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的周末的公交站就是若光镇的逢场天：车一进站，无论男女老幼工农学商，都一窝蜂地朝前后两个门挤去，人太多以至几乎是像鱼一样游进车里，游上车后的鱼们，喘息未定地看着车窗外攒动着的其他鱼的脸正暗自庆幸，却发现随着游上来的鱼越来越多，自己已经从尚可游动的鱼变成动弹不得的罐头鱼了。
罐头鱼里头，除了本地市民，到省城或经省城外出打工的农民工更多，背着背篼、铺盖包裹卷儿，还有挑着箩筐，内多是鸡蛋、豆豉、豆腐干等土特产，还有提着竹笼子或蛇皮口袋的，装着鸡、鸭、兔等活物。
省城人是对这些农民工有着天然的优越感，暗里称呼他们为“弯脚杆”，一旦这些满身旱烟味道、背背篼、挑担子的农村人不小心跟他们有个磕碰，就毫不客气地拉长了脸：“爪子嘛！小心点噻！！”那农村人就马上陪出满脸的憨笑：“咩好意思，咩好意思......”絮絮叨叨一直到把背的挑的完全放下，再也碰不到任何人为止。
售票员是个16、7岁的小姑娘，四五月天乱穿衣，粉底的短袖T恤，牛仔裤，明显拉出的齐豫式披肩长发，脸盘儿像极了叶倩文，加上一口嗲声嗲气的省城腔，让人听着耳朵软、看着眼睛直。
这小妹儿如同大部分省城女人一样，弯酸起人来一点都不含糊，嘴巴又快又利索，本地人一般都不去招惹她；外地人不太懂她那么多的口水方言，多是贱骨头一般：一边傻呵呵地挨骂，一边乐滋滋地享受。
她嘴巴几乎一刻都没得闲：
“才上车的，赶紧买票，不要尽到猫起稳起哈；”
“工联就是在建设巷下，超了一站！噻角不够要四角！！拿来哦！！！”
“往后头走咯，那么空，非要挤起一堆！烤火蛮？！”
“你爪子哦，那么多角票！硬是非要拿艮钱（指大额钞票），专吃冒诈的嗦？”
“那个老头，把扁担竖起戳到椅子底下哈！硬要横起个绊马索？！长点脑壳噻！”
明显感觉到了其他人的不悦，满身烟叶子味儿的乡下人安定之后，就压低了声音谈起自己志向和理想：哪里工地在招工的、准备去广东的、计划生二胎的……
俊采立马觉得亲切了起来：因为这几人口音自顾说得高兴，全是若光土话。这种土话书面语称之为南路话，大致以金马河为界，河东过去口音都接近省城，河西过来就开始完全这种南路话了，这方言据考证系元代以前就遗留下来的，所以才是正宗的本土话，而省城的应是“官话”，大抵是湖广移民经过多代掺杂流传下来的。
俊采的妹妹星儿也是二胎，生二胎乃至多胎，在农村里已经是连狗都认得的秘密。听起他们又摆到如何躲计生的招数，不由想起母亲当年东躲西藏才生下星儿的趣事。
其中一个跟俊采差不多大的年轻小伙子跃跃欲试地想去广东，听人说那遍地是黄金！这又使俊采想起了父亲，这几年经常跑那边，上次还给他带回一台港版的红白游戏机呢！
随着游上车的鱼越来越多，车厢开始变得更加笨重，售票员都被挤得回不到自己的座位了。仗着人高马大，使劲儿拉住了透气天窗的沿儿，俊采才不致随着鱼浪摇来摆去。那售票小姑娘更是早被挤得花容失色，没了开始的伶牙俐齿。可能是俊采的学生模样的脸盘给了她信任感，这小姑娘怯怯地倚在俊采手臂上以防东偏西倒。
开始还不以为意，后来那小妹儿似乎有意无意地给他些温软东西的接触，俊采这血一下就充起来了：长这么大，除了小时候偎着母亲之外，他没跟任何其他女人在那个部位有过这种近距离的接触。挨得太近本来淡淡的香水味儿愈发浓郁醇香，让他有些微醺，恍恍如漫步云端，悠悠似身处花丛。
就这么着，本来该在建设巷下车的，居然多坐了一站！依依不舍地挤下车，一边回头向冠明厂的方向走，一边忍不住回头，蓦地见那小妹儿挤回了售票位坐下了，正透过车窗也怔怔地望着他呢。俊采赶忙扭回头来，收起靡靡的心思快步走远，奇怪的是那奇特的香味儿似乎总在口鼻前，又忍不住吸了口气，却吸来股蒜苗回锅肉的香味儿，这才觉得饿了，一下就想起干妈家的菜，那是真好吃！
妈是提前给俊采捎了口信的，今天是干爹的五十大寿，要他准备好代子充丁，这也是若光的风俗：男性不惑之年而起的大寿之日，必得家中成年男丁随父亲共同招呼客人，无男丁者就要血缘最近的侄儿来，实在无血亲姻亲男丁，就要靠所收的干儿子来代子充丁。
史载从元末至清初，明、大夏、大西、清、南明等鏖战巴蜀，尤其明末清初屠戮甚重，顺治康熙欲蜀中振兴，除鼓励“江西填湖广，湖广填四川”移民之外，对蜀中男丁之家甚多优抚，一则兵乱多年人口稀疏，不有男丁，耕作不济；二则其时为扼制云南藩王吴三桂，必须于川中储备丰足之粮草兵源，一旦兵事再起，即可就近征召。
故为督促男丁尽早分门立户，康熙雍正年间，均有类《招民填川诏书》之策，男丁兴盛之家多得其益，只是后来承平日久，兹后某州县胥吏以户仅一丁可承沐皇恩为由，将除长子外其余皆贪墨截留，并被其他州县竞相仿效。
于是便有男丁兴旺之家，将长子以下过继别家以子充丁，以享赋税恩惠。此风渐长，本地胥吏亦无机可乘，但每每选在其做寿之日，以拜寿为名，探询是否有其家男丁领酒拜寿，来确定是否需征缴，若无男丁轻则补缴所欠，重则以“虚承子嗣”入刑。结果往往是拜寿的奉上几百文，主人家还要加倍奉还打发。久之，赋税徭役之事渐消，而代子充丁之俗已成。
干爹本是若光孤儿，养父母均在若光农村，养父家里的大哥也只有两个女儿，所以四十的时候不得已是让大徒弟充丁，去年俊采考学到了省城，干爹于是早早就跟俊采爹妈打好了招呼：这次得让俊采来充丁迎客。
俊采觉得跟干爹更亲切：像对待成年人一样地跟他谈话说事儿，使他觉得自己在干爹心里很有份量。而父亲则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出门做生意了，经常几个月不落屋，那时候他甚至对父亲的摸样都不是特别深刻，由于胆小害怕全是跟着母亲睡，直到妹妹星儿出生。
冠明厂很有些距离，所以俊采看到路边有三轮车等着载客，就准备上前问价钱。刚说好了准备踏上三轮车，冷不丁身后有人问：“嗨，海，小哥子，问哈儿，冠明新村咋个走？”
俊采回头，看着有些眼熟，尤其是看到其中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肩上挑的挑子，一头是铺盖卷儿，一头是个箩筐，里头是两只活鸡和一些干货之类，原来就是刚才公交车上的几个家乡人。有人同行，俊采也就索性一路走了：“我也要往那边走，跟到我嘛”。
“兄弟，你是若光人咯？听你口音是我们那边的嘛。”想去广东的小伙子怯怯地问到，看得出来，另外两个年纪大些的也想问，只是惴惴着开不得口。
“是啊，我家就是若光场镇边边上的，从邮电局那条路下去，走两里路的样子就是我们生产队，只是我高中时候就到城里头读书去咯。”
“哦，晓得，那应该是四大队。嚯哟，高中是在南中啊，了不起哦！省重点哟！”小伙子很由衷很诚恳地称赞。
“你们到冠明新村找哪个？我亲戚家就在冠明新村，我经常过来耍的。”俊采不太受得家乡人的夸赞，于是转过话头问他们。
“哦，我只来过一道，因为天将有些黑了，就没有上屋头去。周围没得个公用电话，我就只有跑到楼底下喊陈二哥，陈二哥，好在他在屋头，就自己亲自下来提了东西。这里变化还是好大哟，刚才下了公交车我就不晓得路咯。”挑担子的三十出头的人说，小心地撂下挑子，在筐筐里头的衣服裤子包里搜了好一阵子，才摸出一包簇新的“红梅”出来，抖抖索索拆了玻璃纸封，弹出一只，双手捧着递到俊采面前。
“我不会，谢谢。”俊采连忙谢绝。那汉子好像很不好意思，黑黑的脸变红了：“嫳烟嫳烟（方言：比较差的烟）。”又抖抖索索地把“红梅”揣回包里，另外随手摸出一包银杉，抽出两只发给另外两个人，点燃后挑起挑子继续走。
“你说的那个陈二哥，是做啥子的？”俊采接着刚才话。
那五十多岁的长者，穿件洗了N水的已经看不出原色的土蓝布中山装上衣，看起来比干爹老很多，像是怕那汉子说话不周全：“他的名字哎，我们不晓得。只晓得在工地上哎，大家都叫他陈二哥，我们的生意他很照顾。个子很高哎，左脸边有颗痣，经常开着一辆蓝色面包车下来；今天哎，他四十九做寿哎，我们代表工程队来给他拜寿哎。”老点儿的若光人说话都有带“哎”做尾音的习惯，俊采的爷爷们就是这样。
原来这个所谓的陈二哥就是俊采的干爹：“好嘛。这道你还是去楼底下喊嘛，他们这里姓陈的人很多，不要一下从阳台上冒出几个陈二哥出来，到时候你自己都不晓得哪个是咯哈”。
几个人都笑了起来，这才算是打消了起初的生分，大家开始自然而然地聊起若光的人和事儿。
走了将近二十分钟，才到了冠明新村大门口。门口铁皮大门上贴着崭新簇红的“福”、“寿”二字，两侧红砖门柱上，贴着一副楹联：
岂曰无衣，八千里路云月，与子同泽与子同袍。
胡为臧否，四十九载风尘，义我所取义我所欲。
横批：汉留春秋。
右联下还有处篆文印章，细看是“燕山墨客史迁”，左联下角则小书：方鹭正、谢舟山、方懋勤同贺。
几个前来祝寿的看客正议论纷纷，隐隐听得一个老者在前给年轻人做解释：“上联以岳武穆词内嵌，缨武气重！下联引孟亚圣文，舍生取义，不问臧否！”
俊采有心边听边看那老者进一步的说辞，还没来得及跨进大门，就差点跟里面蹦蹦跳跳出来的一个风风火火的小姑娘撞个满怀。
“俊采哥，你来咯嗦？走走，去饭馆那边，妈妈他们今天早上都忙起了哩。”
定睛一看，正是干爹的女儿思思，大红的蝙蝠衫、黑色健美裤、白色真皮旅游鞋，旅游学校的学生就是时尚！
盘算着会有多少客人，俊采问：“好多桌哟？”
“我也不晓得，可能有四五十桌。快点走嘛，爸爸说俊采哥哥成年了，指名要你跟着招呼客人耶。所以今天要你先去餐厅让妈妈交待你几句，赶紧噻！”思思说话也像那个售票员，语速像开机关枪，打得人根本来不及答话。
“哎，哎，莫忙哟。这几个是若光的老乡些，来给干爹祝寿的，我们先送他们上楼阶。”俊采趁思思稍稍停下揉眼睛的机会，赶忙插嘴说。
“哎呀，他们各人切嘛！楼上全是他们这些工程队，挤得满当当的！几十杆烟枪，秋得我眼泪花儿都擦不赢，只好出来咯。最好晚饭前秋死一两个在里头，马上就有腊肉吃咯。一个二个假眉假眼的，好好坐起的时候儿，花生瓜子糖些死活不吃，走的时候大把大把往各人包包头抓就没点儿客气咯。”思思根本没顾忌那面前这几个工程队的若光镇人听得这话后脸上潺潺的神色表情，扯着俊采就立马要走。
“进去，最粗那棵桑树对倒的那个门，上三楼都是。”俊采一边被扯着走，一边扯足了嗓子大声对那几个同乡喊。
冠明餐厅里，俊采妈叶英淑和干妈吴三秀一大早就去菜市场采购，然后赶回冠明餐厅草草吃完午饭。
吴三秀开始张罗当晚的5、6桌饭菜，叶英淑和俊采舅舅叶尘浣一起，安排几个若光帮工按照若光习俗，将餐桌摆成一品堂。眼见得基本安排妥当，吴三秀解下围裙，将就灶台旁边的水槽洗了手，出来看摆好的餐桌。
几个帮工正围坐在一张餐桌旁，跟叶尘浣说着昨天的麻将，见得老板娘出来，眼尖的马上使眼色闭嘴，就散开各自忙各自的了。其中一个没走得开，找了句话来问：“叶二哥，为啥子你们若光要男过九，女做十呢？”
叶尘浣向这人点点头：“听我慢慢道来。”
不慌不忙地拈起茶杯盖，撇去茶沫子，然后慢条斯理地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这下似乎周身通泰如饮醴酪，接着从衣袋内抽出一方手帕，细致地擦了擦嘴巴又收起之后，才说到：“你别看河东这边，省城人看起来面子光生，其实往上刨几代，大都是湖广移民现在叫盲流的啊，深山老林里的啯噜子啊，还有操江湖的浑袍哥现在叫做混混啊什么的出身，好点的无非少城里的满族纨绔败家之后，家族里头能读会写的都没得几个，弄得来家谱都续不起！哪里懂得起做寿的规矩？”
“那叶老二，我家里是有家谱的，又是啥子出身耶？”吴三秀觉得有道理，但对叶尘浣这么塌谑省城人，又觉得不服气，所以接过话头问。
叶尘浣听得出吴三秀的不快，赶忙解释：“三姐，此一时彼一时也。吴姓本是东吴世家，老太爷当年，那是风流倜傥的江南才俊，随了三线建设来支援四川，自然与填四川的移民不可同日而语咯。”
见吴三秀没有继续发问，叶尘浣就接着说：“至于男过九，女做十嘛，这是阴阳八卦里头的道理，乾一坤二，乾为天，坤为地，六爻的位置都是分了阴阳的，一、三、五爻的位置是‘阳位’，二、四、六爻的位置是‘阴位’，你们想想看，为啥子二哥单位上所有办公楼的厕所，都是单层只有男厕，双侧只有女厕哎？就是这个道理！”众人想想的确如此。
叶尘浣越发得意：“所以男人过单才做，否则就叫不得位，不是啥子好事！我们河西这边的，往上数十代之前，都是兴的这个规矩，有句俗话叫做：男坐单，福如山；女走双，德永昌。”
“啥子都能扯到你的易经八字道道上切！难怪方懋勤觉得你上辈子不是风水先生，就该是个卖打药的！”吴三秀笑道。
“姐夫缼（方言，瞅的意思）舅子，横竖是舅子！”叶尘浣一边轻声嘟囔一边瞟他姐姐，自是怕她听到。
眼见得叶尘浣心不在马地时不时地往门口看，叶英淑好像想起了什么，向众人问到：“四化怎么还没回来？”
吴三秀这也想起交代了四弟的事情，一则闲来无事总归要等他回来，二来也想要看看叶尘浣的本事，于是就撺掇着他用易经给算一算。
几个帮工听得此言也都来了兴趣，渐渐放下手里活路凑了过来。
叶尘浣见圈子围起来了，无奈地转向姐姐笑笑：“非欲泄天机，实则不得已！”然后面向众人问：“他出门前可曾说了些啥子？”
一个年岁大些的聂姓帮工，外号“酒虫子”的，平日一向口无遮拦，见其他几个都不敢开腔，看了看吴三秀正一脸的认真地听，就放开了说：“他没说话，先是给右手平起比了一个圆圈圈，然后又左手立起搓了那个，那个，长方方咯。”
叶尘浣自然知道这暗号，意思是回来后要么去沙河公园摆残局，要么二楼打麻将，却不便说破：“外圆内方，这个自然是指孔方兄，他带了钱出去的！”
吴三秀顺着应到：“是啊，我要他去买东西，你晓得他那个手脚，烟酒茶赌样样来，哪里会帮我垫钱？！我取了钱给他的！”
“去哪里买？”
“纱帽街有家很出名的回回馆子，生食熟食都在卖的。”
叶尘浣端起茶杯，踱至收银台，仔仔细细地看那里贴着的省城地图，口中不时念念有词：“钱自为金，西南为坤，属土，金生水，水生木，木方克土......不妥不妥！你吩咐他买什么？”
“牛肉啊。”
“买牛肉，为何不这里往东直接去牛市口！？正东，震卦为雷，属木！这是最好的去处啊！”顿了一顿，叶尘浣不以为然地接着说：“况且你让他去买牛肉，这个大大的不妙，不妙！牛为三牲之首，太牢少牢字面都有牛，不管买得来还是买不来，都是要拿来做祭祀奉献的。嗯，嗯，不好，只怕这钱不稳当哟！”
吴三秀赶忙打住这个煞景的话头：“祭祀你个大头鬼哟！老东西说是有个洋教授要来给他祝寿，所以主宾席要上一个洋人吃的菜品，你姐夫说就要牛排，我也想起了小时候去上海外婆家，弄堂口子对面就是一家西餐厅，牛排一直都是主打菜。”
眼见姐姐也直皱眉头，叶尘浣赶忙掩饰：“取象於钱，外圆内方！也就是所谓初心不改，善始善终。所以这牛肉终究是能买回来的，这洋教授要有牙祭的口福了！”
正说间，思思拉着方俊采走进来，远远的身后跟着吴四化。
思思一进门就喊起来：“妈妈拿钱来，俊采哥老早就说要给我买翁美玲的大头贴的，结果被舅舅......哎哟！好痛！！”
原来却是俊采背后使劲儿捏了思思的手臂，不要她继续说下去。
叶尘浣见吴四化耷拉着脑袋，晓得大约如自己所料了，所以赶紧说：“三姐哎，早上出门的时候，二哥给我打了招呼的，工程队带了家属来的，有些不喜欢打牌的，要你们午饭后先去接了过来这边摆龙门阵耍。”
这才解了吴四化的围，吴三秀先安排内厨给吴四化、俊采和思思三人蒸热饭，然后就着些凉拌鸡、豆腐干之类吃了。饭毕，吴三秀拉着叶英淑，带着俊采思思一起又要回冠明新村，去招呼工程队及家属们。思思很不高兴，非得要拐到沙河影院，买了大头贴才肯走，几人也只得依了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