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儿媳妇脸色骤变,太夫人心中快意。眼前这女子,成亲前便对自己柔声下气的逢迎,成亲后更是关怀体贴无微不至,俯首帖耳的从无二话,孰料傅深这逆子一旦有变,她竟敢对自己冷嘲热讽、不恭不敬起来!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鲁家也算是门当户对的人家,陪嫁女儿的也称得上十里红妆,怎么这鲁氏提到财物竟会是这么个嘴脸?太夫人未免心生鄙夷。
鲁氏这会儿已是肠子都悔青了。她十几年来在太夫人面前都是惟命是从,夹着尾巴做人的,心中怨毒已深,所以一听说傅深忤逆太夫人、当着太夫人的面横剑自吻要挟谭瑛,最初的那一点嫉妒之后,接下来便是欣喜如狂:这么多年来太夫人凭借的不就是傅深孝顺,才把自己压得死死的,连气都喘不过来;如今傅深不孝顺了,看看太夫人还如何神气!
一时冲动之下,便对太夫人有些不敬,也确实出了出胸口那口恶气。但短暂的出气之后,鲁氏便觉出不对了:太夫人在傅家根深叶茂,哪里是自己轻易所能撼动的?府里几名良妾全是她做主聘进来的,几个成年庶子大都是她养大的,府里的庄子也好,铺子也好,大多数产业都在她手里,更有府中不少世仆老仆,只听太夫人的令。时日一久,鲁氏背上冷嗖嗖的,原来太夫人能这么威风,凭的可不只是傅深孝顺!
一直以为太夫人就是个仗着儿子狐假虎威的人,原来也不尽如此。太夫人,她是有自己势力的。鲁氏后悔自己翻脸太早,她还颇为后悔自己当初只顾恨太夫人,而忽视了六安侯府的诸多事务。唉,解意说的对啊,自己要想扬眉吐气,还差得远呢。鲁氏想想自己一把年纪了却还没有女儿谨慎,心中很是沮丧。
太夫人欣赏够了鲁氏的窘态,方闲闲说道“你说深儿没跟我商量,这可不对。深儿跟我说得清楚:侯府自然是留给子浩,福禄田功勋田自然是不分的;将来侯府公中产业,除留出几个闺女的嫁妆外,由儿子们均分。贤媳,将来分到公中产业,那方叫做分家。”如今只不过傅深处置自己的私产。他自己挣下来的,爱给谁给谁。
“子沐是他长子,难免宠爱一些,多分些财物,也在情理之中。”鲁氏咬咬牙,说道“解语凭什么分去一大半?一天没在祖母、父亲膝前尽过孝,只会忤逆长辈,这种人也配分傅家的产业?”想起傅深分给解语的那份财产,鲁氏心疼肚疼的。子沐的倒还算了,鲁氏再怎么不精明,也知道往后靠这庶长子的地方还多着呢,且不忙着得罪他。
最可气的是,傅深是把老侯爷的亲弟弟、他的亲二叔傅二老爷请了来,明公正道的交给那对母女,让人气愤不已。傅二老爷在族中德高望重,这一给出去,可是再也收不回来了。
太夫人语重心长的劝道“贤媳啊,你要公平想想,解语那孩子本该是傅家嫡长女,如今名份已被解意占去了,她只不过分到些须财物,又何足挂齿呢。”满面慈祥的说完这番话后,太夫人斜倚床蹋,笑吟吟看着鲁氏,等着她出丑。
果然,鲁氏勃然大怒,“生母没廉耻养人偷汉,她也配称嫡长女!”太夫人频频点头、叹息,却不说什么,鲁氏要不到太夫人的话,心有不甘,决定等到傅深回来,还要跟他理论清楚。便是他的私产,难道没有解意、子浩的份?做人父亲的也不能太偏心了!
凌云阁,一间雅室内。
都是讲究“食不语”的人家,三人静寂无言吃过晚饭,撤下饭食,换上茶水。解语端着一个莲鱼纹青瓷茶杯慢慢喝着茶,谭瑛看看傅深,看看解语,思虑再三,平静说道“当年我是如何离开傅家的,详情从未对你二人讲过。今日,我便从头到尾,源源本本告诉给你们。”
解语实在不忍心,低声道“不用了,娘,我不想知道。您也别再回想,都过去了。”那段往事,想必对谭瑛来说,十分残忍,如今世易时移,又何必再去勾起那段痛苦的回忆。
傅深怒道“你总是怨我恨我,却不替我想想,难道我不冤枉?三月时还是神仙眷属,五月时你便已抛夫离家!你,你就舍得扔下我……”
解语白了他一眼,傅深讪讪的转过头,不自在的咳了两声。谭瑛闭目想了半天,忽然睁开眼睛命令道“解语出去!”语气很是急促。解语被唬了一跳,赶忙恭恭敬敬答应了,起身退出雅室。
“解语!”旁边雅室的门开了一条小缝,张雱站在里面冲她招手。解语微微有些吃惊,“大胡子你也来啦。”闪身进去,里面很大,桌椅案几一应俱全,正前方桌子上摆着几个精致小菜,一壶花雕。
“从这儿,能听到隔壁说话。”张雱拉拉解语,趴到一面墙上,果然,解语趴到墙上,听到傅深的声音,“为什么不让女儿听,你也有怕的时候?”解语皱皱眉头,低声命令张雱,“大胡子,你喝酒去。”不许他听。张雱心虚的辩解,“我没想偷听。”忙回到桌子旁边,倒了杯酒,慢慢喝着。
谭瑛并不跟傅深纠缠什么,只平平板板的叙述着,“隆化四年,便是解语出生的那一年,五月初八,太夫人的陪房卢嬷嬷、刘嬷嬷二人带了十数名健壮仆妇,冲进我房中,要我喝下太夫人赐下的‘补药’。”
她的声音很是平静,解语和傅深却都惊呆了:太夫人竟如此彪悍!两名陪嫁嬷嬷带着十几名健壮仆妇,这当然不可能是正常的补药了,真是太也明目张胆!
谭瑛声音淡淡的,仿佛在讲着别人的事,不相干的事,“我陪嫁过来的丫头或是嫁出去了,或是被傅侯爷纳了,当时已只剩下两个,小云和小玉。小玉年纪小机灵,看见这架势便偷偷跑出府,到我大伯家寻我大伯求救;小云是个老实的,眼见得不对劲,死死挡在我面前,被她们硬拖了出去,”谭瑛说到这儿,停顿半晌,方坚涩说道“乱棍打死了。”
解语热泪夺眶而出。傅深吃惊得说不出话来。谭瑛稳稳心神,继续讲述,“我被灌下一碗汤药,随后昏迷过去。等我醒过来时,跟一名仆役睡在一张床上。”
她声音越是平静,解语越觉惊骇莫名,这也太TMD扯了,太夫人疯了不成。怪不得临时把自己支出去,这要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听了,还不得吓着啊,太可怕了。
傅深握紧拳头,吱吱作响。
谭瑛脸上现出讥讽的笑容,对傅深说道“床边站着令堂,痛心疾首的望着我;我那好继母和异母弟弟,脸色比令堂还沉重。”傅深快疯了,心里一遍遍狂叫,“这就是母亲所说的私通仆役!”“这就是母亲所说的私通仆役!”
“你逃出来后,该到宣府来寻我!或是送个信给我也好!”傅深不敢再往下听,也不敢再问当时的详情。虽然他也知道谭瑛当时没死,可是这阵仗实在太吓人。他只胡乱想着,逃出来后怎么不去寻找丈夫呢?
“我被大伯救出你家,当晚你家便敲起云板,说我急病去世了!”谭瑛的声音还是很平静,“我去寻你又能怎样,你能让我活过来?你敢对抗令堂?傅深,怕是我若寻到了你,第一件事是要费尽千辛万苦证明我是清白的吧。”
傅深很是狼狈,低声下气说道“哪会,哪会,难道我还信不过你。”事实不是这样的,事实是他听了母亲的话便信以为真,又听母亲的话娶了鲁氏为妻。
谭瑛微笑道“即便相信我是清白的,你又能怎样呢。你从来不会对令堂说个‘不’字,难道为了我被诬陷,你会改变什么?人贵有自知之明,我自知只要遇上令堂,我便什么也不是,要退让的,要牺牲的,永远是我。”
傅深连连摇头,“不是,真的不是。”谭瑛轻轻提醒他,“我已经病亡;你已经娶妻;我去寻你做甚?难不成是想被你养在别院,做你的情妇?做你的外室?难不成让解语生下来,做你傅家的庶女?”
傅深急急说道“不会,我哪舍得委屈你,委屈解语。”谭瑛清清冷冷看着他,“若是真的不舍得委屈我,不舍得委屈解语,莫再提什么重回傅家的鬼话!你傅家简直是龙潭虎穴一般,我们母女二人可不敢去闯!”
傅深楞了半晌,蓦然起身冲了出去。谭瑛捏着手中的茶杯,流下泪来,小云,小云!若不是小云死死挡在自己面前,耽搁了不少功夫,怕是自己撑不到大伯赶过来吧?可怜那样乖巧忠心的丫头,冤死在六安侯府!去宣府寻你,给你报信?你能替我主持公道么,你能给小云报仇么?
怕是高声跟太夫人说话都不敢,至多发落几个倒霉的仆妇出出气吧,傅深,你就这点出息,谭瑛冷冷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