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9
从市一中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昏暗了下来。
周特助看了看表，问谢芸：“谢总，时间不早了，您才刚出院，要不今天就还是先回家休息吧。”
黑色的宾利在一扇巨大的雕花铁门前停下，两个警卫员小跑着出来打开大门，恭敬地对着绝尘而去的车子半弯下腰。驶过宽阔的主车道，宾利在谢宅的门口停了下来。谢芸走到门前，看见管家站在门口等候着她。
“先生回来了没？”她换上了拖鞋，径直往里走。身后的管家接过她手里的拎包，答道：“回来了。”
谢芸的脚步顿了一下，慢慢扭过头重复了一遍管家的话，“回来了？”
“是的。”管家说，“在餐厅等您一起用晚饭呢，您吃过了吗？”
“没呢……”谢芸莫名地就紧张了，拽过管家小声问，“谢留怎么突然回来了？他不是好久都没回来了吗？”
“先生不过是出去工作，工作结束了不就回来了？”老管家觉得莫名其妙，“以往先生回家您不都很高兴的吗？”
那是因为今时不同往日啊！谢留这次回来，明摆着是要和她摊牌了吧！！
她深吸口气，往餐厅走去。
早晚都是要面对这一关的，那就上吧。
偌大的餐厅里静悄悄的，白色的长形餐桌，铺着素色的桌布，正中间摆着浅灰的花瓶，里面插了两支淡紫色的绣球花。花瓶旁边，还摆着小小的熏香蜡烛。
谢留坐在餐桌的尽头，穿着居家的白色衬衣，大概是刚洗过澡，柔软的发丝还带着湿润的水汽，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整齐地梳起来，无端地显得年轻了几岁。
听到谢芸的脚步声，他转过了头，两人四目相对了片刻，谢芸的心脏跳得有点快，率先败下阵来，挪开了目光。
就他妈这点儿出息。她在心里咬着牙小声地骂自己，对上谢留就他妈怂了。
“你，你回来了。”她迟疑着开了口。
“是，”谢留说，“在等你吃饭。”
这么平和的口吻，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而谢留还是多年前招呼她吃饭的哥哥一样。
谢芸走过去在他的对面坐下，围着白色围裙的小女佣们开始上菜。晚饭家里准备的是清淡的海鲜粥，照顾谢芸刚出院的脆弱的胃。管家上来给谢芸盛粥的时候还在絮絮叨叨地念：“小姐您在外面还是少喝点酒的好，老爷在您小时候就不该惯着您喝酒……”
“哎呀我知道啦，您别念了，下次不会这样了。”谢芸赶紧打断了老爷子的话，抬眼看了下谢留。
他正低着眼眸安静地喝粥，长而浓密的睫毛垂下来，在下眼睑投下淡淡的阴影。谢芸这样看着他，突然想：他是不是瘦了？
好像是瘦了，脸色也苍白。他一定没有好好吃饭，谢芸正胡思乱想着，谢留突然开口问：“谢芸，我要和公司解约的事情，你知道的吧？”
一句话，成功将谢芸的胃口倒没了。她搁下了勺，闷声应道：“嗯。”
“我与公司解约，你其实是不亏的。只要我离开了公司，我名下的所有资产，股票，基金，地产……全都归你所有。”谢留说，“我需要的，只是离开公司而已。”
“你非这样不可么，谢留。”谢芸低声问，“付出了这么多，就为了和公司解约，值得么？你如果对现在的待遇有什么不满，或者对我有什么不满，你可以直接跟我说，我都可以改……“
“你改不了。“谢留看着她的眼神既疲惫又复杂，”谢芸，我从小和你一块儿长大，你一直都是这样的，骄纵，任性，蛮横，把自己当成全宇宙的中心。你生来就比大多数人都高贵，所以你永远学不会站在别人的角度考虑事情。“
谢芸的脸上的血色随着谢留每一句尖锐的指责而渐渐褪去，放在餐桌下的手紧握成拳，用力得骨节都泛起青白，手心传来锥心的刺痛。她的眼眶通红，却依旧难看地笑着，就好像维持住这张虚假的笑脸，就能维持住她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自尊心一样，最后深吸了一口气，冷冷地说：
“哈，我都不知道，原来这么些年来，你就是这么看我的。“
她站起身来，快步走到餐厅的酒柜边，随手拿了一瓶打开盖子，一气儿灌了小半瓶，一转身，色厉内荏地指着谢留厉声道：“我要真像你说的那么厉害，你以为李玉琢还能回国进了我的公司还一路红到现在这么顺顺当当？你以为你谢留有这个本事风风光光各种电影资源随你挑？你还不就是仗着我喜欢你，什么好的都留给你，才这样欺人太甚……你，你……换了谁敢这样骂我，我早就把他手脚都剁了！捆起来丢进江里喂鱼！“
她觉得自己是在辩解，殊不知这句话正正好好地触到了谢留的逆鳞，那一刻他一直平静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一拳砸在桌子上低吼道：“是啊，是我欠谢家的！我已经还了二十多年了……你还要我怎么样？拿命来还吗？你知道你们那个圈子是怎么看我的吗？不论我怎么努力，他们都觉得我的一切都是谢家给的！是仗着谢家小姐的喜欢！如果不摘掉我脖子上谢家的项圈，我永远也没办法站到和你平等的位置，一辈子都只能被人说成是‘谢家的狗’。谢芸，你说你把什么好的都给我，你有问过我想要吗？你说你喜欢我，你知道吗？你这样的喜欢，我根本就要不起！也一点都不想要！你的喜欢，对我来说，只是一场无妄之灾！“
他从未如此激动失态过，也从未如此与谢芸激烈地吵过。谢芸愣在了原地，两个人都喘着气，瞪着对方，像是斗兽场里杀红了眼的野兽，恨不得下一秒就冲上去咬断对方的喉咙。
最后是谢留先开了口，突然之间，就泄了所有力气，连看都懒得看她一眼似的，自嘲般地笑了笑，“算了，我跟你说这些干嘛呢，你不一直都是这样的吗？“说罢转身就要离开。
谢芸站在他身后，提高了声音道：“谢留！你敢走！“
谢留头也不回，继续往前。
“谢留！你他妈给我回来！“谢芸追了上去，语气还是强硬，却掩也掩不住惊慌，”我不会放你走的！你要是不留下，我就让你赔个干净！你……“
“随便你。“谢留已经上了二楼的楼梯，淡淡地丢下这一句话，令谢芸彻底地崩溃了。
她本就刚刚出院，脚步虚浮，再加上酒喝得太急，在追谢留的时候被餐桌边的椅子绊了一下，相当狼狈地摔倒在地。手里握着的半瓶酒也“呯“地在地上碎裂开来，一地的碎玻璃渣和鲜红的酒液。谢芸用手在地上撑了一下，直接按在了碎裂的瓶底上，瞬间腥甜的血腥味就在整个空间里四散开来。殷红粘稠的血液，混合着甘甜清澈的红葡萄酒，像是溪流般在洁白的大理石地面上蜿蜒着缓缓流淌，触目惊心。
“谢留……“谢芸痛得狠了，连声音都颤抖起来，却还是一叠声地叫着：”谢留，谢留，你别走……“
她也不知道对方到底有没有听见她的呼唤，就是觉得眼前一阵阵地发晕，手脚发软，试了好几次也没成功地从地上爬起来，心里一慌，嘴里喊的人也不知不觉地变了：“哥哥……“
如同幻觉般地，她听见了一声轻轻的叹息在她的头顶响起来。
紧接着身体腾空而起，她落入了一个熟悉的怀抱。那个怀抱有着令人心安的温度和好闻的淡淡清香。她一瞬间委屈得快要哭出来，像是搂紧失而复得的珍宝一般搂紧了那人的脖子，小声道：“哥哥。“
对方却再次叹了口气，“不要再叫我哥哥了。“
谢芸骤然清醒过来，却在察觉到谢留想要把她放在沙发上的那一秒，像只八爪鱼似的再次手脚并用缠紧了对方，把脸埋在他的肩窝里固执地说：“不要。“
“谢芸，下来。“谢留严肃了声音，命令道：”快一点，你的手在流血！“
谢芸没有说话，混乱地捧住了谢留的脸，没头没脑地像只小狗似的啃了上去。谢留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侧过脸避开了她的吻，同时抬高了语气，警告似的，“谢芸！“
谢芸被他强行甩到了沙发上，一翻身爬起来，就用流血的双手紧紧拽住了他。
再也顾不得什么自尊和体面，也顾不得什么骄傲和身份。她死死地抓着他，像是溺水之人攥着自己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低声下气，第一次用央求的语气道：“哥哥……我错了。“
她吸了口气，用力地闭了闭眼，像是嚼碎了自己的舌头，用力地逼着自己吐出接下来的话：
“我知道我性格一直不好，但是我真的努力在改变了，我已经不像小时候那样不懂事了。哥哥，你可不可以，可不可以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不会再耍手段逼你了，也不会再干涉你想做的事了。刚才，刚才我说的那些，都是骗你的，我这么这么的喜欢你，一点儿都舍不得你受伤，如果你要走，我最多，就只能求求你……“她顿了顿，轻声道，”求你，留下来。“
如此的卑微，将自己碾进尘土里的乞求，对谢芸来说，是今生的第一次。
但，答案却是——
“不行。“
冰冷的，毫无回旋余地的拒绝，谢留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轻声道：“解约，是我想了很久，才做的决定。并不是一时冲动，也不是为了报复什么的。为了这一天，我已经忍得够久了。“
“谢芸，你就，放过我吧。“
谢芸呆呆地看着他，脑子里无端地想起了多年前，她逼着他放弃了出国之路，放弃了那唯一一条逃离她身边的路时，他也是这样，悲伤地对她说：
“谢芸，你为什么就不能，放过我呢？“
“好像，我总是在逼你呢。“她慢慢地松开了紧抓着他衣袖的手，洁白的布料被染上了鲜血的颜色。
“你让我，考虑一段时间吧。一个礼拜以后，我会给你答复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