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外,院前梨树上的梨花已经过了盛放的时日,如今结了豆粒大的绿果,与绿叶混在一处,树间偶有子规鸟稀疏的啼鸣传来。
厅内,楼欲倾仰视着眼前的这个中年男人,一言不发。
楼梦生道:“你可知错?”
楼欲倾清楚的记得,当初自己第一回挨揍便是这一日。
他幼时性子倔,即使做错事,也从不愿低头服软。
父亲三天两头见不着一面,但于旁的的而言,这个不学无术的父亲对他最是宠爱。
楼卢氏平素对他也是百依百顺,后院里的那些姨娘更是如此。
大户人家的孩子,总归要早熟一些,而他这个年龄的孩童正是辨知是非的时候,自己的父亲总是时常不在家中,问起缘由却并非忙于家业,而是寻花问柳。
旁的人自然不会当着他的面多嘴,母亲与姨娘们更不会在他跟前提只字片语。
然,天底下哪有不透风的墙?
父亲的事,他知道,很小很小的时候便都知晓了。
因此,楼欲倾到底还是能有意无意的听闻一些风言风语。比之更可悲的是,这些传闻竟大多都是事实。
这些风评之中,他从未听过一句好话。可楼父却偏生在他面前总端着一副严父的形象。
事实上,楼欲倾眼中的父亲,打小便只是个没有一丁点为人父母做派、只知道花天酒地、风花雪月的混蛋罢了!
如此,楼欲倾便对这个成日在自己跟前装模作样,讲着君子之道与行止规矩的父亲十分不服气。
“你可知错?”这话同那日说的一般无二。
那日,同样的天色,同样的子规啼,同样的父亲问着同样的问题。
只是,当时的他,不跪也不答话,于是惹恼了楼梦生,吃了生平第一顿家法。
也是那一日,连自己丈夫纳十几房姨娘都隐忍过来了的楼卢氏,观着楼欲倾屁股上一条一条的乌红印子,头一回同楼梦生怄气。
如今,既然重走一遭,即便是假的,楼欲倾也不想吃这顿家法,更不愿自己本就情分浅薄的的父母因此再伤了和气。
故而,方才楼梦生说跪下,他便跪了,如今问知不知错,他沉寂半晌,老老实实的回了句:“孩儿知错了。”
楼梦生又道:“你即是知错,可知错在哪了?”
楼欲倾声音嚅喏道:“孩儿错在不该偷偷钻了小竹林的狗洞,溜出府约了隔壁胡府的胡言哥哥上街玩耍,害父亲母亲忧心。”
楼梦生闻言,不可置信的将楼欲倾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观他言辞恳切,不似撒谎。
养不教,父之过。
虽说不动手,但家法又是另一说。
原本楼梦生想着,今日若是他仍同往日那般不服管教,那便要好好给他上一上家法,让他知道何为孝?何为礼?
何曾想,今日的楼欲倾,如同后院阮姨娘院儿里养的虎猫,观起来气势汹汹,实际上却温顺的不像话。
楼欲倾此番认错的态度,让他的打算落了空。
楼梦生神情如同旭日撒向大地后逐渐融化的积雪,虽然仍透着凛冬的寒气,但委实柔软了许多。
楼梦生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为父希望你亦能如此。”
楼欲倾道:“孩儿记住了。”
楼梦生算着楼卢氏也该归府了,便对着他道:“起来罢!下回你若想出府玩,一定得知会你母亲,若还这般偷偷摸摸的出去,便不会同今日这般容易了结。”
楼梦生观着楼欲倾不应声,又高声问道:“你可记住了?”
楼欲倾有气无力道:“孩儿谨记。”
说罢,便闻得一声“咕~”这一声是从楼欲倾腹中传出来的。
楼梦生闻声心道:怪得不归府后有声无气、低头耷脑的,原来是饿了。想着,唇边便浮出一丝笑意,但立即干咳了一声,隐了下去。
记忆中,幼时的楼欲倾清晨走的急,没顾得上自己的肚子,回来便是吃了一顿家法,于是就“大饱了”。
而现实中,楼欲倾记得自己进风雨国之前,只是在静风亭喝了两碗清粥,便被连山拖着东拉西跑好几趟。凭借两碗清粥一直支撑到现在,已经很是不容易了。
不管是幼时的他,还是现实中的他,反正都是饿的。
楼欲倾下意识摸了摸肚子,有些尴尬的瞟了眼楼梦生。
他的这幅举动逗得楼梦生心中一乐,但仍旧板着张老脸。
楼梦生唤来桃红道:“桃红带少爷下去用膳。”
桃红观着直勾勾盯着自己的小少爷,以为自己的面上有什么秽物,羞的说起话都不大通顺:“方才、方才奴、奴婢听闻少爷归府了,便已经吩咐了厨房。奴婢这、这便领少爷去。”
楼梦生摆摆手道:“去罢!”
桃红道:“奴婢告退。”说罢,上前拉着楼欲倾的小手,出了前厅。
一离开前厅,桃红便活络了许多,突然垂首对楼欲倾道:“少爷,您瞧瞧奴婢脸上可有异物。”
廊畔没有一朵莲花的莲池,被风吹皱了平静的池面,楼欲倾望着绿油油的荷叶,思绪飘了很远。
突然,他的视线中出现少女放大了一倍的脸,惊得他往后生生退了一步,险些跌倒。
楼欲倾怒道:“放肆!”
桃红被这一声脆生生的怒喝,吓的花容失色,一时间手足无措,急忙委屈的跪在地上道:“奴婢无心冒犯少爷,请少爷恕罪。”
楼欲倾这才反应过来,如今的自己正值幼年,而眼前这个慌张的少女,幼时自己的衣食起居都是她照顾,故而在这府中除却母亲,同她的关系最是要好。
如黄鹂儿欢脱的少女,自己怎能这般对她,果然时间可以抚平一切吗?楼欲倾怅然若失。
片刻,楼欲倾努力做出一副最是纯真的模样,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撒娇道:“桃红姐姐,起来罢!再作耽搁了,我都快饿过劲儿了。”
此话本是想要逗逗她,桃红却没同往常那般笑出来,只是怯生生道:“奴婢谢过少爷。”起身,也没有再敢去牵楼欲倾的手。
桃红跟在身后,一路无话,如同哑了声的黄鹂。
楼欲倾自然感觉到了桃红的异常,恍惚间记起,方才她是有话想问自己,便主动问道:“方才桃红姐姐欲问何事?”
这桃红原本是想问问自家少爷,方才为何那般直勾勾的盯着自己。可经此一遭,便是他再问,桃红也说不出口了。
桃红跟在楼欲倾身后,别过头往莲池中瞧了瞧,池面倒映着少女面若桃花的娇俏面容。桃红回头,楼欲倾已经走了很远,她连忙一路小跑追了上去。
今日的少爷有些不大一样,桃红观着楼欲倾小小的背影,如是想。
“桃红姐姐为何不讲了?”楼欲倾扭头望着少女。
“奴、奴婢方才一着急,突然忘了想问少爷何事。”桃红磕磕巴巴的道,说罢还扯了个极为勉强的笑容。
桃红不知,如今她面前的楼欲倾早已经不再是她认知里的小孩子,自然观的出来方才她说的是谎话。
不过,楼欲倾不会穷追不舍的逼问,只是仰着头,给桃红铺了个台阶轻声道:“那桃红姐姐记起了再同我讲可好。”
桃红连忙点了点脑袋,尴尬的应道:“好。”
凭着记忆,楼欲倾顺门熟路的找到了自己陌生而又熟悉的卧房。
进了屋,映入眼帘的便是桌上腾着热气的早膳,一碗清粥,一碟小菜,另加一枚毛鸡蛋。
无论是人还是饭菜,一切皆与幼时一模一样。
桃红原本想将他抱上圆凳,却被楼欲倾一口拒绝道:“不用,我能行。”
我楼欲倾心道:本君堂堂七尺男儿还能爬不上个破凳子?怎能回回都让女子抱上抱下!
楼欲倾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方才爬上红木圆凳,端坐在一处。
桃红夹了小菜,手执白瓷调羹,舀了一勺粥,吹了吹,递到楼欲倾嘴边。
桃红轻声道:“来,少爷,张嘴。”
楼欲倾沉默的观着近在嘴边的粥,半晌道:“……你放下,本少爷自己来。”
桃红闻声怪异的观了自家小少爷一眼,少爷在家中便是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小皇帝,从不愿自己拿过餐具用膳,今日怎得转了性?
楼欲倾操起乌溜溜的双瞳,瞪了一眼桃红道:“这般发呆作甚,给本少爷拿来啊!”
桃红闻言,观着气鼓鼓的小脸儿,没忍住“噗”的一声笑了出来,突然反应过来自己这般笑会伤了少爷颜面,便强忍了回去,迟疑道:“少爷,您能行吗?”
楼欲倾拉着小脸儿,将调羹一把抢了过去,自顾自的吃了起来,刚尝过一口,便呆呆的观着碗中的白粥发起了呆。
桃红见状立马道:“少爷,不合口吗?”
“不,挺好。”楼欲倾回神,说着便往自己口中又喂了一口。
楼欲倾被桃红盯的很不自在,没吃几口,放下调羹道:“桃红姐姐,撤了罢!我吃好了。”
桃红观着碗中剩了大半的粥,哄劝道:“少爷您今日吃的太少了,再多吃两口可好?”
楼欲抗拒倾道:“饱了,吃不下了。”
桃红剥开鸡蛋壳,拿出杀手锏道:“少爷,那您将这枚鸡蛋吃了罢!您如今正是长身子的时候,多吃点,日后定会长得比那隔壁胡言少爷的长兄还要高大威猛。”
多食鸡蛋,日后会长的高大威猛,这是幼时桃红哄自己吃饭的常用说辞。
至于那胡言的长兄?是有这么个人,高大倒是不假,不过这高大有余威猛却是不足。
无他,据说此人身长八尺,体重二百余斤。不过,那身上的肉仅仅是肉罢了!
思及此处,楼欲倾小脸儿拉的更长了。他撑着桌子,站了起来,从圆凳上一跃而下,飞快的跑了出去。
这一举动吓坏了身后的桃红,惊道:“少爷,您当心?”
一出门,楼欲倾整个人都自在了许多,望了望天色,今日这天气是真的好,不过他还是更喜欢雨天。
楼欲倾一路屁颠儿屁颠儿小跑到夜雨亭,亭中立着张雕花圆桌,桌上摆着果盘与点心,楼欲倾踮着脚,够了块点心,爬上美人靠,掰了点心往池中一点一点的扔着喂鱼。
迟早的锦鲤从水深处潜了上来,一窝蜂的聚在一处,挤得荷叶乱颤。
扔完手中最后一小块点心,楼欲倾胡乱的拍了拍手中的粉末,杵着脑袋,愣愣出神,池中映照着碧空白云,还有他虚幻的身影。
暖风乍起,荷叶晃动,他的倒影变得更加不真实。
也不知舟兄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