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级阶段选举背后的故事,只要凭着想象就可以断定出一切情景。在不足以保证百分百公正的情景下,选举的结果自然也会招致很多非议。有人根据徐树铮当时的电稿研究,选举期间跟徐树铮密电往来的各地实力派北洋军人,至少有十六人。在一些省份,徐树铮甚至将拟当选的名单发给各省督军,让他们照单接受。当然,违规者并不只是徐树铮和安福系。有着商人投机心理的交通系,眼看大势已去,无意与安福系争锋,很快倒向安福系。这样,倒霉的就剩下研究系了。6月20日全国投票的结果是安福系大胜,四百七十席国会议员中,安福系控制了三百四十二席;其余的一百二十八席中,交通系控制了五十至八十席,研究系控制了二十席,其他席位由无党派人占有。在此之后,新一届国会选举出参众两院正副议长:梁士诒、朱启钤为参议院正副议长;王揖唐、刘恩格为众议院正副议长。
选举结果一边倒,最愤愤不平的,就是研究系的领袖梁启超了。本来以梁启超的社会影响力和能力,以及他对于议会政治的理解,研究系应该得到更多席位。不过因为研究系知识人士较多,组织松散,相互之间缺乏足够的团结,也不如安福系那样有充分资金支持,因而酿成此果。雪上加霜的是,研究系另一领袖人物,四十五岁的汤化龙在温哥华遇刺身亡——汤化龙是受北京政府委托,在北美考察政治制度的运行情况,被国民党员王昌刺杀。国民党斥责汤化龙为“袁之走狗,段之帮凶”。王昌在遗书中写道,“我不忍坐视国亡,实行铁血主义”。后来的结果显示,王昌背后的策划者是国民党海外部长陈树人——陈树人以五千元雇用了王昌行凶。汤化龙灵柩运回北京后,梁启超悲伤地拟就一副挽联,“一卧沧江惊岁晚,几回青锁点朝班”,表达出对国民党激进派的强烈愤慨,也感叹岁月的流逝与无常。这时候的梁启超,对政界已明显表示倦意了。
新国会的产生,让段祺瑞踌躇满志。不过这一次选举,也埋下了众人怨恨段祺瑞的种子。相比袁世凯,段祺瑞一直饱受诟病的是他的用人,这个合肥人似乎一直喜欢任人唯亲,在此之前他任用的段芝贵、王揖唐、徐树铮、龚心湛、吴炳湘等曾引起过很大争议,包括后来担任临时执政时任用的内阁总理贾德耀,这些人不是他的亲信就是他的同乡;至于陆军总长吴光新,更是他的妻舅。如果说之前的段祺瑞还没有充分表现武断和专权的话,那么,这一次段祺瑞借助安福会对于国会的控制,更让其专权得以大暴露。对段祺瑞和皖系怨恨最大的,是梁启超林长民所在的研究系。在他们看来,先前研究系与安福系一直有良好的合作,成立临时参议院、修改法律、重选议员、召集新国会,全都是研究系一力促成,没想到在这一次选举中,安福系如此无情逼人至绝境。让梁启超感到不满的还有,自己身为财政总长,却对政府秘密对日军械借款的事毫不知情,不过一点也不奇怪,如此独断专行,正是段祺瑞的一贯风格。合作一年后,梁启超算是看清了段祺瑞的面目,这哪里是个致力民主宪政之人呢?分明是个喜欢独裁与专制的旧军阀。如此当政,中国绝难走向民主和宪政。这个时候,梁启超已决意跟皖系决裂。
谁当大总统
冯国璋在北京的日子,过得并不愉快。虽然位居权力中心,但一举一动,都成为焦点。尤其是那些无所约束别有用心受制于各方势力的报章,对于领导人的任何举止,都心存监视,随意贬损,揶揄刻薄。上任伊始,冯国璋住进了中南海。代总统看到湖水中满是游来游去的肥鱼,便问随从:这些鱼能捞着吃吗?回答是:中南海都归大总统你管,鱼当然可以随意安排。冯国璋便让人经常从湖里捞一些做菜肴,因鱼太多,手下人也拿一些上街卖。没想到这样一件小事传出去后,报章争相报道,意指冯代总统爱财心切,连中南海湖里的鱼也不放过。冯国璋看到报章如此作文章,只好苦笑,也没申辩。
国会议员名单刚公布,冯国璋就明白,自己若想正式当选大总统,难度非常大。从名单来看,皖系占了半壁江山。自己若想当总统,就得与段祺瑞进行政治交易。这时候方方面面的消息,似乎是三朝元老徐世昌竞争大总统的呼声最高。徐世昌资格颇深,威信极高,不仅受段祺瑞和皖系尊重,也受到包括前清等方面势力的拥戴。冯国璋瞻前思后,发表通电,袒露自己的告退决心:“今距就职代理之日,已逾一年,而求所谓统一平和,乃如梦幻泡影之杳无把握,推原其故,则国璋一人,实尸其咎……所冀国会议员,各本良心上之主张,公举一德望兼备,足以复统一而造平和者,以副《约法》精神之所在,则国本以固,隐患以消……”
虽然表明不愿当总统,不过对于新国会,在接受《晨钟报》记者采访时,冯国璋仍表示了自己的支持立场:“余已决不愿下届总统之当选,且余乃承认新国会而不承认旧国会者。至于新国会之举总统,如为东海(徐世昌),我竭力赞成,万一而及于余,亦惟有不就而请副总统代理。余已在河间购置住屋,退职以后,不住在京,亦不在天津,将归河间故乡,耕种自活。”从这段话可以看出冯国璋去意已决,即使是当选总统,也要让副总统代理,这样决绝的态度,又有谁能挽留呢?冯国璋宣布退出,让段祺瑞压力倍增,社会上纷纷传言这一届国会是“安福国会”,是段祺瑞为当总统所做的铺垫。在这种情况下,段祺瑞不得不考虑自己的处境:自己若竞选大总统,应有相当可能。不过,若竞选,也存在不利因素:武力统一中国主张的争议,与日本潜在不干不净的联系为人诟病;加上段祺瑞为人处世处处强势,得罪了不少人。除此之外,西南各省对于新国会持不承认态度,斥之为“非法国会”;北方政界的交通系,以及研究系,因为国会选举上的失败,对段祺瑞怀恨在心;冯国璋的退出,也引起直系曹锟及长江三督的私下不满。反对力量如此巨大,难以预料的因素太多。段祺瑞左思右想之下,为显示公允和无私,也宣布退出大总统的竞争。
局势如此微妙,最有竞争力的冯国璋和段祺瑞都选择退出,那么,谁来继任这个大总统呢?局面纷乱的情况下,“家有一老,便是一宝”,这一“老”,便是为各方面所接受的徐世昌。徐世昌作为北洋元老,德高望重,智能超群,推崇“文治天下”,似乎是不错的人选,也为冯国璋和段祺瑞所接受。不过徐世昌一直游离于核心政治圈之外,对于功名和权力不算热衷,尤其对段祺瑞刚愎自用独断专权心有忌惮。因此,徐世昌迟迟不愿表态,迟疑着是否同意参选。倍感压力的段祺瑞于是干脆发表通电,不仅不愿意竞选总统,干脆连内阁总理一职也放弃了:“……惜祺瑞襄赞无方,未能早纾国难,上负总统知人之哲……元首改任之时,即政局重新之会,祺瑞自应及时引退,遂我初服。”
有了段祺瑞的公开保证,有了各方的统一协调,徐世昌这才放心大胆出山。9月4日,第二届国会在象坊桥众议院举行总统选举会,一大早起,宣武门和日绒线胡同一带,军警林立戒备森严,沿街的居民商铺都悬挂着五色旗。众议院的大门口,树立一个硕大的彩架,上面嵌有黄色的“总统选举会”五个大字。上午十点,参议院院长梁士诒宣布开会,众议院院长王揖唐任大会主席。参加选举的共有议员四百三十六人,其中参议院出席者一百三十一人,众议员出席者三百零五人,超过《大总统选举法》规定的三分之二以上法定人数。选举结果当场公布:徐世昌以四百二十五票的绝对多数当选为中华民国大总统。这也是民国第二任、第四位大总统(前三人为袁世凯、黎元洪和冯国璋)。徐世昌在得知自己当选的消息后,第二天发表一篇揖让文章,“以示谦德”,表示想辞去总统之位。这一行为,像是历代官场惯例的重演。以徐世昌的真实心理,对于总统职位,的确是犹豫不决。张作霖、倪嗣冲等各省要员纷纷表态,致电恭贺徐世昌当选大总统,其中以张作霖的态度最为积极。居于紫禁城的溥仪和遗老遗少们,也敦劝徐世昌不要辞职。以他们的考虑,老资格的徐世昌对于前清皇室,还是有相当感情的,如果徐世昌主政,至少遗老遗少们会感到踏实很多。
徐世昌的当选,同样招致了一些反对之声,其中以在湖南的吴佩孚和西南系军阀最甚。吴佩孚反对的理由是国会议员选举不合理,应由全民选举。西南势力则从“法统”角度出发,只承认冯国璋的代理大总统地位,不承认新成立的国会,也不承认新国会选举出的大总统。对于西南势力的态度,前任代理大总统冯国璋致电广州军政府岑春煊、陆荣廷等人,为徐世昌疏通,请他们以大局为重,赞成徐世昌为第二任大总统。不过冯国璋的通电和建议,遭到了西南势力的拒绝。
大总统定夺之后,开始副总统选举。安福系一直盘算把副总统留给曹锟,以换取直军对南方的进军。段祺瑞亲自致书参议院议长梁士诒、众议院议长王揖唐,力荐主选曹锟为副总统。不过徐世昌一心想推进南方和谈,考虑将副总统的位置留给南方;研究系和旧交通系对于提名曹锟担任副总统不感冒,出于对安福系占大多数的不满,均采取了不出席的方式以示抵制。10月6日是副总统选举日,四十多名议员组团到万牲园游玩,议员选举不到法定人数只得推迟。没想到在推迟的10月8日选举日,又有一些议员不知所踪,议长王揖唐无奈宣布副总统选举延会,实际上是无限期延期。
10月10日上午九点整,新旧总统交接仪式在大总统府居仁堂举行。这一座西洋建筑,是1902年慈禧下令在她曾经的寝宫中海仪鸾殿旧址上,参照俄国使馆的模样建造的。1904年竣工之时,取名为海晏堂。民国后,这里成为袁世凯办公会客的场所,更名为居仁堂。没有媒体和外国公使受邀出席,对外解释是总统府内部空间不足,实际上居仁堂可容纳上千人。政府不邀请外国人参加仪式的真正原因,是吃不准外国公使团对新总统的态度。仪式上,面对高悬的五色国旗,卸任的代总统冯国璋跟新当选的大总统徐世昌一起三鞠躬致礼。十时整,徐世昌在居仁堂宣读就职宣言:“惟是事变纷纭,趋于极轨,我国民之所企望者,亦冀能解决时局,促进治平耳。而昌之所虑,不在弭乱之近功,而在经邦之本计。不仅囿于国家自身之计划,而必具有将来世界之眼先。敢以至诚极恳之意,为我国民正告之。”在就职宣言中,徐世昌声明,眼前最要紧之事,“佥曰南北统一,求统一之方法,固宜尊重和平”。内政之外,还当求自立于世界之道,国家权力之发展、国际地位之保持,亦为国家存亡之关键。
新总统上任当天,发布了第一号总统令,免去了段祺瑞国务总理职务,由钱能训代理。段祺瑞专门发表一个退职通电,声明此后专任参战督办,以贯彻参战宗旨,对于国内战争无权过问。旧内阁的辞职和新内阁的组成,很快获得新国会的通过。值得一提的是,这一届内阁是民国早期少数几届经国会完全批准的内阁之一。
在徐世昌看来,一个各方面稳定的中国,是谋求和平与发展的前提,而他的手段,就是就职宣言中所提出的“偃武修文”四个字。“修文”,就是以文化来凝聚中国人心,将之作为社会前进的目标和方向。徐世昌上任之后的一系列举动,带有传统文化的中庸色彩——国会宣布将孔子的诞生日作为全国性节日。对于孔子的态度,一向可作为测验政权的“晴雨表”:当一个朝代变得保守时,孔子会成为拥戴的大旗;当一个朝代变得激进时,孔子则变成攻击的标靶。除此之外的举动还有,徐世昌将总统府从中南海搬迁出来,下令赦免张勋无罪,后来还委任张勋为林务督办;大力倡导尊孔读经,决定举行郊天祀礼。徐世昌还积极支持皇室王公毓朗当上民国议员,让载涛这位原清廷禁卫军训练大臣出任民国将军……徐世昌对于清朝的尊重和补偿,有一定个人情感的因素,在他看来,虽然清朝已退出历史舞台,不过在一些遗老遗少内心中,清廷也还是有一定号召力的。徐世昌的初衷,是想努力缓解当时社会存在的一切矛盾,包括前朝对于民国的潜在敌意,以及民国对于前清的不屑等。
至于“偃武”,就是促使社会各方面武装力量“停战”。徐世昌10日就任,15日签署和平令,并在北京召开各省督军会议,奉督张作霖、直督曹锟、皖督倪嗣冲、鲁督张怀芝、吉督孟恩远、豫督赵倜、鄂督王占元、赣督陈光远、晋督阎锡山等九省督军应邀到京;绥远都统蔡成勋、淞沪护军使卢永祥,黑龙江、湖南、甘肃、陕西、江苏、四川等各省代表以及参战督办段祺瑞等参加了会议。曹锟因没有当上副总统,郁闷羞愧不想参加,徐世昌一再电请,告知一定等他驾临才开会。如此给足颜面,曹锟只好于14日开会前到达。会议连开两日,各路军阀积极表示服从大局,赞成南北和平,原则上削减军队,整理财政等。与此同时,参议院院长梁士诒召集徐树铮、王揖唐、王郅隆、曾毓隽、吴炳湘等一干人开会,提议将副总统之缺位留给南方代表,以争取南北统一。16日,徐世昌下令前线部队停战休兵。一时间,全国上下竟有清新畅达之和平气氛,战争之阴霾似乎即将一扫而尽。
徐世昌担任大总统后一系列冷静平稳的政策,显示了他为人们所预料的保守派风格:先是竭力维持各方面稳定,维持方方面面势力的良好关系,以稳健的方式寻求沟通和探讨,然后逐一去解决问题。不过这种政治谋略释放出的信号是不准确的,在很多人看来,徐世昌似乎对清廷有特别好感;甚至有人说徐世昌是为溥仪重新出山做准备。一个足以佐证的现象是——徐世昌当大总统期间,北京街头的长袍马褂要比平日多得多。
政治就是这样经常传达着偏离的信号——有时候模糊不清,有时候一心一意;有时候心猿意马,有时候指桑骂槐;有时候南辕北辙,有时候又是在含糊中传递着坚定的脚步……这样的方式,身置其外,是很难看得很清楚的;甚至身陷其中,也很难对自己洞明。如果说一开始对于执政还抱有乐观态度的话,那么很快徐世昌就意识到,作为一个手中无权也无钱的总统,在军人和官僚之间周旋,是如何无能为力。徐世昌资历深厚,世事洞明人情练达,绝对堪称官场“老狐狸”,不过即使这样,一个手无寸铁的花甲老人,在纷纭的乱世以及粗鲁的强权面前,终究是难以占得便宜的。
我们也是战胜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