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非常爱他。冉阿让走到哪里,珂赛特便跟到哪里,而她感到,冉阿让待在哪里,哪里便有幸福。她对冉阿让不住那楼房感到奇怪,从而觉得,那长满花草的园子倒比不了后面的那个石板院子,那间四壁挂着壁衣、摆着软垫围椅的大客厅,倒比不了那间只有两张麦秸椅的小屋子。她老是喜欢待在那小院里,待在那小屋子里,不离开他,纠缠他。他因此而感到高兴,有时,便带笑说:“快到你自己的屋子里去!让我一个人好好歇一会儿!”
这时,她便不顾父女尊卑,向他提出那种娇憨动人、极有风趣的问题:
“爸,我在您屋子里快要冻死了!为什么您不铺块地毯?为什么您不放个火炉?”
“亲爱的孩子,很多比我强得多的人连住的地方都没有呢!”
“那么,我屋子里为什么生着火,应有尽有呢?”
“因为你是个女人,是个孩子。”
“那男人就应该挨饿、就应该受冻吗?”
“某些男人是这样的。”
“那我以后就住在这儿,非让您生火不可。”
她还问:“爸,您为什么总吃这种差劲儿的面包?”
“并不是为了什么才吃黑面包的,我的孩子。”
“那好,您吃,我也吃。”
这样,为了不致使珂赛特跟着吃黑面包,冉阿让便改吃白面包。
童年时代的往事,珂赛特还模模糊糊地记得一些。她记得每每早晨和晚上为自己没有见过的母亲祈祷。她忘不了德纳第夫妇那两张魔鬼似的面孔。她还记得,不少的晚上,她要到树林里去取水。那地方离巴黎远得很,是一片苦海。是冉阿让从那苦海中把她解救了出来。她童年的印象,是蜈蚣,是蜘蛛,是遍地的蛇。她不太明白自己是如何成为冉阿让的女儿、冉阿让是如何成为她的父亲的。每天,她在入睡前想到这事时,只觉得母亲的灵魂是附在这老人的身体里的,用这种方式来和她住在一起了。
每当他坐着、她把自己的脸靠在他的白发上的时候,她便悄然掉下一滴眼泪,心里在想:“也许他就是我的母亲吧,他?”
还有一点,说起来是很奇怪的,珂赛特是修院培养出来的,生活知识异常贫乏。处于童贞时期的她,对母性自然是无法理解的。因而,她不太容易想到她那连名字也不知道的母亲。有时,她也问起冉阿让,问她母亲的名字。对于珂赛特的提问,冉阿让总是默不做声。如果她再问,他便再以微笑作答,而如果珂赛特还问,他的笑容便成了一眶泪水。
这样,芳汀的名字也就湮灭了。
这是为了什么呢?是出于谨慎?是出于敬意?是出于担心提起这个名字会引起自己的一些回忆?
在珂赛特小的时候,冉阿让总喜欢跟她谈到她的母亲;当她长大了以后,他就不再谈这些事了。不再谈,是为珂赛特呢,还是为芳汀?冉阿让有一种敬畏鬼神的观念。他认为不能让这灵魂惊扰珂赛特,不能让一个死去的人来惊扰他们的生活。他觉得,那个灵魂是神圣的。可它越神圣,就越加可怕。一想到芳汀,他就产生一种压力,仿佛觉得有什么东西捂住了他的嘴,不让他张口。芳汀原是一个知耻之人。后来,她发展到了不顾廉耻的地步,那是生活逼迫的结果。这羞耻之心是否在她死后又回到了她的身上?是否在悲愤填膺地保护着死者,使她保持着安宁?它是否在守护着她的坟墓,横眉冷对那些打扰者?冉阿让感受到的这种神秘压力是不信鬼魂的人无法理解的。正因为如此,他在珂赛特面前避免提起芳汀的名字。
有一次,珂赛特对他说:
“爸,昨晚我梦见了我的母亲。她有两个很大很大的翅膀。我母亲活着的时候,应当到了圣女的地位了吧?”
“她通过苦难到达了。”冉阿让回答说。
不管怎么说,冉阿让是快乐的。
珂赛特和他一道出门时,总是把自己的身子紧紧地靠在他的臂膀上,心里充满了自豪和幸福。冉阿让清楚,这种温情是属于他一个人的,因此,他也感到了无比的幸福。这个可怜的汉子沉醉于这种无比的幸福之中,有时,他会浑身颤抖。每逢这时,当他想起自己将如此度过一生时,便暗自庆幸。同时,他也问自己,自己所受的苦难是否已经到头,是否配受这种幸福?无论如何,他从内心感激上苍,感谢上苍让他这样一个身如草芥的人受到这样一个天真无邪的孩子的真诚爱戴。
五玫瑰发现自己是件兵器
有一天,珂赛特在镜前照了一下,她忽然独自惊叫了一声:“怪!”原来,她从镜子里竟然发现自己是漂亮的。这倒使她产生了一种说不出的苦恼。以前,她从不关心自己的模样。她也常照镜子,但从不注意自己长得如何。别人常说她丑,自己也认定自己是丑的。只有冉阿让说:“一点也不!一点也不!”到底丑不丑?她从小带着自己丑的观念长大,也从不在乎。现在,她突然从镜子里发现,自己确像冉阿让说的“一点也不”!那一夜她辗转反侧,无论如何也难以入睡。“滑稽,我也会漂亮!”这时,她回忆起,她的同学当中,有一些长得漂亮,因此引起了众人的羡慕,于是,她心里想道:“怎么!难道我也会像她们那样!”
第二天,她又去照镜子。这次是有意照的。但这次她却产生了怀疑:“我的眼力到底不成!”她说,“不错,我是丑的。”她为什么又会觉得自己是丑的?这很简单,她一夜没有睡好,脸色苍白了,眼皮也下垂了。前一天,她发现自己漂亮,并没有感到快活,现在,她发现自己是丑的,便伤起心来。她不再照镜子了,一连两个星期,她总是让自己背着镜子梳头。
吃完晚饭,天黑下来,珂赛特多半是在客厅里做编织手工,或做一点从修院学到的其他手工,冉阿让则在她旁边看书。有一次,她在埋头工作之余,偶然抬起头来,发现她父亲正以一种忧郁的神情望着她,不免使她大吃一惊。
另有一次,她走在街上,仿佛听见——那人在身后,她没有看见——有人说她:“啊,多漂亮的小姐,可惜穿得差了些。”当时,她穿的是粗毛呢裙袍,头上戴着棉绒帽。珂赛特听了那话心想:“管他呢!他说的不是我,我穿得好,生得丑。”
还有一次,在园子里,她听到杜桑老妈妈对冉阿让说:“先生,您注意到没有,现在小姐长得很是漂亮……”冉阿让说了些什么,但她没有听清。杜桑妈妈的话让她心里一阵恐慌。于是,她跑到镜子前面——她已经有三个月没照镜子了——叫了一声。这下,她的眼睛都看花了。
她从镜中看到,自己身材修长,皮肤白嫩,头发润泽,眼睛碧蓝,闪现着一种未见过的光彩。对于自己的美,她不再怀疑了,而且觉得它犹如突然见到阳光一样真实。更何况,这一现实,别人已经看到:杜桑老妈妈说过了,街上那人已经说过了——那是指她无疑。总之,这一点已经没有什么可怀疑的了。想到这里,她下得楼来,走到园里,自以为自己当了王后。她觉得鸟儿在为她歌唱,冬季金黄色的天空、树枝间的阳光、草丛里的花朵,都在向她祝福。她觉得天在旋、地在转,心里有说不出的欢畅。
可冉阿让却感到心情无比的沉重,他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什么揪住了似的。
许久以来,冉阿让一直怀着恐惧的心情,注视着那青春的容光一天天使珂赛特的小脸蛋变得光辉夺目。对所有的人来说,这自然是清新可喜的色彩:晓色;而对于他来说,却是另一种色彩:阴沉而暗淡。
在珂赛特发觉自己的美以前,她已是美的。而这种日益增强的、渐渐照耀这年轻姑娘周身的阳光,从最初的那一刹那起,便刺伤了冉阿让忧郁的眼睛。他开始感到,他的幸福生活出现了变化。以往,他的生活过得是那么的幸福。他唯恐这种生活被什么新的因素打乱,不愿意它有丝毫的改变。他冉阿让,从前,一个恶棍;现在,一个圣人。这中间已经经历了许许多多血的磨难。先前,他曾拖着苦役犯的铁链,此后,一直到现在,他又拖上了另外一条铁链——这是一条无形的铁链,忍受着一种说不出的罪行的惩罚:法律的眼睛一直在搜寻他,他无时无刻不在担心被抓回苦役牢中去,无时无刻不在担心,突然会出现一只手,把他从黑暗的美德之中抛到光天化日的羞辱之中。现时的冉阿让,能够接受一切,能够原谅一切,能够饶恕一切。他可以为一切祝福,愿一切都变得美好。为此,他可以发誓:向天,向人,向法律,向社会,向大自然,向世界,但是,他也有一个要求,而且只有一个要求:让珂赛特爱他!
让珂赛特照旧爱他!愿上帝不要禁止这个孩子的心向着他,而且要永远向着他!有珂赛特的爱,他的感觉是:伤口愈合了,身心舒坦了,心情平静了,愿望圆满了,一句话,感到自己得到了酬报,戴上了王冕。珂赛特爱他——足矣!除此而外,他不再有其他奢求。有了珂赛特的爱,如果有人问他:“你还有什么要求?”他肯定会这样回答:“没有。”即使上帝问他:“你要不要天堂?”他也会回答:“不,那得不偿失。”
因此,对于女性的变化,哪怕只是表面的变化,都会使他感到胆战心惊。他以为,这是另一种情形的开始。他从来不懂得女性的美是一种什么东西,但他本能地感觉到,那是一种很可怕的东西。
然而,这种反映在这天真开朗的孩子脸上的、焕发着朝气的美,却正在无时无刻不在他的身旁,不在他的眼前,从他的粗丑、衰老窘困的苦恼土壤中不可抗拒地开放出来,日益变得辉煌光艳。这使他目瞪口呆,心慌意乱。
他对自己说:“她多么美呀!可我将怎么办呢,我?”
他的这种爱与母爱之间是有天壤之别的。使他见而痛苦的东西,正好是一个母亲见而快乐的东西。
于是,病症的初期表现很快就在冉阿让身上出现。
在珂赛特确认自己美貌之后,她便开始注意打扮自己。在街上听到的那句话——多漂亮的小姐,可惜穿得差了些——成了一阵过耳神风,那神风吹过之时,便在她心底里播下了两颗对她的生活影响深远的种子:一颗是爱俏,一颗是爱情。
对自己的美貌确信无疑之后,女性之魂便在她整个儿心田开了花。从那之后,她开始厌恶粗毛呢,也厌恶起粗棉绒。冉阿让对她素来百依百顺。眼下,她一下子便掌握了有关帽子、裙袍、短外套、缎靴、袖口花边、入时衣料和流行花色方面把巴黎女人搞得格外动人、格外深奥、格外危险的那一整套学问。“勾魂女人”这个词儿便是专为这种巴黎妇女创造出来的。
一个月不到,居于巴比伦街附近荒凉地段的珂赛特,已不只是巴黎最漂亮的女人之一——这已经相当了不起了——而且还成了巴黎“穿得最好的”女人之一——做到这点就越发了不起了。她真希望在大街上能再次遇见说那句话的那个人,看他如今还有什么好挑的,她要用事实教训他一下。事实是,她无处不是楚楚动人的。现在,她能一眼看出哪顶帽子是热拉尔铺子的作品,哪顶帽子是埃尔博铺子的杰作。
冉阿让眼看着她折腾,毫无办法。他产生了一种感觉,觉得自己只是个在地上爬行的人,充其量也只能在地上行走,而珂赛特呢?她却正在长出翅膀。
其实,任何一个女人只要对珂赛特的衣着随便看上一眼便会发现,她缺乏母亲的指点。习俗方面和风尚方面的细节,全都被珂赛特忽略了。比方说,年轻轻的珂赛特竟然穿起了花缎衣服,而如果她有母亲,她母亲便会告诉她这是不应该的。
珂赛特第一次穿上黑花缎短披风、戴上白绉纱帽出门的那天,她紧紧靠在冉阿让身上,挽着他的臂膀,是那样的愉快,那样的欢乐,显得那样的红润、大方、光艳夺目。她问冉阿让:“爸,您觉得我这样子如何?”
“漂亮极了!”声音中有一种道不出的苦涩。
他和往常一样,散步归来之后,并没有表示出与往常不一样的神情,只是问她:
“你不想穿你那件裙袍,戴你那顶帽子了?我是说……”
说这话时,他们是在珂赛特的卧室里。修院寄读生那套服装就挂在衣柜里。
珂赛特听到这里,转身对着那衣柜:
“这怪服装!”她说,“爸,您想要我怎么样?啊啊!简直笑死人,不穿了,我不再穿那些怪服装,也不再戴那怪帽子,不然,顶在头上,岂不成了疯狗老太婆?”
听后,冉阿让不禁一声长叹。
从此之后,冉阿让发现珂赛特已不像往日那样老是喜欢待在家里,也不再像往日那样喜欢拉着冉阿让玩。现在,她老想到外面去。是呀,生得一张漂亮的脸,穿上一身出类拔萃的衣服,又如何不想到外面展示一下呢?
同时,他还发现,珂赛特对他那个后院的兴趣渐渐消失了。她的兴趣在花园里,且喜欢到铁栏门边去呆一阵子。冉阿让生了闷气,赌气不再涉足花园。他像只老狗那样,蜷曲在他的后院里。
珂赛特感知到了自己的美的同时,便失去了那种不自以为美的神态。那种神态是美不可言的。那种以天真无邪的稚气烘托着的美态是无可比拟的。那时的她,容光焕发,信步从容而手握通向天堂的钥匙,充斥着一种天真可爱的神情。如今的她,端庄了,凝重了。周身已被青春的欢乐和美貌的魅力所渗透,欢快之中,还散发着一种淡淡的哀愁。
正值此时,马吕斯在第一次见到了她之后过了六个月,再次在卢森堡公园里看到了她。
六兵器上了战场
珂赛特和马吕斯,都各自躲在自己的掩体里。然而,那熊熊烈火,正处于一触即发之势。命运正以一种不可抗拒的神秘力量慢慢地将这两个年轻人越推越近。两边都蓄足了电量。随时都有触发的可能。两个充满了爱情的灵魂,宛如两朵满载霹雳的乌云,只待彼此一望,刹那之间,就会电闪雷鸣,一发而不可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