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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渐渐地他睡得少了,但还是不想起床。他只想静静地躺着,感觉身体里在重新积聚力量。他在自己身上这儿摸摸,那儿摸摸,想弄明白肌肉长起来了,皮肤变得紧绷了是不是自己的幻觉。最后,他终于确定自己长胖了,大腿现在绝对比膝盖粗了。此后,他开始有规律地锻炼,起初还不太情愿。不久他就能走上三公里了,这是在囚室里用步子量出来的,向前耸着的肩膀也直了起来。他试着做一些幅度更大的运动,却吃惊而又羞愧地发现自己有很多事做不了。他只能走,不能跑,他不能伸直双臂举起凳子,他不能单脚站立而不摔倒。他蹲下再站起来时,感到大腿和小腿疼痛无比。他趴着,想用手把身体撑起来。根本没希望,他连一厘米也起不来。可是又过了几天一其实是又吃了几顿饭一这么了不起的事他也做到了。终于有一天,他可以连续做六个了。他开始真的为自己的身体而感到骄傲,偶尔他认为自己的脸也在恢复正常。只有当他偶然摸到自己光秃秃的头皮时,才想起曾经在镜子里看着自己的那张满脸皱纹伤痕累累的脸。

他的思想活跃了起来。他坐在木板床上,背靠着墙,把白板放在膝盖上,开始认真地自我改造。

他投降了,这是一致认同的。事实上,他现在才发现,早在他做出这个决定之前,他就准备投降里发出命令的时候一他就巳经发现自己的反党行为是多么轻浮浅薄。他这才知道思想警察像通过放大镜观察甲虫一样监视了他七年。他没有一个行为,没有一句话逃出过他们的注意范围,他的每一个想法他们都能推断出来。连日记本封面上的那一撮白灰都被他们小心地还原了。他们让他听了录音,看了照片。有些是朱丽亚和他的照片。是的,甚至……他不能再和党作对了。再说,党是正确的。一定是这样:不朽的集体思想怎么会错呢?有什么外部标准来检查他们的判断?理性是一个统计学问题。只要学会按照他们的方式来思考就行了。只不过一他觉得手里的铅笔又粗又笨。他开始将脑子里想到的写下来。他先用大大的笨拙的大写字母写道:

自由就是奴役。

紧接着,他一口气在下面写下院二加二等于五。

可是这时他停下了笔。他的思想好像在回避什么,无法集中起来。他知道自己知道接下来是什么,但是一时想不起来。等他想起来的时候,完全是通过自己有意识的推理,这句话不是自动出现的。他写道院权力就是上帝。

他什么都接受了。过去是可以篡改的。过去从来没有被篡改过。大洋国在和东亚国交战。大洋国一直在和东亚国交战。琼斯、阿龙森和卢瑟福确实犯下了受到指控的罪名。他从没见过那张证明他们无罪的照片。那张照片从来没有存在过,是他编出来的。他记得自己曾经记得相反的事情,但那些都是虚假的记忆,是自我欺骗的结果。这一切都那么容易!只要投降,其他的迎刃而解。这就像逆流游泳,水流将你往后推,而你却奋力挣扎,突然你决定调过头去顺流而下,不再逆流而上。除了你自己的态度什么也没有变,命中注定的事无论怎样都会发生。他几乎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反抗。一切都很容易,除了……一切都有可能。所谓的自然法则是胡说八道。重力定律也是胡说八道。“如果我愿意,”奥伯良说,“我可以像肥皂泡一样腾空而起。”温斯顿想通了。“如果他认为自己腾空而起了,我也同时认为我看见他腾空而起了,那么这件事就发生了。”突然,好像一块沉人水里的残骸又浮出了水面一样,一个想法冒了出来院野那没有真的发生。那是我们想象出来的。是幻觉。”他立刻把这个念头压了下去。这是明显的谬误。它预先假设在我们自身之外的某个地方,有一个“真实”的世界,在那里发生着“真实”的事情。可是,怎么会有这样一个世界呢?如果不通过我们的思想,我们怎么了解一切事物呢?一切都发生在我们的头脑里。一件事只要发生在所有人的头脑里,它就是真实的。

他毫不费力地解决了这个谬误,丝毫没有被它征服的危险。然而,他意识到,这种念头根本不应该有。危险念头一冒头,思想就应该产生一个盲点。这个过程应该是自动的,本能的。在新话中叫做“停止犯罪”。

训练自己不要想到或者理解与之矛盾的说法。这并不容易。这需要很强的推理和即兴发挥能力。例如,像“二加二等于五”这种说法引发的算术问题他就想不通。这需要锻炼自己的头脑,时而应用最精确的逻辑,时而又对赤裸裸的逻辑错误视而不见。愚蠢与智慧同样必要,也同样难得。

他的一部分思想一直在想,他们要过多久才会枪毙他。“一切取决于你自己,”奥伯良说。但他知道,他无论怎么做,都无法有意识地加速那一刻的到来。也许再过十分钟,也许再等十年。他们可能会将他关押若干年,可能会把他送到劳改营去,也可能暂时释放他,有时他们会这么做。同样可能的是,在他被枪毙之前,从他被捕到审讯的一幕会从头上演一遍。可以肯定的是,死亡从来不在你期待的时候到来。作为传统--一个不可言说的传统,不知怎的,你知道这个传统,虽然从来没有人说起它一犯人总是从背后被枪毙。那一枪总是当你在走廊上从一个囚室走向另一个囚室时打在你后脑勺上,没有任何警告。

有一天一“一天”这个说法也许不准确,很可能是在半夜里。应该说“有一次”一他陷人了一个奇妙美好的幻想。他走在走廊上,等待着那颗子弹。他知道那颗子弹马上就会来。一切都安定了、抚平了、和解了。不再有怀疑、争论、痛苦和恐惧。他的身体健康强壮。他的步伐轻松愉快,感觉走在阳光里。那不是仁爱部狭窄的白色走廊,那是一条宽大的洒满阳光的走廊,有一公里宽,他沿着走廊走着,像吃了药一样兴奋。他又来到了金色的田野上,沿着那条小径走过那个古老的被兔子啃过的草场。他感到脚下短短的草皮那么有弹性,阳光柔和地洒在他的脸上。草地边缘的榆树随风摇曳,远处有一条小河,雅罗鱼在柳树下绿色的河湾里嬉戏。

他突然惊醒。汗水从脊梁上冒了出来。他听见自己在大声喊着:

“朱丽亚!朱丽亚!朱丽亚,我亲爱的!朱丽亚!”

一时一种强烈的幻觉使他感到了朱丽亚的存在。她似乎不仅和他在一起,而且在他的体内。她好像融人了他的身体。此刻,他比他们自由地在一起的时候更爱她。他知道她还活着,在某个地方,等待着他的帮助。

他重新躺下,想让自己平静下来。他都干了些什么?这片刻的软弱给自己增加了多少年的奴役?

不久他听见门外响起了脚步声。这种感情的爆发是不会逃脱惩罚的。现在他们知道了,如果他们以前还不知道的话,他破坏了他们之间的协定。他服从党的指示,但还是仇恨党。过去,在他听话的外表之下隐藏了一个异端的思想。现在他又退了一步:他的思想屈服了,但仍然希望保持内心不受侵犯。他知道自己错了,但他宁愿选择错误。他们会知道的一奥伯良会知道的。那一声愚蠢的呼喊巳经说明了一切。

他将不得不从头开始。也许要花上若干年。他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想熟悉一下新的脸型。脸颊上有深深的皱纹,颧骨很高,鼻子被打扁了。另外,自从上次在镜子里看见自己以后,他装上了全副新假牙。当你不知道自己的长相时,要保持面无表情是很难的。不管怎样,仅仅控制五官是不够的。他第一次感到,如果你想保守一个秘密,必须将它隐藏得连自己都发现不了。你必须一直知道它的存在,但是,在用到它之前,决不能让它以任何明确的形式出现在自己的意识里。从现在开始,他不仅必须正确地思考,而且必须正确地感觉,正确地做梦。他必须将仇恨锁在自己的心里,就像一团既属于自己,又和自己毫无联系的物质,比如一个囊肿。

有一天,他们会决定枪毙他。没有人知道什么时候发生,但是在此之前的几秒钟里,应该猜得出来。子弹总是在走廊上从背后打来。十秒钟就够了。在此期间,他的内心世界会天翻地覆。突然,不用说话,不用停下脚步,脸上的表情也无需改变一突然,伪装卸下了,砰的一声,储存的仇恨爆发了。仇恨将把他燃成一个巨大的火球。几乎就在这时,砰的一声,枪响了,太迟了,或者说太早了。他们在收复他的思想之前,将他炸成了碎片。他的异端思想没有受到惩罚,也没有悔改,永远不受他们的控制。这一枪破坏了他们的完美。带着对他们的仇恨死去,这就是自由。

他闭上了眼睛。这比接受思想控制更难。这是在贬低自己,肢解自己。他必须跳进最肮脏的泥潭里去。最可怕,最让人厌恶的是什么?他想到了老大哥。那张巨大的脸(因为经常在海报上看见他,他总以为他的脸有一米宽冤好像自动出现在了他的脑海里,那张脸带着浓密的黑胡子,无论走到哪里,那双眼睛都盯着你。他对老大哥的真实感情是什么?

走廊上响起了沉重的脚步声。铁门咣的一声打开了。奥伯良走进了囚室。后面跟着那个脸像蜡像一样的警官和穿黑制服的看守。

“起来,”奥伯良说,“过来。”

温斯顿站在他面前。奥伯良用有力的双手抓住温斯顿的肩膀,仔细地看着他。

“你想欺骗我,”他说,“这很愚蠢。站直了。看着我的脸。”

他停了一下,用更温和的口气继续说院“你有进步。你在思想上巳经没有什么毛病了。但是在感情上没有任何进步。告诉我,温斯顿一记住,不要撒谎,你知道我能听得出来一告诉我,你对老大哥的真实感情是什么?”

“我恨他。”

“你恨他。很好。现在你该进行最后一个步骤了。你必须爱老大哥。服从还不够:你必须爱他。”

他放开温斯顿,把他轻轻地向看守一推。

“101室。”他说。

在被关押的每一个阶段中他都知道一或者好像知道一自己在这个没有窗户的大楼里的位置。不同楼层之间也许有微小的气压差别。看守们殴打他的囚室在地下。奥伯良审讯他的房间很高,接近顶楼。而这个地方很深,要多深有多深。

这里比他呆过的大多数囚室都要大。但他几乎没有注意周围的环境。他的注意力集中在正前方的两张绿色桌面的小桌子上。一张离他只有一两米,另一张远一些,在门的附近。他被笔挺地绑在一张椅子上,绑得很紧,连头都不能动。一块垫子一样的东西固定住了他的后脑勺,使他只能直视前方。

他一个人呆了好一会儿,后来门开了,奥伯良走了进来。

“你曾经问过我,”奥伯良说,“101室里有什么。我说答案你知道。每个人都知道。101室里有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

门又开了。一个看守走了进来,拿着一个铁丝做的盒子或者篮子之类的东西,放在较远的那张桌上。由于奥伯良所站的位置,温斯顿看不见那是什么。

“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奥伯良说,“因人而异。也许是活埋,或者烧死,淹死,万箭穿心,还有五十种其他的死法。有时候是一些很小的东西,甚至并不致命。”

他往旁边让了一下,好让温斯顿看见桌上的东西。那是一个长长的铁丝笼子,顶上有一个提手。正面装了一个像击剑面具一样的东西,凹面朝外。虽然离他有三四米远,他还是看见笼子被纵向隔成了两半,里面好像有某种动物。是老鼠。

“对你来说,”奥伯良说,“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是老鼠。”

温斯顿第一眼看见那个笼子时就有不安的预感,一种莫名的恐惧向他袭来。此刻,他才突然明白了前面装的那个面具的用意。他的肠子好像都化成水了。

“你不能这么做!”他用嘶哑的声音高喊道,“不能!不能!这不可能!”

“你记不记得,”奥伯良说,“那个曾经在你的梦里出现过的惊恐时刻?你的面前有一堵黑墙,你的耳朵听见一阵轰鸣。墙的另一边有某种可怕的东西。你明知那是什么,可是不敢承认。在墙的另一边是老鼠。”

“奥伯良!”温斯顿竭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说,“你知道这没有必要。你想让我做什么?”

奥伯良没有直接回答。他说话的时候又装出了一副校长的架势。他若有所思地凝视着远方,好像在对温斯顿身后的某个听众说话似的。

“就其本身来说,”他说,“痛苦往往是不够的。有的时候,一个人可以忍受痛苦,甚至宁死不屈。但是每个人都有一些难以忍受的东西一一些想也不能想的东西。勇气和懦弱与此无关。当你从高处落下来的时候,抓住一根绳子并不意味着懦弱。当你从深水中浮出来的时候,深吸一口气也不是儒弱。这只是一·种无法抗拒的本能。老鼠也一·样。对你来说,老鼠是无法忍受的。它们是一种即使你想抗拒也无法抗拒的压力。我们要你做什么,你就会做什么。”

“可你们到底要我做什么,做什么?我连做什么都不知道,那该怎么做?”

奥伯良提起笼子,放在较近的桌子上。他小心地把笼子放在绿色呢子桌面上。温斯顿听见自己的血液在血管里奔流。他感到了彻底的孤独。他好像坐在一个空旷的大平原上,一个阳光炙烤的沙漠中,各种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到耳朵里。然而,老鼠笼子离他不足两米远。这些老鼠的个头很大。因为巳经成年了,老鼠的嘴变得又秃又凶猛,毛也从灰色变成了棕色。

“老鼠,”奥伯良好像还在对看不见的观众说话,“虽然是啮齿动物,但却是食肉的。这你知道。你听说过在城里一些贫困地区发生的事。在有些街道上,女人不敢把婴儿独自留在家里,哪怕五分钟。老鼠一定会来攻击他们。不用多久,他们就能把一个婴儿啃得只剩骨头。他们也会攻击病人和快死的人。它们有惊人的智慧,知道什么人好欺负。”

笼子里爆发出一阵尖叫。那声音温斯顿听来好像来自很远的地方。两只老鼠在打架,试着隔着网子攻击对方。他听见了一声绝望的呻吟。这在他听来好像不是自己发出的。

奥伯良提起了笼子,同时按下了一个机关。有一声清脆的咔哒声。温斯顿发狂般地想从椅子上挣脱。没希望,他的每一个部分,包括头,都动不了。奥伯良把笼子拿近了一点,离温斯顿的脸不到一米。

“我巳经按下了第一个开关,”奥伯良说,“你知道这个笼子的结构。这个面具会严丝合缝地戴在你的头上。我一按下另一个开关,笼子门就会打开。这些饥饿的家伙会像子弹一样射出去。你有没有见过老鼠腾空的样子?它们会跳到你的脸上,一口咬下去。有时它们会先咬眼睛,有时它们会把脸颊咬穿,吃你的舌头。”

笼子又近了一点,向他包围上来。温斯顿听见一连串的尖叫声,好像是从他的头顶上方发出来的。可是他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惊慌。思考,思考,即使只剩下一刹那一思考是唯一的希望。突然,那两只畜牲发霉似的臭味冲进了他的鼻腔。他的心里一阵剧烈的恶心,差一点失去了知觉。一切都变成了漆黑一片。一瞬间,他变成了一头疯狂嚎叫的野兽。但他还是抓住一个念头冲出了黑暗。有一个办法,也只有这个办法,能够拯救他。他必须用另一个人--另一个人的身体--为他挡住老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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