去,见床上一动不动地躺着一个鲜血淋淋的年轻人,脸色蜡白,双目紧闭,嘴张着,嘴唇全没了血色,赤露着的上身满是紫红色的伤口。
这一切他清清楚楚看在眼里。看罢,一把老骨头抖个不停,那角膜发黄的眼睛蒙上一层透明的泪珠,霎时间,整个面部出现了土灰色骨骷髅般的棱角,两臂也像断了发条似的垂了下来。他的那两只老而颤抖着的手的手指,集中表现了他的惊愕。他的膝部向前弯下来,从晨衣中露出他那可怜的、白毛耸起的双腿。
“马吕斯!”他低声叫了出来。
“老爷,”巴斯克说,“有人把少爷送了回来,他去了街垒,而且……”
“死了!”老人叫起来,那声音十分吓人,“咳!这无赖!”
这时,老人身上出现了一种阴森森的变态,这百岁老人竟像一个年轻人那样,竖直了身子。
他问医生:
“先生,您是医生,那请您告诉我,他死了,是不是?”
医生焦急万分,没有说什么。
吉诺曼先生的双手在胸前扭绞着,吓人地放声大笑起来,同时自言自语道:
“死了!死了!为了恨我,他死了!到街垒去让人杀了!啊!吸血鬼!这是为了对付我!就这样回来见我了!真是报应啊!他死了!”
这时,他走到一个窗前,把窗子打开,像是感到憋气。他面对黑暗,并向黑暗的大街叫起来:
“你这无赖,被子弹打穿了胸膛,被刺刀割断了喉头,被人家撕成了碎块!你毁灭了!大家看,这个无赖,明知我在等他,我让人布置好了他的寝室,我把他小时的照片放在了我的床头;他随时都可以回家,明明知道多少年来我都希望他回来,每天晚上,我坐在火炉旁,双手放在膝上,不知如何是好,为了他,我已经变得皮包了骨头!他知道,只要说一声‘我回来了’。他就是一家之主,我就什么都依他,他就可以随便摆布他这傻瓜爷爷!但是,他不这么做,他说‘不’,你是个保王派,我偏不回家。于是,他去了街垒,心怀恶念,前去送死!为了报复我曾向他说过有关┑隆お贝里公爵先生的话!卑鄙呀!睡吧,您静静地睡吧!我醒过来,看到了,眼前发生的就是这么回事。”
医生为这祖孙俩担起心来。他离开马吕斯,走向吉诺曼先生,搀扶着他。外祖父转过身来,睁大了充血的眼睛望着医生,镇静地说:
“谢谢您,先生,我支持得住,我是一个男子汉,路易十六的死我也见过了,我能挺住。我感到害怕的是你们的报纸。它把一切都弄得乱七八糟。你们有你们的拙劣作家,有能说会道、能言善辩的人,有律师,有演说家,有法庭,有辩论,有进步,有光明,有人权,有出版自由,可结果呢?结果是什么呢?结果是,这样一个死孩子被送回了家!咳!马吕斯,我的马吕斯,惨哪!你被人杀了。你的尸体回来见了我!街垒!这伙强盗!医生啊医生,你住这区吧?是的,我知道你,我看见过,见你坐着车子从我的窗口过过。我告诉您,您别以为我在说气话。我也不是在对一个死人发怒。生死人的气是愚蠢的。马吕斯是我看着长大的。当时,我老了,可他还是个孩子,很小。他拖着他的小椅子、拿着小铲子,在杜伊勒里宫花园里玩耍,为了免得让看守人员责备,他在前面用小铲在地上挖洞,我就跟在后面用我的手杖填平。有一天,他喊:‘打倒路易十八!’然后,走了。这并非我的过错。他红润的脸蛋,金黄的头发。他的母亲早去世了。您是不是注意到了,所有的小孩都是金黄色的头发这一事实?什么原因?他父亲是卢瓦尔省一个强盗,然而,孩子本人是无辜的。我记得,他只有这么一点高的时候,“d”发音不准,声音既温柔又含糊,像只小雀。有一次,在法尔内斯的《赫拉克勒斯》像前,许多人将他围住,发出赞叹声,喜欢他,夸奖他,他确实很漂亮!他的容貌就像画出来的。我对他大声喊叫,举起拐杖吓唬他,他知道这是逗他玩儿。清早,他来到我的寝室,我叱责他,我的感受是被阳光照暖了。对这样的孩子你有什么办法?他们抓你,缠你,不让你离开。的的确确,再没有比这孩子更叫人爱了。可现在,好,你们认为你们的拉斐德如何?你们的班加曼·贡斯当如何?你们的狄尔居尔·德·高塞勒如何?我的孩子被他们杀了!这是不行的。”
边说他边走近面色惨白、仍然一动不动的马吕斯。医生也跟了过来。外祖父又开始扭绞自己的手臂。老人那苍白的嘴唇无意识地颤动着,吐出一种像临终咽气那样难以听清的话:“咳!没良心的东西!啊!政治集团分子!哼!无赖汉!呸!9月虐杀王党者!”临终的人在轻声责备一个死去的人。
此时此刻,外祖父内心的积郁又像火山一样地爆发了,一长串的话语重又开始,但话音低沉微弱,像来自深渊的底处:
“管不了这么多啦,我也要死了。你们想想,全巴黎没有一个女人不乐意委身于这个家伙,可这个坏种不去寻欢作乐,不去尽情享受,却去打仗,像畜生一样去向机枪下送死!为了谁?为了什么?为了共和政府!不去旭米耶,不去那里跳舞。年轻人该去跳舞,可他偏偏不去!20年青春虚度。共和国,多中听的卑鄙谬论!可怜的母亲们,何苦哇,你们!生下这些漂亮的孩子干什么!这回完了,死了。大堂之下将会有两桩丧事。你被人弄成这般模样,为的就是博得拉马克将军的欢心!可这拉马克将军是个什么东西!他给了你什么?一介残暴的无知军人!一个胡说八道的人!你就为了他去拼命!这如何不叫人发疯!想想吧!才20岁!也不回回头,看看身后留下了什么!这下,可怜的老头子只好一个人死去了。死在你的角落里!一个孤僻鬼!这下,倒也好,说实在话,再好不过,正合吾愿,一死百了。我太老了,我已经100岁,我已10万岁。我早已有了死的权利。这下,成了。成了,好不痛快!何必还让他闻什么阿摩尼亚,弄这一大堆什么药?您白费力气,傻医生!算了吧,他已经死了,完完全全死了,你何必白费力气?这我明白,我自己也死了。他干起事来倒一往直前,从不半途而废!说实在的,目前,我们赶上了一个丑恶的时代。丑恶!丑恶!这是我对你们的观念,对你们的思想,对你们的制度,对你们的主子,对你们的权威,对你们的学者,对你们的无赖作家,对你们的乞丐哲学家,并对60年来所有使杜伊勒里宫的大群乌鸦四散惊飞的那些革命的看法。既然你毫无怜悯之心,这样去死,那我还有什么好为你伤心的,听见了没有,凶手!”
就在这时,马吕斯慢慢地睁开了眼睛。昏睡后醒来,他的目光停在吉诺曼先生的脸上,露出惊讶的神情。
“马吕斯,”老人大叫起来,“马吕斯!我的小马吕斯!孩子!亲爱的儿子!你睁开眼了,你看到了我,活了回来,谢谢!”
说罢,他昏了过去。
四、沙威出了轨
一在塞纳河的一段急流处沙威陷入沉思原文本卷没有分节。译者将此卷分成了两节,并加了小标题,以求全书的统一。
沙威步伐缓慢,离开了武人街。
这是他一生中第一次垂头丧气地走路,也是他一生中第一次把两只手放在了背后。在此之前,沙威只模仿拿破仑两种姿势中把两臂在胸前交叉、表示果断的那一种。表示犹豫不决的那种姿势,就是两手放在背后的那种姿势对他是陌生的。现在出现了变化。他周身显得迟钝,神情忧郁,感到惶恐不安。
他走入一条僻静的街道,但并不是无目的地漫游。他是抄近路向塞纳河方向去。到了榆树河沿之后,他沿河走过格雷沃广场。在距沙特雷广场哨所很近的圣母院桥的拐角处,他停下来。塞纳河,从圣母院桥到交易所桥这一边,从鞣皮制革河沿到花市河沿的那一边,形成一个有急流的方形水面。
塞纳河的这一段被水手们视为畏途。在这里,河面因被桥头磨坊——如今它们被拆除了——的一排木桩所堵而变窄,造成湍急的形势。圣母院桥和交易所桥离得很近。这增加了险情。河水穿越桥洞,急冲猛泻,掀起可怕的大浪。河水由于在此受阻,水位暴涨,波浪像粗粗的绳子那样紧抱桥墩,像是要把它们拔去。如果谁从这里掉下去,水性再好也难免灭顶之灾。
二思维的列车开到了方布方布,法国地名,1846年7月8日,一列火车在此出轨。
沙威两肘撑着栏杆,两手托腮,指头无意识地紧缩在他那浓密的胡须里,在沉思。
此时此刻,他无比苦恼,头脑里正涌出一件新奇的事,正爆发一场革命,正酝酿一桩灾祸。他在剖析自己。
几小时以来,沙威像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现在的沙威,头脑已不再那么简单。他的脑袋现在变得复杂而又烦乱;他的脑子已不像从前盲目执行任务时那么清晰。他的良心唤起了对事物认识的两重性,而且,这种两重性已变得无法掩饰了。他在塞纳河滩意外地碰到冉阿让时的心情,既像一只又抓到了它的猎物的狼,又像一只又找到自己的主人的狗。
他的面前不再与以往一样只有一条路,而是出现了两条路。这使他感到惊慌失措。现在,令他感到万分痛苦的是,那两条路是方向相反的,是相互排斥的,他已经失去判断力,不明白究竟走哪条路是正确的。该走哪条呢?他左右为难起来。
一系列的事变把他推到了进退两难、矛盾重重的境地。一个坏人救了他的性命。借债后还了债。这均与自己的意志不符。和一个惯犯平起平坐,还帮他的忙,以此报答了他帮过的忙;先是别人对自己说:“走吧!”后来,自己又对那人说:“你自由了!”为了个人的原因而放弃了职责,放弃了普遍的义务,但又感到,这些个人的因素之中,有一种人类共同的东西,可能还十分崇高;为了忠于良心,背叛了社会;这些荒诞的事沙威他居然都做了,而这些事还没完没了,压在他的心头之上,竟然把他吓呆了。
有件事是他想不到的,那就是:冉阿让放过了他,他也放过了冉阿让。
为什么会是这样?他问自己,但找不到答案。他觉得,放走冉阿让,让他恢复自由是不应该的。让囚犯逃避法律的制裁,那是对法律的亵渎;但把冉阿让抓起来又是卑贱的。就是说,无论哪种情况对他沙威来说,都是有损荣誉的。这两种解决办法,任何一种都是犯罪的表现。命运有自己的悬崖峭壁。越过它们,生命就坠入了一个无底深渊。沙威正处在这样的悬崖峭壁之前。
强烈的矛盾感情迫使他苦苦思索。而思考不是他的习惯,因而他越发感到苦恼。内心总会有叛变的角落。这些内心的叛变,使他感到异常的愤懑。
在他狭隘的公职之外,不论对什么样的论题,不论在什么样的场合,思考,对他来说都是无益的、累人的。刚刚过去的这一天在令他思考。这对他是一种折磨。冲击过后,需要对自己的内心进行观察,让自己认识自己。
他刚刚做了的事令他感到不寒而栗。他违反所有警章,违反所有社会和司法制度,违反所有法规,认为释放一个犯人是对的,这样做使他自己曾感到了满意。他遇事不再秉公办理了。但是,他果真已经到了这样一种地步吗?他做了一件不知应该如何看待的事。而每当他想起这一点时,他便惊得浑身发抖。如何是好呢?只有一条路好走:立刻赶回武人街,拘捕冉阿让。很明显,这才是他应该做的事。但是,他不想这样做。为什么呢?为什么他不按照法律、公事公办呢?原来,有什么东西堵住了他要走的这条路。
是什么东西呢?他自己说不清,道不明。难道这世界之上除了审判厅、除了执行判决、除了警署、除了权威之外,还有其他的什么东西存在吗?在沙威昔日的想象中,这是绝对不存在的。然而,今天,他自己却制造了一个神圣的苦役犯!制造了一个不受法律制裁的劳改犯。他正因此而感到苦恼。
沙威和冉阿让,一个是惩治者,一个是受治者,两个人都受着法律的约束,而现在,他们竟然都高居在法律之上了!难道这不可怕吗?
什么?发生了如此荒谬绝伦的事之后竟然无人受到惩罚!冉阿让自由了。他比整个社会秩序更为强大了,而他沙威,却继续食用政府的面包。
他越想越怕。按说,他应该想到自己把一个参加暴动者带到受难修女街去的事,应该谴责自己的这种失职行为,这种违反法纪的事。但是,他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以为那个暴动者是必死无疑的,而法律对死者是不加追究的。实际上,沙威是让大错遮掩小错。冉阿让是他精神上的主要负担。
对冉阿让,沙威感到困惑不解。他一生中一直是按原则行事的,个人的一切都服从于原则。所以,冉阿让对沙威的宽宏大度令他感到压抑。他想到冉阿让,又想到马德兰先生两个人重叠起来变成了一个人之后,这人变可敬了。此时的沙威,他感到最可怕的一点,是他对一个苦役犯产生了钦佩之情。对于他来说,尊敬一个劳改犯是不可想象的。因此一想到这一点,他便浑身发抖。可是,这种情感又无法摆脱。经过翻来覆去的思想斗争,最后,在他的内心深处,他只好老老实实地承认,这个卑贱者,的确是崇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