珂赛特没有到餐厅来。她仍待在她的卧室里,让杜桑送了一盆肉汤给她。直到傍晚她才露面。
杜桑却为这次小小的搬家忙了一整天。将近5点钟时,她在餐桌上放了一盘凉鸡。珂赛特为了表示对父亲的恭顺,不得不瞧了它一眼。
这之后,珂赛特便借口头痛,向冉阿让道罢了晚安,又缩到了自己卧房。冉阿让则津津有味地吃了一个鸡翅膀。吃完之后,他把肘撑在桌上,心情渐渐开朗。他又有了安全感。
吃晚饭时,他曾两三次模模糊糊听到杜桑在对他唠叨:“先生,外面热闹起来了,整个巴黎城都打了起来。”他脑子里正想着别的事,根本没有听杜桑说的话,当然也没有问什么。
他站起身来,开始在窗子与门之间走动。他的心境越来越平静了。
平静之中,他又想到了珂赛特——这个惟一使他牵肠挂肚的人。对于她的头痛,他并没有放在心上。头痛脑热,无非是些小毛病;对于她的小脾气,他也没有在意。女孩子爱生闲气,那是暂时的阴云,一两天便会消失。真正使他放心不下的,是她的未来。但近来的情况表明,他并没有什么可担心的。有时,好像事与愿违;有时,好像事事如愿。现在,他认为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阻止他们幸福地生活下去。他产生了一种事事如愿以偿的快感。乐观经常继苦恼而来,正如黑夜之后是黎明,这是自然界固有的那种正反轮替法则作用的结果,见识浅薄的人称之为对比法。冉阿让躲入这安静的住处之后,逐渐摆脱了惶恐的情绪。原来脑子里黑暗重重,现在却阳光灿烂了。他庆幸自己。他想到,随后,再到伦敦待上一段时间,哪怕几个月也是好的。但是,待在法国和待在英国并没什么两样。只要珂赛特在身边就行了。珂赛特便是他的祖国。珂赛特便是他的幸福。至于他,他能不能保证珂赛特幸福呢?为此,他曾昼不思茶饭,夜不得安枕。但现在,他没有想到这一问题。往日使他焦躁不安的种种难题,由此产生的种种痛苦,全都不存在了。云已消,雾已散,天气晴好。在他看来,珂赛特既在身边,那她就归他所有了。把表象当实质,这是每个人都碰到过的。现在的冉阿让,心中正极其轻松愉快地盘算着带珂赛特去英国的事。他的脑海中出现了种种图景。他从那幻想的图景中体味着无限的幸福。
正在缓慢地踱步时,他忽然看到一件奇怪东西。
在那倾斜在橱上的镜子里,他清晰地看到了这样的几行字:心爱的:
急死人了。父亲要我们即刻离开此处。今晚,我们在武人街7号。
八天之内我们便去伦敦。
珂赛特
6月4日
冉阿让一下子惊呆了。
昨晚,珂赛特一进家门,便把她的吸墨纸簿子放在了碗橱上的镜子前。当时,她愁苦欲绝,放下之后,便把它忘在了那里,甚至没有注意到那簿子仍照她用时那样摊开着。在卜吕梅街,她写完那几行字以后,打开吸墨纸,把墨汁弄干,之后她便出房去,碰到那路过卜吕梅街的青年工人,求他去投送。信的每一个字都印在了那吸墨纸上,而她又把那打开的吸墨簿子原封不动地拿到了武人街的家,把它放在了那碗橱上。
镜子反映出了那些字。
结果,几何学中所说的那种对称映象出现了,吸墨纸上的字迹被镜子还成原形。就这样,冉阿让发现了珂赛特昨晚写给马吕斯的那封信。
事情如此简单,但又极其惊人。
冉阿让走近那面镜子。他把那几行字重新读了一遍。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仿佛眼前出现的是一种幻觉,那字似乎只是一种电光,既不可能,也不存在。
渐渐地,他的感觉变得清晰起来。望着珂赛特的那个吸墨簿,他逐渐恢复了真实感。他把吸墨簿拿在手里,并说道:“是从这儿来的。”他细看吸墨纸上的那几行字,冲动起来。他感到,那些反过来的字母的形象既拙劣又奇怪,不存在任何实际意义。他还对自己说:“这说明不了什么,这并不能成为文字。”他深深地吐了一口气,胸中有说不出的舒畅感觉。在惊骇慌乱的时刻,谁没有过这种盲目的欢快呢?只要幻想没有完全破灭,灵魂就不会向失望投降。
他拿着那张吸墨纸,仔细端详着,呆头呆脑,还差一点要笑出来。庆幸自己的幸运,责怪自己不该被错觉愚弄。但是,突然,他的目光又落在镜面上,看到了镜中的映象。几行字很清晰,很明白,这回不会再是错觉了。接二连三的错觉便是真实。看得见,摸得着。他终于都明白了。
冉阿让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吸墨纸也从手中脱落了。随后,他瘫倒在碗橱旁的破旧围椅里,垂着头,眼神沮丧,茫茫然,不知如何是好。他心里想,现在,事情已经清楚了。那肯定是珂赛特写给某人的信。从此以后,在这个世界上将不会再有自己的阳光。此时此刻,冉阿让感觉到,自己的灵魂在暴跳如雷,它在黑暗中哀号,在黑暗中咆哮。它在说,要把落入狮笼的爱犬夺回来!
令人奇怪又令人可叹的是,此时此刻,马吕斯并没有收到珂赛特的信。偶然的机缘,那信中的信息却在马吕斯之前,阴错阳差地先行泄露给了冉阿让。
直到目前为止,冉阿让还不曾在任何考验面前栽过跟头。可怕的灾难也好,逆境的折磨也好,法律的迫害也好,社会的无情抛弃也好,命运的残暴也好,都曾无情地向他袭来,而他,从未退却,从未屈服。穷凶极恶的暴行,他见识过;对人身自由的侵犯,他领教过;杀头的危险,他经历过。他丧失了一切,也忍受了一切,变得与世无争、刻苦自励,以致人们有时认为他像殉教者那样勇敢无私。他的心,在经受种种苦难的磨炼之后,好像已经变得坚如磐石,坚不可摧了,其实,如果此时此刻有谁洞察了他的心灵深处,那就不能不看到,他当时的心地却是软弱的、易碎的。
在命运对他进行审讯使他遭受到的无数次酷刑之中,他感到这次的拷问是最严厉的。他感到,他还从来没有像这次这样,受过夹杠如此沉重的挤压。他承受不了最真挚的感情在暗中游离的痛苦。这是有生以来从未尝过的心碎肠断的惨痛。唉,人生的考验,还有什么能比眼睁睁看到别人把自己心爱的人夺走这种考验更严酷呢。
当然,可怜的老冉阿让对于珂赛特的爱,只是一种父爱,但是,正如前面所描述的,这种父爱中还夹杂了其他一些成分。冉阿让没有亲人,他把珂赛特当做惟一的亲人,给予她深情的父爱。然而,在冉阿让的心中,珂赛特扮演着多种角色。有时,她是母亲;有时,她是妹妹。冉阿让不曾有过妻室,也不曾有过情妇。人有一种本性,像债权人不愿拒受支付证书那样,维护着自己爱的各种权力。因此,冉阿让的这种父爱中,便也掺杂着其他一些朦胧含糊的、愚昧的、纯洁的、盲目的、卓绝的、天使般的、非凡的感情——说那是感情,倒不如说是本能;说它是本能,却又更像是诱惑。那是一种辨不出,瞧不见,然而却是真切存在的东西,那种爱,蕴藏在他对珂赛特所怀有的那种深广无际的慈爱之中,正如一种不见天日、未经触动的黄金矿脉蕴藏于深山。
请读者回想一下我们曾经指出过的他的那种心境吧!他和珂赛特之间是不存在结合问题的,就是灵魂的结合也不存在。但他们之间的关系又是那样的密切:相依为命。除了爱珂赛特,或者说,除了爱一个孩子,冉阿让在他这一生的漫长岁月中,再也不知有什么爱。一般说,一个50岁左右的人,情与随之而产生的爱,会像叶子那样,出现由嫩绿转为暗绿的那种变化。但这种变化在冉阿让身上是找不到的。一句话,我们已不止一次地谈到过,这种内心的契合,这个由高贵品德凝成的整体,只能是:冉阿让成为珂赛特的父亲。这父亲,是由冉阿让本有的祖孙之情、父女之情、兄妹之情、夫妻之情铸成的,其中,甚至还有母爱的成分。这父亲爱珂赛特,崇拜她,把她当做光明,当做自己的归宿,当做家庭,当做祖国,当做天堂。
正因为如此,当他看到她要离他而去,看到她要从他手中滑脱,看到她要躲开时,他便认为一切均告破灭,一切皆成泡影,摆在他面前的,只剩下了锥心刺骨的局面。珂赛特的心已另有所属,她已经把终身的幸福托付给了另外的人,她已经有了自己心爱的对象,而他,仅仅变成了一个父亲,因此,世上再也没有了他的位置。当他不再怀疑,确定她“舍我而去”之时,冉阿让心中所产生的痛苦确已到了他无法忍受的程度。想当初,为了珂赛特,他付出那么多,结果,却落了个一场空。是的,一场空。想着想着,他的身体颤抖起来,强烈的唯我主义又一次苏醒,“我”又在心底哀鸣。
内心发生崩塌是常有的事。一种思想,只要自认运载它的躯体走上了绝境,这种内心渗透一经出现,心灵中原有的要素必被拆裂和摧毁。这种要素不是别的,而正是躯体的本身。当痛苦到了如此程度时,良知的力量便无法加以阻挡了。这便是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我们这些人中,遇到这种情况依然岿然不动、坚持己见、勇渡难关者,是寥寥无几的。不能战胜痛苦,便不能保全美德。冉阿让重又拿起那吸墨纸,想再次证实一下。那几行字是实实在在的。他低着头,眼睛瞪得大大的,呆立着,脑子烟雾腾腾,思想一片混乱,看来,他的内心崩塌了。
他在捉摸这次新发现。他越想越多,出现了许多没来由的念头儿。他外表静得可怕。当人静到像塑像那样静时,是十分可怕的。
他衡量着自己的命运在不知不觉中所迈出的这惊人一步的分量。他想起了去年夏季他有过的那次疑惧。好不容易消失了。但这一次,他真的见到了危崖绝壁。如果那次只是身置洞口的话,那么,这次却一下子到了洞底。
在这种令人痛心之事出现之前,他毫无思想准备。一下子便落到了洞底。他的生命之光全部熄灭了,他永不会重见天日了。
他依靠本能料定:“那就是他了。”他把珂赛特的某几次情景、某些时候脸上出现过的某几回的红晕、某几回的苍白前后联系起来便有了这样的判断。人在失望中进行的猜测是一种百发百中的神矢。他一猜便猜到了马吕斯。他还不知道马吕斯的名字,但他知道这个人。他回忆起了那个在卢森堡公园里散步的可疑的陌生人。他清清楚楚地记起了他,那个在寻求轻浮爱情的二流子,那个游手好闲的浪漫汉,那个傻瓜,那个卑劣的小人,因为只有卑劣的小人才会走过来,对一个在父亲陪伴下、受到父亲保护的姑娘送那种眼神儿。
当冉阿让看清了在这件事的背后有这么一个小伙子在作怪时,他,冉阿让,这个曾为改造自己的灵魂很是下了一番功夫的人,这个为使自己一生中受到的一切苦难和一切不平都化为仁爱、让自己得以重新做人很是做了一番努力的人,现在反顾自己的内心,却在那里看到了一个幽灵:憎恨。
极度的痛苦令人一蹶不振,使人绝望。遭受极大痛苦的人会感到,原来离开的某种东西又回到了自己心中。巨大的痛苦会令一个少壮者悲伤欲绝,能把一个垂暮者置于死地。唉,当血还是热的、头发还是黑的、头颅还能像火炬的火焰那样直立在肩上时,生死簿才翻了几页,尚存一大札,心里充满爱的倾慕,心脏的跳动能引起别人的共鸣,即使有错,尚能悔过自新,女人还对自己笑逐颜开,前程光明,视野广阔,活力充沛,那时,如果失望已经十分可怕,那么,经岁月飞驰,老之将至,残照衰微,暮色苍茫,墓上星光已现之时,失望又意味着什么呢?
他正思前想后之时,杜桑进了屋子。
冉阿让站起来,问道:
“是什么地方,您知道吗?”
杜桑摸不着头脑:
“请问是……”
冉阿让又说:
“刚才,您是不是对我说,打起来了?”
“是这样,先生!”杜桑回答说,“靠圣美里那面。”
人们的最隐秘的思想常使人们在不知不觉的情况下作出某种无意识的动作。问过杜桑没有五分钟,冉阿让便在这种思想驱使下,无意识地走出房子,到了街上。
他光着头,在家门口护墙石礅上坐了下来。
他像是在静听远方的动静。
天黑了下来。
二小淘气仇视路灯
就这样,冉阿让坐了多久?他那伤心的冥想经历了怎样的波澜起伏?他振作起来了,还是屈服了,脊椎骨被压断了?他还能不能直立起来并在良心上找到一个坚实的立足点?对于这些问题,包括他自己在内,没有谁能够说清楚。
那条街特别冷清。偶尔有几个心神不定的资产阶级匆匆而过,也是急着赶回家,谁也没有注意到他。在危难的时刻,人人都是自顾自的。点路灯的人和往日一样,点燃了装在7号门正对面的那路灯,便离开了。冉阿让待在黑影里。如果当时有人看到冉阿让,不会认为他是个活人。他像个靠在护墙石上的冻死鬼,一动也不动。失望是可以使人凝固的。远处传来了号召武装反抗的钟声,也隐约可以听到风暴似的鼓噪声。在一片狂敲猛打的钟声之中,在喧腾哗乱的人声之中,圣保罗教堂的时钟庄严地、舒缓地敲了11下。警钟声是人的声音,时钟声是上帝的声音。对这一切,冉阿让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受。他依然一动也不动地坐着。突然,菜市场方向传来一阵巨大的爆破声,接着又是一阵。后一阵比第一阵更猛烈。这大概就是我们前面见到的、被马吕斯所击退的那次对麻厂街街垒的进攻。突然出现在死寂的黑夜、显得格外狂暴的两次射击声使冉阿让振动了一下。他站起来,向声音发出的方向,极目远望。不过,接着他又重新坐在那石头上,头慢慢地向胸前垂下去。
他重又和自己进行着愁苦、悲惨的交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