订婚宴，房顶璀璨晃眼的水晶吊灯，敷衍客套的祝福寒暄，切得七零八落的五层蛋糕。谢崇轩对着这热闹的场面，徒生出莫名的惆怅感。
事业看起来蒸蒸日上，未婚妻黎臻看起来美丽大方，他看起来很幸福。
但只有他心里明白，这一切，就像头顶的水晶灯折射出的耀眼光芒，却易破碎。十年前，当他在医院睁开双眼，便见到黎臻那挂着泪痕的脸。黎臻在山上发现了他，不顾一切救了他。她不仅救了他，还待他很好，一好便是十年。而他年轻有为的光鲜背后，除了自己的努力，必然少不了黎臻父亲的支持。
而那爱情，从年少时心中的感激，到她不断无偿付出让他不忍割舍，再到后来丝丝缕缕的利益关系，他已然理不清，自己是否真的曾对黎臻有过心动。
不知有多少个夜晚，午夜梦回的梦里，总是会出现一双眸子，清澈纯净，像是水中月的倒影，涟涟漪漪，成了他心中最微妙而隐秘的牵绊，让他总忍不住去追寻这份涟漪的源头。似乎，一切就这么半推半就地应着，边走边望地找着……
“小谢，恭喜你啊！”身后一个声音把谢崇轩拉回现实。
“陈医生。”谢崇轩颔首。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十年了。”陈医生似乎是喝多了，脸通红到脖子根，他幽幽叹了口气，“当年……”
“当年，谢谢陈医生。”谢崇轩脸上出现了难得一见的微笑，这个当年在医院对他进行抢救的主治医生，他一直心存感激，“如果不是您……”
“哎！哎！”陈医生摆摆手打断他的话，“当年是我年纪轻，好争功。你们给我送锦旗什么的，我都接下了……”
陈医生干了杯中的香槟，似是下了决心：“其实……当年你被送到医院之前，已经经过救治了。”
“什么？”难道是那双眼睛的主人……谢崇轩脸上的笑容凝固，“您是说……”
“是杨柳坡的方婆婆，她救下了你，及时处理了蛇毒和伤口，给你喂了一些药。如果没有这及时的医药治疗，当时躺在医院的你怕是无法再睁开双眼了。”陈医生叹了口气，“方婆婆是一位品德高尚的医者，救人不求回报。前不久，她……人走了……我得知消息后，想起当年你的这个案例，羞愧难安，决定还是把这个事实告诉你。”
谢崇轩沉默，冷冽的目光一转，依旧带着微笑，绅士地向陈医生道谢：“谢谢陈医生，让我知道，还有另一位救命恩人。”
“哎，都怪我……可惜，方婆婆已经不在了。都怪我，让你错过了见到方婆婆的机会……”陈医生真的是喝多了，他嘟囔着，不停地向谢崇轩道歉。
“陈医生，陈医生……”谢崇轩忽而想到什么，连忙紧紧抓住陈医生的肩膀，“那您是否有这个方婆婆的联系方式？她还有其他亲戚吗？”
“听说，方婆婆有个孙女……”陈医生打了个酒嗝，“说是好多年没回家了……”
“孙女……好，那您有联系方式吗？”谢崇轩还想要继续追问，陈医生却已是醉得飘飘然而不知所以然的状态了，一直抱着谢崇轩道歉。
没过一会儿，陈医生就被他老婆强行拉走了，只留下谢崇轩独自消化这迟到的讯息。
杨柳坡，方婆婆，孙女……
“崇轩……”黎臻看谢崇轩独自傻站着，连忙跑过来。
黎臻纤细的手，带着柔情，轻轻搭在谢崇轩的手背上。今晚，她觉得自己成了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她爱他，比他爱她还要多上十倍百倍千万倍。他随口的两句表白，就打破了两人之间这么多年温和客气却总是无法靠近的关系，令她欣喜万分。
在这十年里，那故事被她讲了成千上万次。似是从起初背好草稿，到最后连她自己都相信自己真的救了他。但此刻的她并不知晓，自己花十年在谢崇轩心里搭建起来的墙，刚刚被陈医生晕晕乎乎地抽掉了一块砖，倏而轰然倒塌。
面对这纤纤玉手，谢崇轩心中莫名生出排斥感。他低咳一声，轻轻躲开。
“怎么了？”谢崇轩再微小的动作也能被黎臻轻易捕捉。
“今天累了。”谢崇轩放下手中的香槟，“我还要去公司，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吧。”
“崇轩……”黎臻轻轻咬了咬嘴唇，“今天，你在台上说的那些话，是真的吗？”
“有什么问题？”
“你……真的会……爱我一辈子吗？”黎臻带着撒娇的语气，更多的，是卑微的请求。
“如果当年你救我是真的，那一切，就是真的。”谢崇轩拿开黎臻的手，头也不回地离开。
马克思曾经说过：“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这句老话，果然不假。方月已经开始领圣韵的实习工资，加上谢崇轩给的助理工资，有了这两份工资，虽然平时累了一些，但生活一下子明亮起来。她拉着熊潇潇下馆子胡吃海喝了一顿，然后决定，不再占用熊大老板的根据地，她要再去租一间房子，暂别从前种种，重新开始意气风发的生活。
由于方月全部的家当就是两套衣服、一部手机、一本书，所以搬家过程极其简单，剩余部分就是买买买。短短两周里，锅碗瓢盆桌椅床柜全都搞定。方月活了二十多年，这才觉得自己真的有脚踏实地并落到实处地为国家GDP奉献了自己的绵薄之力。
圣韵中医馆的实习工作，方月已渐渐得心应手，目前唯一让她感觉到头疼的，便是如何做好谢崇轩的周末助理。小助理交给她的108条“天规”，她是无论如何都记不清。
好在，谢崇轩不爱说话，如果要把内心吐槽的话骂出来，那糗事百出的方月可能早就被骂得一命呜呼了。
“方月，打通电话，把Coco叫来。”谢崇轩在电脑前“凝固”了一下午，冷不丁冒出一句话。
方月正要起身拨通电话，就听到清脆的声音：“不用了，老谢，我已经来了。”
Coco穿着一身运动衣，气喘吁吁地摘下蓝牙耳机，看样子是一路慢跑来的。Coco是谢崇轩的大学同学，在方月眼中，如果黎臻是城堡里的神秘公主，那Coco就是洒脱仗义的女侠，不仅逻辑清晰，而且直爽利落，从不拖泥带水。大学毕业便帮她父亲打理家族企业，可以说是女侠中最棒的企业家，企业家中最美的女侠了。
谢崇轩眉毛轻扬：“我看到你的邮件了。除了反对，还有别的建议吗？”
“还是反对。”Coco自己轻车熟路地找到谢崇轩办公室柜子里最好的咖啡豆，丢进咖啡机，“如果你接了这个单子，会死得很惨。”
“哦？”谢崇轩拿出材料递给Coco，“如果我可以完成呢？”
“老谢。”Coco为自己冲上咖啡，“商场如战场。我了解你的公司，这一单等于是让你毫无保留地动用所有兵马。如果这时谁给你摆上一道……更何况……”
“更何况，公司现在还周转不灵，对吗？”谢崇轩指了指材料，“对方要五万单，我计算了下，两个月不到就可以赶工完成。如果这一单赌赢了，那……”
“哎呀，我的乐天派老谢，你怎么不想想如果失败了，你将会如何？”Coco把材料扔桌子上，“我替你说吧，不仅会破财，这公司怕是都不保了！就算这单子是黎臻她爸帮忙牵线的，但根据我对黎志金的了解，这人阴损得很，就算你是他的未来女婿，他也不会手软！”
谢崇轩不再言语。的确，虽然在新格科技起步之初黎志金给了不少支持和帮助，但他心里明白，这绝对不是无偿的。如果这一个大单子做成了，他的“王国”将更加牢固，这也将成为摆脱黎家的一个机会；而如若失败，怕真的如Coco所说，一败涂地。
“赶紧把这单子拒了吧！”Coco又拿了桌上一根香蕉，剥了咬下两口，“反正都订婚了，还怕什么嘛！”
“够吃吗？”谢崇轩看Coco从一进门，嘴就没闲着，转身对小助理说，“小宋，去餐厅那边打包一些点心和水果，给你们Coco姐带走。”
“啧啧啧，一提到黎臻你就顾左右而言他，有状况啦？”Coco眼中亮起八卦的光，“有了？”
“有什么？”谢崇轩抢过Coco手中挥舞的香蕉皮，轻轻甩进垃圾篓，“我从不关注我不在意的东西，现在，我只在意这五万个单子。”
“哎，你说，从我认识你那会儿黎臻就喜欢你，都那么多年了。”Coco见谢崇轩转移话题，坏笑，“不开花不结果的，你是铁树吗？”
“你还说我，你自己呢？”
Coco自知说不过谢崇轩，提起水果、点心溜之大吉，走之前还扬言，如果谢崇轩接了这单，她不会出手相救的。
谢崇轩今天心情不错：“小宋，方月，今天早些下班，请你们吃晚饭。”
小助理一脸受宠若惊，却又满脸愁容地说：“谢总，谢谢您，可是今晚已经和女朋友买好电影票……”然后看向方月，似是在求救。
“哦，那个，我晚上没事，我来替你吃。”方月连忙接上。
晚餐就这样愉快地敲定下来。谢崇轩开车带上方月。方月突然想起，在谢崇轩的行程单上，今晚是有安排和黎臻的晚餐：“谢总，我记得您的日程安排上，有……”
“我知道。”谢崇轩打断方月，把手机递给方月，“你现在帮我发个微信，告诉黎臻，我不过去了。手机解锁密码是0423。”
“0423？”这不是她第一次在杨柳坡遇到他的日子吗？难道，难道他记得她？方月怔住了，其实，这也是她的手机解锁密码……
“嗯，是黎臻设的，她说那是我们相遇的日子。”
“哦。”方月心中刚澎湃起的小水花立刻落了下去。她乖乖打开手机，找到黎臻的微信号，没想到消息刚发出，黎臻便发出视频邀请。
“挂了。”谢崇轩的声音冷得像这深秋的风。
黎臻不依不饶地再次发来申请。
“挂了。”
申请的铃声再次响起。
不耐烦的鼻息，谢崇轩淡淡地说：“你接。”
“啊？我……”
“你接，接了我们就能安静了。”
结果不出谢崇轩所料，接通后，还没等方月张口，黎臻那如刀子一般的眼神仿佛要从屏幕那边刺来，随即挂断。
“谢总，这样……会让女孩子伤心的。”方月轻轻把手机放在一旁，淡淡地说。虽然谢崇轩和黎臻订婚，她心中失落，却不想看到谢崇轩这样对待他的相伴之人。
“想吃什么？”谢崇轩没有理会。
“……”
“平时你爱吃什么？”
“街边摊。”
“那些垃圾食品？”
“那不是垃圾食品。”
“你不是医生吗，还爱吃这些不干净的？”
“医生也是人好嘛，我也是有七情六欲的人。”
“七情六欲……”
“食欲！怎么被你说得怪怪的……”
“哦，所以，想吃什么？”
“想吃你觉得是垃圾食品的街边摊。”
“好，满足你的七情六欲。”
谢崇轩把车停好，饶有兴致地跟着方月来到她和熊大常来的小吃街，看她在前面蹦蹦跳跳喊着：“我来啦！冰糖葫芦、卤猪脚、酸辣粉、羊肉串、小馄饨、烤板栗、关东煮、小火锅、锡纸花甲、菠萝饭、炒年糕、章鱼小丸子、芝士大鸡排！嗷嗷嗷，我来啦！”
“你能吃这么多？”
“必须的呀，我能把这条街吃一个来回呢！”方月兴奋地在谢崇轩身边雀跃，眼睛亮亮的，马尾呼啦啦甩着，“老板，自从做了你的助理，我好久都没来过这儿了！说好要请我的哦，不要反悔！”
谢崇轩站得笔直，他一身笔挺的毛呢大衣在这熙熙攘攘又充满烟火气的小街，格外显眼：“方月，你多大了？”
谁知方月见到吃的就脱了缰似的，谢崇轩还在问话的工夫，她已经自己买了两只烤猪脚来：“快吃快吃！”
谢崇轩拿起烤猪脚，轻轻嗅了嗅，皱眉：“一股奇怪的味道。”
“哦！或许是猪粪味哦。”方月大口啃着。
“……”谢崇轩转身就把一袋东西扔到了垃圾桶里。
“喂！你怎么扔了？”方月大吃一惊。
“上面的猪毛没弄干净。”谢崇轩一脸漫不经心。
“我的天啊！你就这么扔了？你们这些做老板的，有钱，又不食人间烟火。”方月说罢，看着垃圾桶，满脸的不高兴，“你不爱吃，可以给我啊，就算我们都吃不了，也可以喂一下路边的小猫小狗……你这样浪费粮食怎么行！再说也是我专门买给你的啊，你怎么就扔了？”
“扑哧！”谢崇轩笑了。面对这个糗事百出的笨女孩儿，看着她蹦跳着雀跃着，他像是回到了年少时。他忍不住要逗一逗那可爱的姑娘，看她出糗的样子，心里竟有些小恶作剧的得意，“还挺好吃。”
方月抬头，看谢崇轩正拿着猪脚在细细品味：“平生第一次品尝猪粪的味道，嗯……”
“怎么……”方月恍然大悟，原来谢崇轩只是把车上不用的东西随手扔了，“你骗我！”
谢崇轩笑着又咬了一口：“嗯，或许我应该少吃一些，不然……浪费粮食。”
“谢总，你笑了！”方月惊呼。他笑了，从在派出所见到他第一面，到今天，足足有一百多天了，他笑了，眼睛眯成了弯弯的缝，皓白的牙齿也在宣告着他在发自内心地开心着。那笑容就像是在连绵雨天之后的放晴，干净而明媚，方月甚至能在这喧闹的街市中，清晰地感受到这微笑铿锵地、霸道地映进她的眼睛，落入她的心底。
“有吗？”被方月这么一呼喊，谢崇轩又收敛，只在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走，我的助理小姐，吃什么，给你买。”
晚上，方月毫不客气地拉着谢崇轩在小吃街吃了一个来回，谢崇轩都微笑地陪着。一晚上才吃了一百多块钱，虽比不上谢崇轩一杯红酒钱，却已让方月感觉幸福爆棚。
“好了，我到了。”方月解开副驾驶的安全带，“今晚谢谢你，谢总。”
“嗯……”谢崇轩扶额，眉头紧锁，“早些休息。”
“怎么了？”方月见谢崇轩似乎不是很舒服。
听到方月的关心，谢崇轩连忙坐正，眉头依旧紧皱：“没事。”
“头痛吗？”方月大胆地把手放在他太阳穴的位置。
“嗯，偏头痛，老毛病。”
谢崇轩并没有躲闪方月的手，看来的确是痛得厉害。方月轻轻牵起谢崇轩紧握在方向盘上的手：“放松，让我来帮帮你。”
方月按压了谢崇轩的列缺穴，然后从包里掏出一支笔，按压手三里穴位附近：“如果你经常头痛，按压这里可能会有些痛……”
谢崇轩未再说话，方月头顶的头发，掉下来两绺，浅浅地挂在额前。谢崇轩看着眼前的姑娘，心中生出几分柔软——她安静而认真，不越矩，不打扰，却懂得如何为你解脱掉此刻的困扰。
被方月按压了一会儿穴位，谢崇轩的头痛竟然缓和许多，他浅笑：“看来，请你做顾问是对的。”
“顾问？”方月笑，“顾问不都是坐着吆五喝六的嘛，我怎么觉得我不是呢？”
说罢，方月拿起谢崇轩的手，摊开他的手掌：“手纹乱成这样，思虑过重。”
“肠胃寒凉，脾虚，心火过旺，肝火也旺……嗯……还有炎症……”方月小小的指尖，有些凉，轻轻地在谢崇轩的手心划拉，沿着每一条纹路细细地走。在此之前，他倒还不知道可以通过看手相诊病，而这样被一个女孩儿霸道地拿着手分析，是他头一遭。
恍然间，谢崇轩本能地想把手掌一握，将那还在自己掌中画图的小手握在手心。
怎么会产生这样的冲动？
谢崇轩指尖微微颤动，把手抽回：“好，知道了。”
“那你晚上一定要早些休息啊。还有，你肠胃太寒了，要少吃些冷凉性的食物，还有，你思虑……”
方月的叮嘱，谢崇轩已听不下去，他对刚刚产生的莫名冲动感到不安。
再这样下去，他不知道自己又会生出什么样的想法。或许，对他而言，爱情就应当像自己和黎臻一般，所有的情绪和行为，都能在合理的控制范围内。
谢崇轩再次打断方月，恢复到不苟言笑的样子：“好了，方月。你该下车了。”
方月撇了撇嘴，知趣地停下，心想，真是一个阴晴不定的人。
这已不是第一次见到谢崇轩这样。在办公室或者工厂的时候，只有他们两人待着聊天时，她明显会感觉到谢崇轩会放松一些，会微笑，但又总是在某一刻，他突然恢复成“出厂设置”——不可靠近的冰山。
方月困惑极了，想着哪天把熊大约出来，请教个一二三四。
“小月，你是21世纪的现代人吗？”熊潇潇放下筷子，拿出刚入手的口红，举起小镜子补妆，“你在网上查查谢崇轩的故事，他的父母早就去世了。”
“他父母不在了？”这消息对方月而言，堪比美国换了总统。
“比你还苦命！”熊潇潇合上小镜子，“其实就是你在山上遇见他那次，他目睹了父母的车祸，自己不小心跌下山，被你救了。”
“这么……”方月一脸震惊。
“是吧，我也觉得狗血。”熊潇潇整理了一下头发，“其实，你呢，人生一开始就是零分，但你很幸运，遇到了方婆婆，所以一直在做加法。而谢崇轩，则是从一百分的人生，跌到最低分，然后又用仅剩的分数死命赚回其他分数的。”
“精辟……”方月点点头，“这么说，他会不会很难完全信任一个人？”
“当然咯。你那谢老板，是很害怕失去的主儿。他明白从有到无的痛苦，也体验了从无到有的挣扎。我觉得呀，就算他对你动心了，也一定被自己吓坏了。怕失去的人，很难真正面对自己的内心。”装扮差不多了，熊潇潇又摆出苦口婆心的架势，“唉，你俩这跌宕起伏的人生，都能凑一部电视剧了。这种男人，如果你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够融化他，就不要爱上他，因为，早晚会受伤。”
“哎，你去哪儿？”
“约会！”
约会？难道是小警官王嘉阳？这么多年，熊潇潇终于知道平淡是真，珍惜是福了？
“喂，和谁呀？”
“大帅哥！”
抱着一肚子的八卦和疑虑，方月悄悄跟着熊潇潇走到街口，却看到周海东靠在一辆跑车旁。
“这丫头！”方月正要上前，阻止熊潇潇鬼迷心窍又被人伤了，却被人一把拉住。
“怎么，看人家小情侣……又有新的爱慕对象了？”
光听声音，方月就知道拉住她的人是卫泽。自从上次订婚宴之后，卫泽给方月打过好几个电话，方月都没有接，这又看到他出现，方月不免有些尴尬。卫泽穿着便装，马丁靴配一身牛仔服饰，加上未仔细打理的头发散漫地铺在头顶，颇有街头混混的气质。
“果然是一地痞流氓。”
“小姑娘，我们真是有缘，这才多久，我们都第三次见面了。”卫泽靠近方月，“上次看你哭得那么惨，可把哥哥给心疼坏了呢。”
方月眼看熊潇潇就要上周海东的车，着急要去叫熊潇潇，却被卫泽无赖地拦下：“为什么不接我的电话？”他的眼睛紧紧盯着方月的双眼。方月不作声，却被卫泽紧随的目光弄得红了脸。
看到方月被自己盯得害羞，卫泽心里一软，把头发往后捋了捋，对着远处说：“我说，别喜欢谢崇轩了……跟了我算了……”
“干吗，当压寨夫人啊？”方月甩了个白眼，“像你这样，标准的登徒浪子，鬼才和你谈恋爱。”
“浪子也有真心的啊。”说着，卫泽摆出一副掏心掏肺的样子，把方月逗笑，“话说，你那谢崇轩，最近在做什么？”
“关你什么事？”
“当然有事咯，我们要和他竞争一个大单子。”
“大单子？那五万个产品的大单子？”
“连你都知道了。”卫泽得意又认真地说，“这个单子很重要，直接决定了你哥哥我能不能飞黄腾达……如果我飞黄腾达了，立刻把你抢来做我的压寨夫人！”
“那祝你好运。”
方月没再和卫泽多闲扯。吃完晚饭，她还要赶回新格科技。
谢崇轩最终还是决定接下那个大订单，全公司上下都在通宵达旦地忙碌。
如果是常规的高利润产品还说得过去，这次的产品，不仅不是谢崇轩所熟悉的领域，成本也不低。听助理小宋说，为了赶工，谢崇轩不仅压上了几乎所有的流动资金，还把自己的房子抵押了出去，又添加了两家承包工厂。而对方只要了五万单，谢崇轩计划一举拿下十万单，等待市场火热起来之后迅速把多出来的五万个产品限量销售出去。
“老板，我们不干了！”工厂车间里，一个工人大喊。
“对，我们不干了！”
听到那起头的工人一喊，其他工人也嚷嚷起来。
谢崇轩轻轻皱眉，扶额。方月立刻领会到，他的头痛又犯了。她替谢崇轩与工人交流：“大哥大姐，麻烦你们再加把劲儿，就这两个月，我们会按时间付双倍的工时费，麻烦你们加班加点了！”
“说是付双倍的价钱，但我们干的也是两三倍的活儿啊！”一位大姐大声嚷道，“这不，刚刚老王都高血压了，站不住了！”
“大哥大姐，我知道你们辛苦，就麻烦你们……”
“小姑娘，别说了。”一个工人大哥把仪器关掉，“这流水线上，你们强行让我们把节奏加快好几倍，要不是我们这些老手，谁能做到这么高的效率？但我们的身体也扛不住啊，这一天连续精神紧张地干十多个小时，谁吃得消……”
“就是，就是……”其他工人也附和着，把手里的工作放下。
“大哥大姐……就麻烦你们……”方月一边鞠躬，一边恳请他们继续加工，工人们却无动于衷。
“四倍！”谢崇轩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我给四倍！愿做的留下，不愿做的，走人！”
“四倍？谢总，您这样成本就又耗进去好多啊。”方月大吃一惊，连忙问谢崇轩，“我们还有足够的流动资金吗？这还没算上包装……”
“我说四倍，就四倍。”谢崇轩斩钉截铁地说着，不容任何人质疑。
车间寂静了一会儿，个别老工人沉默地把机器打开，随后其他工人的态度也开始转变，机器又轰轰隆隆转动起来。
可是这四倍，就是不计成本的疯狂举动了！方月担心地望着谢崇轩，谢崇轩似乎已明了方月的担忧，轻描淡写地说：“赌上这一局，成了，我从此便是自由之身；若是败了，我也认。”
“自由之身？谢总，您还是太谦虚了呢，现在的你，已经站在人生巅峰了，有事业，有爱人，你看看同龄人，有多少还在为每个月的房租挣扎着……”方月努力让气氛变得轻松一些。
“你不懂。”谢崇轩叹了口气，“方才，谢谢你。”
从工厂回到公司，已是夜里十一点。
小宋已补了一觉起来，他一边准备咖啡，一边偷偷告诉方月：“小月，谢总已经好几天没回家睡觉了。我真担心，这批货还没做完，老板就先倒下了。”
方月帮小助理停掉咖啡机：“那就不让他再喝咖啡了，你先回吧，明早你还要来接班，今天剩余的工作我来完成就好。”
说罢，方月径直走到谢崇轩身旁。他一手扶着太阳穴，双眉紧紧蹙在一起，似是同时遭受着身体和精神的压力。他抬头见手中空空的方月，布满血丝的眼睛直直地望着她：“咖啡呢？”
“不要喝咖啡了。”方月拿起水果盘的橙子，切好，递给谢崇轩，却又被拒绝。
“我不需要休息。”
“谢总，不要在透支自己的情况下去处理数据。”方月轻轻从谢崇轩手中抽出报表，“这样只会让你做出错误的判断和决定。”
“所以？”
“所以，适当地让自己睡上一觉，让自己重启一下，或许一切都会更加有头绪了呢！”方月剥了一瓣橙子，放进自己嘴里，“为自己的身体负责，也是为公司负责。”
谢崇轩真的累了，他急于摆脱黎氏，便接了这个订单。只是这个项目接了不久，一切启动之后，他便发现了背后巨大的漏洞——他根本无力承担这高价的成本和巨大的人力成本。
忽然从胸有成竹变成了惊弓之鸟，他夜不能寐，却也想不出什么法子。直到方月的提醒，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好多天没怎么睡觉了。
此刻，也不想再硬撑，或许，休息一下真的会让头脑清醒……
“方月，出门帮忙关灯。”谢崇轩随手把大衣盖在自己身上，准备睡上一晚。
“谢总，你准备睡公司吗？”
方月帮谢崇轩打开空调，把灯光调暗，转身才发现谢崇轩已沉睡过去。她小心翼翼地蹲下，手指在他的脸庞上方比画。
“谢总……”她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得到的声音，轻轻地说，“崇轩……”
手指划到了眉毛的位置，方月想起那晚，月夜下，她只看清了他的眉眼，却为此心心念念了十年。
“你或许早就记不得我了吧……可是我还记得你哦，记得你那天的样子，你对我说的每一句话……就是因为遇到你，我才下决心走出大山，没想到，兜兜转转又遇到了你……你说，你是不是老天派来的神仙，来指引我的人呀……”
谢崇轩一个翻身背过身去，方月才发现已自言自语了许久，轻轻地帮谢崇轩盖上毯子，蹑手蹑脚地离开。
当然，她也没发现，谢崇轩刚刚只是假寐。而假寐的谢崇轩，自然没有听懂方月的呢喃，他只是觉得这小姑娘神神道道。最近几天，她也跟着自己到处跑动，想必也是累坏了，于是翻身，催她离开，早些回去休息。
沉沉睡了一觉，第二天精神的确好了许多，但情况并未好转。
又这样持续了半个多月，工厂已成功生产了八万个产品，由于工人疲劳工作，其中还出现了很多残次品。谢崇轩申请合作方先将一部分资金到位，用以支持后续生产。
“谢总……”小助理面露难色地把电话递给谢崇轩。
“为什么不行？”谢崇轩脸色难看极了，“什么？”
许久，挂了电话，谢崇轩淡淡地对小助理和方月说：“咱们做的这些东西……对方不要了。”
“拟”，计划的意思。这个合同，谢崇轩签的时候就忽略了其中一个“拟”字，原本定下的五万件，现在变成一千件，谢崇轩垫进去的钱，都打了水漂。
随后，谢崇轩采取了一系列补救措施，抹去Logo，重新包装，再寻求新的买方。而其他客户似乎都商量好了似的，都谢绝了这批货，更有甚者，一听是新格公司，直接不予理会。
此刻的谢崇轩，不仅抵押了房子，还负债百万。
公司快要发不出工资，一些员工似乎老早就找好了下家，陆陆续续递上辞呈，谢崇轩皆不挽留。很快，公司就没剩几个人了。
“谢总，我查了，咱们公司好多人，都被佰秀和黎氏挖去了！”小助理义愤填膺，“佰秀是我们的竞争对手就算了，怎么黎氏也和我们作对？”
“小宋，方月，你们也可以走了。”谢崇轩扯了扯领口，“散了吧，公司破产。”
“谢总，您不能就这么认了啊！您这么多年的心血，都在新格上，我跟着您这几年，早就有感情了！我不走！”在这时刻，小助理忽然多了几分男子气概，立刻表态。
“留下来也没事干，破产就是破产。”谢崇轩幽幽望着窗外，“人活着，首先是要养活自己。赶紧去找份工作干。”
方月不作声。谢崇轩就那么静静站着，站到深夜。黎臻打来电话他不接，来办公室敲门他也不让开门，方月就这样默默陪着他，站到凌晨。
12月的雨，冰冷入骨。
谢崇轩趔趄着，在此时空荡荡的城市里，张口却无力发出声响。
他一次次推开方月的伞，他只想在这雨里清醒，想明白这些年自己是如何天时地利人和得年轻有为，而此刻又是如何狼狈不堪。
雨水冷冷地打在他的脸上，浸湿他的衣服，他觉得身体越来越沉重，双腿似乎不仅仅挂上了雨水的重量，像灌了铅怎么也拔不动……
眼前的世界，天旋地转，上下颠倒。或许，现在，可以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