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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沙郡年记(3)

与大雁和鲤鱼不同,栖息在陆地上的鸟类和哺乳动物却以哲人般的超然态度迎接潮水。一只红雀站在河边的桦树上大声叫着,宣布这是自己的领地,但那里除了周边的树,其他什么都已不见了。一只雄松鸡在洪水淹没的树林里发出击鼓的声音,它一定是站在空心原木顶上才能发出这样击鼓的声响6。田鼠们恰似袖珍的麝鼠一般镇定自若地游向突出于水面的高地。一只鹿从果园里跳出来,被迫离开平日里在柳树林中的蜗居。最多的是兔子,到处都是。它们平静地接受了我们提供的一小块山丘作为临时住所——诺亚不在时,这山丘便是它们的方舟。

春天的洪水带给我们的不仅是剌激的冒险,而且也带来了从上游农场漂下来的、令人意想不到的东西。一块旧木板在我们的草地上搁浅了,对我们而言,它现在的价值是刚被伐好放在贮木场那会儿的两倍。每块旧木板都有自己独特的故事,而这故事通常不为人所知,但我们可以从木材的种类、尺寸、钉子、螺钉、油漆,以及木板是否上过最后一道漆,是否磨损或腐朽等方面猜测。人们甚至可以从它边缘和末端在沙洲上磨损的状况,猜出它在过去年月里曾几度受到过大水的冲蚀。

我们的木柴垛全都是从河里搜集而来的,这样,它便不仅是某个个人劳作的记录,还是上游农场和木场里的人们努力奋斗的史诗。尽管老木板的自传还没有在大学校园里作为文学被讲授,但是河岸边的任何一座农场都是一家“图书馆”,使用锤子和锯子的人可以在这里惬意地阅读。每次河流涨潮,都会让“馆蔵”增加一些。

孤独有不同的程度和种类。湖中的一座孤岛是一种孤独,但湖上有船,就会有人来此造访;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峰是另一种孤独,但大多数山峰都有小径,有小径就有游客。我不知道有哪一种孤独可以和春天洪水带来的孤守相比。大雁也不知道,即使它见过更多种类的孤独。

我们坐在小山上一朵刚盛开的银莲花旁,望着雁儿飞过,看着我们走过的路慢慢地被水淹没,我断定(内心喜悦不露声色地断定〕:至少在这天,只有鲤鱼有资格谈论来来往往的交通问题。

对春天有所期待且趾高气扬的人,是不会看到像葶苈这般渺小的东西的。对春天不报希望、垂头丧气的人,往往脚踩葶苈却浑然不知。只有趴在泥土里寻找春天的人,才会发现到处都有葶苈的踪迹。

葶苈并无太多的所求,哪怕是一点点的温暖与舒适。它生存的环境无人问津。在植物学的书籍里对它的描述很少,即使有也只是三两行匆匆带过,更不会为它附上插图或照片。贫瘠的沙土,微弱的阳光无法让葶苈长得更大、更好。毕竟,葶苈还算不上春之花,仅仅是对希望的补给。

葶苈不会令人心动。要说有香气,也会被阵阵微风吹散。它的颜色是很朴素的白色,叶子上有一层明显的绒毛。它太小了,不足以成为食物,也不是诗人歌咏的对象。曾经有植物学家给它起过一个拉丁文的名字,但后来就把它忘记了。总之,它无足轻重,只是一种又快又好地完成了自己使命的微小植物而已。

大果栋

在学校,孩子们投票选州鸟、州花或州树时,并不是在做什么决定,而是对历史进行认可。当大草原的草先行占据了南威斯康星地区时,历史就让大果栎成了这里的特色树种。它是唯一能在草原大火中存活下来的树种。

你可曾有过疑问,为什么整棵大果栎上都覆盖着又厚又结实的、很有韧性的树皮,连最小的枝条也是如此呢?这层皮其实是一副盔甲。大果栎是森林在扩张入侵时派遣去攻击草原的装甲部队,它们必须和大火对阵。每年四月,在新生的绿草覆盖草原使其无法燃烧之前,野火在这片土地上肆虐,能幸存下来的只有树皮长得足够厚、不会被烧焦的老树。这些树大多数是大果栎。拓荒者所说的“栎树空地”指的就是那些稀疏的老栎树林。

工程师们并未找到绝缘材料,他们从这些草原征战的“老兵”身上学到了如何制作这种材料。而植物学家足可以对那场打了两万年的战争研究很长时间,战争的痕迹则记录在埋藏于泥土中的花粉颗粒里,停留在当时被扣留在“后方”并被遗忘在那儿的残留植物里。根据记载,森林的阵线曾经退到苏必利尔湖,也曾向南大范围推进。森林一度南进甚远,结果在威斯康星州南部边界甚至更南的地方,出现了云杉和其他一些充当“卫士”的树种。在这一区域的所有泥炭沼的某一层中,都出现了云杉花粉。但森林和草原之间的战线大致就处于现在的位置,而战争的最终结果是胜负难分的平局。

草原和森林之间的战争会出现这种结果,原因之一就是它们的一些同盟者先支持了一方,而后又反过来支持了另一方。比如,兔子和田鼠在夏天蚕食整个草原绿油油的青草,到了冬天又啃食大火中幸存的橡树幼苗的树皮;松鼠在秋天播撒橡子,但在别的季节里又会吃掉这些果实;金龟子在幼虫期会破坏草原的草皮,到了成虫期则会毁掉橡树的树叶。这些盟友们左右摇摆的结果就是,在我们今天的地图上,出现了这样一幅斑斓艳丽且极具装饰性的草原与森林的分布图。

乔纳森-卡弗曾给我们留下过一段关于前殖民时期大草原边界的生动写照。1763年10月10日,他游历了蓝丘,即丹恩郡西南角上的一群高山(现在是茂密的深林〕。他写道:

我登上最高的一座山峰,眺望广袤的乡野。在绵延数英里的范围内,除了更低些的群山之外什么也看不到。远远望去,这些山即使有茂密的树木,也像一个个圆锥形草堆,覆盖山谷的只有一些山核桃林和矮小的橡树。

19世纪40年代,一种新来的动物介入了草原之战,那就是拓荒者,尽管他们并非刻意参战。他们耕耘了足够多的田地,因而使草原失去了古老的盟友一一火。于是,橡树幼苗轻而易举地大批越过草原,曾经是大草原的地区变成了种植林木的农场。如果你对这个故事有所怀疑,可以在南威斯康星的任何一个山脊林场数一数树桩上的年轮。除了最老的树以外,其他树木的年代都可上溯到19世纪五六十年代,正是从那个时期开始,草原大火不再燃烧。

在这一时期,新生树林战胜了古老的草原,一丛丛树苗填满了栎树林中的空地。约翰!缪尔正是这期间在马凯特郡长大的,他在《少年与青春》一书中回忆道:

在伊利诺斯和威斯康星大草原肥沃的土地上,生长着又高又茂密的草,这为草原野火提供了条件,导致树木难以在草原上生存。如果没有火,作为此地一大特色的茂盛草原就会被浓密的树林所取代。一旦栎树空地形成,农场主就会想法预防草原大火的发生,而残留地下的树很会长大,并形成无法通行的茂密树林,那些沐浴着阳光的栎树空地也就消失了。

因此,拥有一棵大果栎的人所拥有的远远不止是一棵大树’而是一座史料图书馆,或是那不断上演进化戏剧的剧场里的保留座位。在有洞察力的人看来,他的农场贴满了草原战争的徽章和标记。

空中之舞

在拥有这座农场两年后我才发现,四月和五月的每个傍晚,在我的树林上空都会上演空中舞蹈。自从有了这一发现,我和家人就一直不愿错过任何一场演出。

在四月第一个温暖的傍晚,六点五十分,表演准时开场。此后的

每天,大幕拉开的时间都要比前一天晚一分钟,一直到六月一日,那天的表演将在傍晚七点五十分开始。这种形式的变化出于一种炫耀的需求,因为舞者要求与0·05英尺烛光亮度丝毫不差的光线以保持浪漫的效果。观众不能迟到,只要静静地坐在那儿,否则舞者就会气冲冲地飞走。

和开场时间一样,舞者对舞台的形式、规格同样有着严格的要求。舞台必须是林中或灌木丛中开阔的圆形“剧场”,中心必须有一处长着苔藓的地方、一片不毛的沙地、一块露出地面的光秃秃的岩石,或者一条空旷的林间小路。雄丘鹬为什么一定要坚持在旷野中进行“舞蹈秀”呢,最初这令我感到迷惑,但现在我想原因在于它的腿。丘鹬的腿很短,它要想昂首阔步潇洒于这浓密的草丛间,还真非易事,更难得到它心仪女士的回眸。我的农场上的丘鹬比大多数农场里的多,其原因是我这里有更多长着苔藓的沙地,这些沙地太贫瘠了,根本长不出草来。

了解了时间和地点后,你就可以坐到舞台东面的灌木丛下等候,在夕阳映衬下守候着丘鹬出场的那一刻。当它从邻近的某个树丛低低飞过来,落在光秃的苔藓上时,演出的序曲就奏响了。曲调是每隔两秒钟发出的“嘭嚓”声,听起来古怪沙哑,很像夏天里夜鹰的啼叫。

“嘭嚓”的声音戛然而止,鸟儿遂拍打着翅膀,绕着大圈盘旋着飞向高空,并发出有乐感的“嘁喳”声。它越飞越高,盘旋的幅度越来越陡,身形越来越小,而“嘁喳”声则越来越响亮,直到它飘动的身姿在空中变成一个小点。然后它又像一架急坠的飞机一样,在毫无预示的情况下直降下来,并在空中发出温柔、清凉的颤音。这声音如此轻柔凄美,就连三月蓝鸲也会羡慕不已。在离地几英尺的地方它又开始平飞,慢慢落回到它表演“嘭嚓”序曲的地方,而且通常不偏不斜地落在它开始表演的那一地点,并重新发出“嘭嚓”的声音。

天色很快就暗下来,很难再看清地面上的丘鹬,但是你可以借着暮色连续一小时观看它在空中的飞翔。演出的持续时间通常也是一小时,然而在明月高照的夜晚,演出可以继续,也可能会间歇一段后再继续,就这样月光会陪着我们一起欣赏下去。

随着天光破晓,前一夜的演出过程会重新演绎。在四月初,演出的落幕时间是清晨五点十五分,此后每天都要提前两分钟落幕。直到六月,全年演出的结束时间是在凌晨三点十五分。为何会出现这种出演与落幕时间的差异呢?唉,我想即便是浪漫也会有疲惫的时候,因为在黎明,空中舞蹈结束时所要求的光线强度,只有在傍晚舞蹈开始时所要求的光线的五分之一。

或许是一种幸运,不论人们怎样全心研究树林与草地中上演的数百种小戏剧,都无法完全知晓任何一出戏的所有重要事实。关于空中之舞,我仍不清楚的是,母丘鹬到底在哪儿?如果她也参与演出,那她的角色又是什么?我经常看见两只丘鹬一起出现在丘鹬奏响“嘭嚓”舞曲的地方,它们有时还会一起飞翔,但从未见过两只丘鹬一起“嘭嚓”那第二只鸟究竟是只雌鸟,还是与之竞争的情敌呢?

另一件让人困惑的事情是,丘鹬那动听的“嘁喳”声究竟是它声带发出的,还是纯机械性质的声音?我的朋友比尔-菲尼(舰曾经用网捕捉了一只正在发出“嘭嚓”声的丘鹬,并除去了它翅膀边缘的羽毛。之后这只鸟仍然能发出“嘭嚓”声和柔美的颤音声,但是不再发出“嘁喳”声了。不过一次这样的实验还不足以得出什么结论。

还有一件尚不清楚的事:雄丘鹬的空中舞蹈要持续到筑巢的哪个阶段?我的女儿曾经有一次看到一只丘鹬在离鸟巢二十码的地方发出“嘭嚓”声,鸟巢中有已经孵化了的蛋壳。但这是它情侣的家吗?或者这是只风流的家伙,在我们没有注意时犯了“重婚罪”?这些问题以及其他很多问题都在暮色渐暗的黄昏中成了难以破解的谜团。

空中之舞每晚都在数百个农场里上演,农场上的主户们却慨叹农场缺乏娱乐。他们错误地认为,只有在大剧院里才有供人们娱乐的节目。他们生活在这块土地上,却不懂如何享受这片土地给他们带来的快乐。

丘鹬的存在有力地回击了这种观点:鸟儿只能充当狩猎的靶子,或者只能被优雅地放在一片烤面包上。没有人比我更想在十月猎捕丘鹬,但是自从发现了空中之舞后,我自觉捕一两只丘鹬已经足够。我必须要确保的是’在四月来临时,黄昏的天际间不会缺少舞者的倩影。

五月:从阿根廷归来

当蒲公英给威斯康星州的牧场打上五月的烙印时,也就到了倾听为春日作出最后证明的声音的时刻。只要坐在草丛中向天空竖起耳朵,不去理会草地鹨和红翅黑鹂的喧闹,很快你就会听到刚从阿根廷归来的高原鹬的飞翔之歌。

如果你的视力够好,那么当你抬头搜寻天空时,就能看到高原鹬扇动着翅膀,在羊毛般的云朵间盘旋。如果你视力不够好,那也不必强求,只要看着篱笆桩就行了。很快,一道银光就会告诉你高原鹬在哪根粧子上落下来,收起了它长长的翅膀。你会由衷地感慨:“优雅”这词一定是见过高原鹬收拢翅膀的人发明的。

它优雅地蹲坐在那里。它的存在本身发出信息:你的下一个动作应该是立刻退出它的领地。官方文件也许可以证明你拥有这片牧场,而高原鹬可以轻易废除这些世俗的条款。这领地是它从印第安人那里获得的,它刚刚飞越四千英里,就是为了重申这一点。在幼鹬展翅翱翔之前,这座牧场都归它所有,任何“入侵”都将招致它的抗议。

在附近某处,雌鹬正在孵着四只尖头大鸟蛋。不久,四只早熟的小鸟就会破壳而出。它们从绒毛变干的那一刻起,就会像踩着高跷的田鼠一样跳跃着穿过草地,完全可以躲过笨手笨脚想要抓住它们的人。出壳三十天后它们就能长成大鸟,这种发育速度是其他任何禽类都无法相比的。到了八月,它们就已经从飞行学校毕业。你能在八月的某个凉爽夜晚听到它们欢快地吹起飞往南美大草原的集结号,再次证明美洲大陆悠久的整体性。南北半球的这种鸟类迁移的整体性对于政客是新鲜的概念,而对于长着羽毛的空中舰队来说却并不稀奇。

高原鹬很容易适应这个乡村。它们跟随着草场上正在吃草的黑白花色的水牛,发现这些牛远比棕色野牛靠谱。它们在干草堆上和草场里筑巢,但是和笨拙的野鸡不同,它们不会被困在割草机里。在干草即将收割之前,幼鹬就已经飞离此地。在乡村,高原鹬只有两个真正的敌人:人工沟渠和排水沟。或许有一天,我们会发现这些沟渠同样也是我们的敌人。

在20世纪初期,威斯康星的农场几乎失去了自古既有的计时器。五月,农场在静寂中变为绿色;八月,夜晚没有鸟鸣声提醒人们秋日将至。遍布世界的枪支,连同吐司烤鹬肉对于后维多利亚时代宴会的诱惑,曾对鸟类造成巨大的伤亡。尽管联邦候鸟保护法案姗姗来迟,总还算是亡羊补牢。

六月:钓鱼田园诗

我们发现了一条不是很深的溪流,在去年鳟鱼泛起涟漪的地方,丘鹬正一摇一摆地嘛啪走过。水很暖和,潜入最深的地方也不会冷得打战。即使在凉快的游泳之后,把脚伸进防水靴子里,它仍然像是阳光下的热焦油纸一样让人感觉灼热难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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