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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1

如果要让柳青阳说出那天晚上他是怎么跑到大鹏家的,他大概也会觉得自己像个傻子一样,毕竟“柳少”就算不骑着自己的酷摩托,也应该叫一辆车来接,动辄甩开腿自己跑这种事,实在是不符合“柳少”身份。然而柳青阳从那一刻起已经不再是“柳少”,三百万元的刺激暂时模糊了心理上从有钱到没钱的落差,身体已经诚实地决定冲向最后的希望。

张小同在柳青阳身后追了两个路口,终于看到了一排停放整齐的共享单车。当他骑着车追上发疯的柳青阳并且在对方耳边不断重复“冷静点”这种话的时候,柳青阳是一点都没听见,脑袋里全是钱。

此前的人生中,柳青阳没有意识到三百万到底是多少钱。当他把十几万、上百万的钱换成美酒和发动机的时候,也从来没有意识过那些数字到底代表什么。现在他懂了,有一种像空气一样重要的东西正从身体里悄悄流失,他大口喘着气,勉强维持着呼吸。

但他又能维持多久呢?

柳青阳正打算踹开大鹏家门的时候,门自己开了,大鹏的妻子抱着孩子站在门口,脸上挂着强堆出来的一点微笑,泪痕却都没干:“找大鹏啊?”

柳青阳推开她冲了进去。

大鹏跪在如山堆积的保健品盒子中间:“柳少……是我对不起你,你打我吧!”

柳青阳环视四周,想找个能抄在手里的东西,但大鹏家连花瓶都没剩下,整个客厅除了家具电视以外,就剩一堆药盒。张小同适时地拉住了柳青阳:“冷静冷静,打赢了,你进监狱,打输了,你进医院,都不好,都不好啊!”

“我知道错了,是我不好,把钱都败活光了!是我害了你!我该死。我混蛋!我千刀万剐!我禽兽不如!”大鹏扇着自己耳光说。

“有什么用啊!?”柳青阳失控地大叫起来。

“赵大鹏,”大鹏的妻子已经整理好了东西,“我走了,离婚协议我会叫律师拿给你的。”她看了柳青阳一眼,“你也投了?”

柳青阳没说话。

“你们这群蠢货!”大鹏的妻子在电梯门关上前,声嘶力竭地喊了出来。

柳青阳抓起保健品盒子疯狂地砸向大鹏,张小同几乎是连拖带拽才把他弄进电梯里,大鹏跪在家门口机械性地扇着自己。

“别再让我看见你!”完全失控的柳青阳扒住电梯门嘶吼着,张小同眼疾手快地摁了楼层键,电梯启动的一瞬间,柳青阳跪倒在地,虽然他迅速爬了起来,但这明显不是瞬间失重的问题。

张小同买了三听啤酒,一听浇在柳青阳头上,另外两听跟他分享。

“我记得老柳经常跟我说,做人要脚踏实地,起初我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觉得我每天在修车行修车,玩车,认真做好每一件事,怎么就不脚踏实地了?现在我终于明白了……”他把喝完的罐子捏得啪啪响,“我一直都没有认清我自己,也没有认清别人。”

张小同将一张银行卡递给他:“五万,先用着。”

柳青阳眼睛里都是血丝,声音也哽咽着:“这点钱,太少,我不要。”

张小同明白“柳少”最后的骄傲和朋友这么多年的默契——他开咖啡厅的贷款还没还完,柳青阳一直知道。他把啤酒罐子递过去:“需要的时候别忍着。”

柳青阳红着眼眶笑了笑:“不忍,不忍!好吧?”他拿自己捏得乱七八糟的易拉罐,碰了碰张小同的那只。

知子莫若母,柳青阳到家的时候,柳母就在走廊里等他。两人都不说破,柳青阳自知没脸见人,看见妈妈晾衣服,就接过来帮她挂起来。衣服散发出洗衣粉特有的清香味,柳青阳使劲吸了吸鼻子,端起脸盆要走。没想到柳母竟然没有要走的意思,就坐在了走廊里。

“这是眼瞅着它们风干呢?”他逗着母亲。

柳母也笑了:“你从小就没个正形儿,干的那些事都能写书了。”

柳青阳和妈妈挤在同一张椅子里。

“想起你小时候,你一干坏事,或者考试考得不好,就跑来这里躲着,吓得不敢回家,感觉天都要塌下来了。有次啊,把那个试卷,往张阿姨家煤炭渣里藏,哪知道那个炭渣没彻底灭掉,最后差点把张阿姨家大门口给烧了。”柳母说着说着,自己笑了起来。

“妈!这些事您怎么还没忘了呢?”

“你那个时候啊,蠢是蠢了点,但可知道轻重了,不像现在。”

柳青阳反驳道:“我现在怎么了?”

柳母看着远方,并没有接柳青阳的话,许久才说:“每个人都会遇到当时觉得过不去的坎,但是之后回头看,其实并没有什么,也许就是一个半夜想起来的笑话。”

柳青阳知道自己的心思绝对瞒不过妈妈,却还是不想说破,觉得丢人,就变着花样玩着脸盆,假装无事发生。沉默了一会儿,脸盆终于脱手玩掉了,咕噜咕噜滚向阳台。柳青阳愤愤地开口:“还别提我爸,我小时候,他指着天上一堆星星骗我,说那是狮子座。我后来才知道,这个季节根本看不到什么狮子座。我没正经啊,都是随了他。都是老柳的错。”

柳母笑着瞧着他。

柳青阳故意瞧着别处,鼻子酸酸的。

“青阳,我联系了老齐,他手上有能安排我们干的活,我觉得咱们还是得踏踏实实……”柳母拍了拍柳青阳的后背,却十分小心,她知道这又是儿子不爱听的话了。

“我同意,”柳青阳反手搂住妈妈,“我跟着你,踏踏实实的。”

“你真的想好了?”柳母挣开柳青阳,难以置信地问。

柳青阳绽出一个柳少式的笑容:“你是老佛爷,你说什么,我小阳子都遵旨。走吧,不早了,睡觉了!”

话是这么说,真到了要干活的时候,柳青阳就遇到了一堆问题。首当其冲的,就是柳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比太阳起得早了。他对看日出没有兴趣,也不想迎着初升的太阳跑步,柳少唯一的爱好就是醒来的时候发现太阳已经好端端停在天空中间——工人柳青阳丧失了这个特权,为了和工友们同步,柳青阳天不亮就被柳母拖出了家门,并且在驶向工地的面包车里睡得如同死了一样,以至于别的工友都开始搬沙子的时候,柳青阳仍然不停地打着哈欠,并且非常渴望躺在水泥袋子上睡个回笼觉。

不好意思批评他的老齐承担了柳青阳应该做的大部分任务,直到站着的柳青阳发现柳母独自扛着一袋沙子上楼,才被羞耻心刺激到,顿时睡意全无,主动贴到老齐身边开始跟着搬东西。柳母叹了口气,老齐劝她:“多少年没做了,也慢慢来,青阳没干过——”

“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柳母说,“他能学会。”

柳青阳放下一袋沙子,累得直喘气,抬头看到妈妈却又换上嬉皮笑脸的表情:“老佛爷,小阳子这就再扛一袋去!”

只不过,柳青阳没想到,扛沙子只是最初级的体力活,更难的还在后面。到了处理墙面的步骤,他跟着老齐学了一会儿就开始自己干,看着简单重复的工作,没多久就干腻了,其他工友没有停手,他也不好意思停手,只好悄悄问柳母:“当年你们就这样……啊?刷刷刷,刷刷刷,不停地刷刷刷?”

柳母头都没回:“你觉得呢?青阳?”

柳青阳再次拿起了刮铲。

入夜了,毛坯房里点着一盏小小的钨丝灯。

柳青阳脸上已经不见丝毫表情。他嘴巴半张着,只有手还在唰唰唰地挂着灰,如同机器人一般重复着动作。干着干着,柳青阳的眼皮越来越沉,刚一瞌睡又醒来,醒来又瞌睡。柳母却仍然精神抖擞地在一旁熟练地工作着。

柳青阳的刮铲砰然落地,他困得七荤八素地去捡,腿一软竟然摔倒了。

柳母惶急地叫着:“青阳,青阳!”

柳青阳躺在地下摇了摇头,他觉得躺下太好了,大概是人间最美好的事。他再也不想起来了。

柳母叹了口气:“你先歇歇吧。”

柳青阳如蒙大赦,马上断气似的放松手脚瘫软在地面,嘴里念念叨叨地说着让柳母也歇一会儿别总干活之类的话。柳母抓了一件大衣盖在他身上:“要过日子,就得干活……”

话音未落,柳青阳那边已经响起了鼾声。

柳母要说的话都吞了回去,就在柳青阳身边自己干了起来。

这一干就是几乎通宵。柳青阳一觉醒来发现太阳出来了,但柳母还在那里干着活,睡眼蒙眬地赶紧拿起铲子说:“妈,我都睡一觉了,你还在弄?歇会吧,我来。”柳母停下手中的工作,坐在一旁拧开一瓶水喝着,明显是累坏了。

柳青阳干了一会儿发现,他在重复昨天晚上的工作,确切说,他昨天晚上的工作成果有一大半都消失不见了,这让他又绝望又愤怒,几乎是喊叫起来:“怎么回事?时间倒流了?”

柳母继续铲着柳青阳的工作成果:“你这不行,干的干,湿的湿,必须重做。”

“为什么呀?”柳青阳差点崩溃,“我干了一夜啊!”

“为什么?就因为你得对客户负责。”

“不是,这又不是我家房子,差不多得了!”

柳母瞪着他:“这是你手上的活,你就要干好,干得干净漂亮,堂堂正正地拿钱。你吃点饭吧,马上你齐叔就带人过来开早工了。”

清晨的阳光投在手表上,在墙面反射出一个巨大的光斑,柳青阳看看表,不由脱口而出:“这才几点啊?又该干活了?”

柳母听着这又孩子气又少爷气的话,一声没吭,拿出泡面做了顿简单的早饭。柳青阳已经很久没吃过这种超市里买来的连火腿肠都没有的泡面了,他放下铲子,想找东西擦擦手,环视了一圈什么也没有找到,只好就这样吃了起来。

泡面原来是这个味道,他想。

2

陈一凡站在梅家庄花园的入口处,距离梅道远梅先生却有几步距离。梅家的管家东叔体贴地瞧了她几眼,陈一凡却仍然保持着这个距离——她知道自己不配再向前一步了。

一辆车缓缓驶入,陈一凡有点紧张,情不自禁地退了半步。车门打开了,一个穿着白色长外套的人先走下车,向几个人使了个眼色。

梅道远点了点头,上前握住对方的手说:“梁医生,辛苦了。”梁医生在梅道远耳边小声说了几句,随即帮梅道远打开车门。梅道远牵着梅太太的手,将她扶下车。“欢迎回家。”他小心握住妻子的手,仿佛握着世间的珍宝。

梅太太看着梅道远,笑了:“你怎么搞的,胡子都白了?像个老头子。”

梅道远眼中闪过一丝难过,依然微笑着:“不喜欢吗?那我就刮掉……走,咱们回家。”他扶着梅太太向屋里走,梅太太一路上却忍不住对自己的家产生疑惑:“……才三月份,怎么这么冷了……”

远远跟在后面的梁医生对陈一凡悄悄说:“她的时间感已经错乱了,只要平静的时候,都以为是在三月三号,梅恒去世的那天。”

陈一凡问:“那她还认识我们吗?”

梁医生点点头:“如果是过去特别相熟的人,她还有记忆,和她交流的时候,一定注意分寸,不要过度刺激她,尤其不要让她想起梅恒。”

梅太太忽然瞧见了她:“这不是一凡吗?”说着就爱怜地把她拉过来上下打量,“我出国才几天,你们一个个的,怎么都变样子了。又剪头发啦?哎,梅恒呢?他没和你在一起吗?”

陈一凡手足无措地瞧着梅先生。

梅道远敲敲自己的手表:“这才几点,梅恒在学校呢。”他从陈一凡身边拉走了妻子,“来,我带你看看新布置的房间,你总说我只会工作,现在轮到我证明你说错了。”

梅太太脸上泛起一些红润的颜色:“那我倒要看看了……”

陈一凡静静地站在原地,刚刚被梅太太握过的手冰冷颤抖。

“一凡姐,我说……”

陈一凡猛地回头,身后一个人也没有。

“一凡姐,”梅恒笑眯眯地站在楼梯上,“跟拉链过不去干什么?”

不不不……陈一凡后退了几步,闭上眼睛。

梅恒从楼梯上走了下来,脚步很轻很稳,他已经长得比陈一凡还要高半头了,笑起来却仍然像是弟弟。他的手指很灵活,干燥而温暖,他把那条陈一凡拽了半天都没拽上去的拉链轻轻一拧,唰,他的手指就顶到了陈一凡的下巴。“好啦,”他说,“骑车小心啊,风这么大。”梅恒站在门口,额发飞扬,他倚在那里,伸出一只手捋了捋。

陈一凡用手捂住眼睛。

黑暗深处,梅恒静静地看着她:“一凡姐。”

“一凡姐,我觉得推手特有意思,上下相随,随屈就伸,说的不是拳理,反倒是人生哲理——我是想多了吗?”

“一凡姐,我跟你在一起的时候话特别多。”

“一凡姐,有一句话我想跟你说很久了……你别紧张,哎呀你这个表情……算了我不逗你了,姐你脸上这个痘都差不多俩礼拜没下去了吧?”

陈一凡松开手指,光线让她泪流满面。梅先生从楼上下来,驻足盯了她一会儿,随即进了厨房。陈一凡抹了抹脸跟了过去:“我来帮忙。”

梅道远打开冰箱取出食材:“不用了,我一个人更方便。”

陈一凡自觉地站得更远了一些。

“自从五年前我买下这所房子,这里就从来没变过,她虽然每年都回来,但每次都不记得了……”梅道远盖上锅盖,把火拧小了一些,“她的记忆,还留在五年前的那个家里。”

陈一凡紧紧贴着冰箱,把五年前的记忆从眼前赶走。

“人总要回家,我不能再让她在外面没完没了地看病了,况且……儿子死了,她想不起来,也许未尝不是好事。”梅道远苦笑着。

陈一凡把要说的话吞了回去。他们都是活在五年前的人,都是痛苦的肉体,灵魂却因为种种往事而不能抱团取暖。

“先生!”东叔冲进厨房,“我刚好像听见——”

话音未落,卧房里就传来梅太太撕心裂肺的惨呼声。

梅道远正在往锅中加作料,也不管半瓶酱油都倒了进去,立刻往楼上跑去。还有一丝理智残存的陈一凡手疾眼快地关上了火,跟了上去。

卧房内,梅太太神色惊惶,手中握着电话分机,疯狂地吼叫着:“医院来电话说儿子出事了……我们赶紧去看看!”

梅道远握住她的手:“你听错了,梅恒在学校呢。”

梅太太扯着自己的头发:“医院都打电话过来了!梅道远!你怎么回事啊!儿子出事了你都不管?我要去医院!”

梅道远抱住她的腰,梅太太却刚好看见了站在门口的陈一凡:“陈一凡?你为什么在这儿?天哪,是你害梅恒的!”

陈一凡面无血色地点了点头,又奋力摇头。

梅太太突然挣脱了梅道远,将手中的分机扔向陈一凡。陈一凡抱头躲过,话筒擦着脸颊飞过去,将身后的酒柜砸个稀烂,玻璃碴飞溅在她脸上,她看到手上有血,却不觉得痛,甚至觉得痛快。

梁医生在东叔的带领下从侧边阳台绕进卧房,给梅太太推了一针镇静剂,梅太太逐渐安静下来,挂着泪痕睡下了。他们在房间里找了一会儿,终于在床头发现了一本《太极推手》的书。“梅恒练过推手?”梁医生问。

梅道远先行离开,东叔接过话头:“是少年组的冠军呢——您给一凡看看伤口吧。”

还没等梁医生拿出纱布,陈一凡就哽咽了:“我……”她死死咬着嘴唇,口红的涩味和血腥味一起被咽下。“我先走了。”她潦草地跟梅道远道了再见,快步冲下楼梯,冲出了这个让她失控的地方。

她的车里温度适宜,助理放的芬芳剂是薄荷味的,她锁上车门,屏蔽了周遭一切杂音。后视镜里,她看见梅恒握着一瓶矿泉水坐在那里,轮廓清晰,身上的比赛服发出丝绸特有的香味。她瞪着这个影像,瞪到双眼发胀,眼泪决堤。她撩起几千块的外套擦脸,再抬头的时候,后视镜里空空荡荡。

陈一凡不敢回头看,她的过去一片狼藉,她的现在空空荡荡。

带着伤的陈一凡回到自己家里的时候,刘念正在四合院门口搬一盆花,平时西装革履的商业精英,难得穿着休闲服做体力劳动,陈一凡多看了一眼,就立刻被抓到现行。刘念把她拉到一边,找了创可贴和碘酒棒,陈一凡推开了他。刘念知道她去了梅家,看她眼圈发红,也没说什么,干脆任劳任怨地替她端着一面镜子。陈一凡遮住了伤口,还补了一点妆,以至于大家吃饭的时候,除了一凡妈妈,没人哪怕偷偷问一句,你怎么哭了。

陈一凡坐在远离陈秋风的位置上,一粒一粒夹着碗里的饭。刘念把虾夹给她,她心不在焉地剔着壳子。

没人说话,小外甥不小心将手中瓷勺子掉在地上,勺子应声而碎。小姨连忙俯身捡着碎片,低声数落着他。陈秋风放下筷子:“让他自己动手!”

陈一凡抬起头盯着父亲。

小外甥几乎被吓哭了,缩在桌边。

陈一凡给自己盛了一碗汤,勺子磕在汤碗上,发出好听的声音。

陈秋风端起酒杯,陈一凡端起碗喝汤。

一凡妈妈悄悄拉了拉陈一凡的衣角,陈一凡也只好将碗放下。

“一家人聚在一起吃饭,不容易。”陈秋风说,“这一杯,咱们敬刘念。他刚刚破纪录,拿下了地王,祝他成功!”

刘念连忙站了起来:“谢谢老师。”饭桌上终于有了点活气,大家纷纷起身,上前与刘念碰杯。刘念得体地回应着,掉了饭勺的小外甥也被小姨推着过来。小外甥与刘念不熟,祝酒词说了几次也没说对,陈秋风皱起眉头。

刘念碰了碰孩子端起的果汁杯,温柔地同他讲话。陈秋风让孩子重说一次,小外甥不肯,餐桌上顿时又陷入了一种尴尬的宁静。

陈一凡忍无可忍,站起来就走。

“站住。”陈秋风呵斥。

“我吃好了。”陈一凡看都没看她的爸爸。

“长辈还在,你不能说走就走。这是规矩。”

“是你的规矩。”

啪的一声,陈秋风的筷子重重拍在桌上。

刘念揽住陈一凡的胳膊:“快回来坐下,老师是个讲传统的人——”

陈一凡三下两下抖落了刘念的手,借力打力推了回去,刘念被怼得肋骨生疼。

“这叫什么传统?”陈一凡冷笑一声,“叫这么小的孩子说这些迎来送往的套话,这是上刑,这不是吃饭!”

陈秋风突然站起身来,一声叹息,竟然比陈一凡先离开。刘念怨念地看了眼陈一凡,跟着陈秋风一面劝解一面远去,其他人竟然也都不打算吃了,三三两两地散去。陈一凡觉得又可笑又可气,干脆重新落座,开始清清静静地吃她最喜欢的油焖虾,还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白酒啜着。

3

刘念不是第一次看见陈一凡和陈秋风置气了。

从他认识陈一凡的那天起,“回家”对于陈一凡来说,就是一场漫长的拉锯战和艰苦卓绝的肉搏,并且每次都以悲剧收场。刘念还记得某个打雷闪电的夜晚,陈一凡冲出去要回他们合住的公寓,他只好穿着拖鞋追出去,站在路边陪她打车。那时候还没有叫车的软件,陈一凡固执地伸着手站在路边,每过去一辆车就失控地在雷声里大叫“我恨他”。刘念是真心疼她。

刘念不知道陈秋风身为一个父亲做错了什么——也许从来就没有对错之分,陈一凡是陈家害群之马一般的存在,但在梅家却像小太阳一样温暖明亮。刘念从来不说他看到的差异,陈秋风却似乎知道些什么,所以刘念每每劝老师“别生一凡的气”的时候,陈秋风都会说:“我不生气她的气,她是在生自己的气。”

所以此刻刘念来叫陈一凡的时候,将计就计用了这句话:“老师让你过去,你不去,刚好给了他借口生气,你不如直接过去气他。”

喝了两杯白酒,面色有些发红的陈一凡瞪了他一眼:“我是五岁吗?”

刘念笑了:“好了好了,去一下,说说地王的事。”

陈秋风坐在太师椅上等他们,手里捧着一杯茶,八仙桌上放着明显是三人份的酥皮点心。刘念端给陈一凡,陈一凡一脸不情愿接过来,放在旁边。

“你都这么大了,还是不喜欢守规矩。”陈秋风说。陈一凡刚要顶嘴,刘念就站起来倒茶,这让陈秋风顺利说了下去:“你上午在梅道远家?”

陈一凡点点头:“对,师母回来了。”

“我有段日子没去看他了……他太太病好了吗?”陈一凡沉默,陈秋风也叹了口气,“一凡,虽然我们和梅家是世交,不过,你还是尽量少跟他来往。”

“为什么?”陈一凡的语气非常冰冷。

陈秋风反问:“你不懂?”

陈一凡提高声音:“我就是不懂!”

“你认他做老师,他还认你这个学生吗?他当年为什么隐退,你心里不清楚?他是第一任明德总裁,你们两个现在是接班人,总是和他产生联系,不怕集团里传闲话吗?”

陈一凡哼笑了一声:“谁爱说谁说去,我不怕。”

“明德也不怕?”陈秋风反问。

陈一凡陷入沉默,刘念再次试图用倒茶缓解尴尬,陈秋风却说:“明德现在在你们两个人手上,你们就有责任把它做好!当然,说句自私的话,我更希望未来有一天,你们两个,能合二为一……”

刘念微笑着点头。

陈一凡站起来拍了拍手:“然后就能两仪生四相,四相演八卦了吗?”没等两人开口,陈一凡人已经消失在门外了。刘念放下茶杯要追,陈秋风轻咳一声,摆了摆手:“正好,我们谈谈,你手里的资金,还够挺多久?”

刘念看着茶杯,声音稳定:“半年吧。”

陈秋风轻轻敲了敲桌面:“你看着我的眼睛,说实话!”

刘念抬起头微笑道:“不到半年,老师。”

陈秋风也笑了。

刘念喉间吞咽了一下,像是第一次进到书房里的孩子一样,打量着整个房间的布局。最后,他轻轻叹了口气:“……三个月。”说完,他竟然觉得轻松了很多,办公室里一摞摞的资料似乎被一阵龙卷风从心口带走了,他忽然又能呼吸了。

陈秋风亲手给他倒茶:“三个月?真勇敢。刘念,我只当你是已经盘算好了后手重拳,此时此刻,你可不要唱空城计。”

“老师放心,我已经做过了最坏的打算,但现在,有更好的机会摆在面前。”刘念双手捧着茶杯,脸上浮起一点笑意,“谁拿绳索套我,我却偏要套住他——有人资金链断了,也正需要合作者——老师您?”

陈秋风刚从书架上抽出一沓资料,不由得和他最得意的学生不约而同地笑起来。刘念愉快地接过来翻开第一页,看见那个名字,便像个小孩一样忍不住勾起了嘴角。

“所见略同?”陈秋风打量着他。

“对,”刘念点点头,“老师算得巧,我也正是得到了四大集团杨总的消息。”

就在几天前,春雨把总结好的消息汇总报告拿给刘念,刘念这才知道杨总有豪赌的恶习,又爱面子,往往越玩越大,输得多了就用集团的钱去填补,但因为这种丑闻断了资金链,就算是四大集团内部也没办法帮他。而且,从财务报表看,另外三大集团已经开始提防杨总的鼎力集团拖垮大家。春雨还说,四大集团近三年的财务报表账面很好看,只有鼎力的盈利是逐年递减的。去年,四大集团共同开发的项目一共有十三个,春雨拿到的其中五个项目的资料里,鼎力所占的分红比例都是最低的。

“鼎力是这只水桶的最短板了,要想攻破四大,这大概是最巧也是最好的时机。”刘念说。

陈秋风点点头:“你的对手不是一般人,一定要小心,小心,再小心,一着下错,满盘皆输。”

刘念轻轻哼了一声:“请老师放心。”

陈秋风的叮嘱却比以往更多一些严肃与警告的意味:“你最好十拿九稳。”

你最好十拿九稳。这句话让向来做事十拿九稳的刘念第一次在商业盘算中产生了一种交考卷时才会有的摇摆感。当他还是个学生的时候,他不怕考试,却最怕交卷,他总是在站起之后觉得自己算错了得数,用错了公式,甚至会在课间疯狂地重新默记演算所有题目。别人都是考试前紧张,他的紧张感总是在交卷之后才满溢而出,直到几天后拿到接近满分的卷子的时候,刘念才能彻底安心。现在,这种学生时代的感觉又回来了,他离开陈家时甚至很想再冲进陈秋风的书房里与老师捋一遍商业计划书的所有细节——他不能这样做,他知道自己已经是一个独立而有能力的个体了,他必须彻底学会承担所有可能的后果——本来,从多年前的那天开始,刘念就不应该再为交上去的卷子而担心,可他现在又在紧张什么呢?

陈一凡在车里睡着了,刘念打开车门的时候才醒,第一句话就是冷冰冰的:“以后这种饭局不要叫我。”

“怎么就成了饭局呢?这是你家。”刘念往公司开去。

陈一凡对着后视镜给自己脸上的伤口换创可贴:“少来!你别在这儿装好人,所有人加起来也没有你会拍马屁,我看了就烦!”

刘念笑着点头:“是,他是我的老师,我尊敬他,拍他的马屁,有什么问题?”

陈一凡直勾勾地盯着他:“你只有一个老师?梅先生不是你的老师?”

刘念平静地在红灯前面停下来,一言不发。

“以后不要把话说得那么动听,你需要的,无非是他的内幕消息。”

刘念猛地起步,陈一凡被震了一下。

“说到内幕,”刘念的语调很平稳,甚至有点冷酷,“我想跟你分享一个。说来,我是集团的总裁,我们集团做的一直都是与房地产相关的项目没错,但是列表里都是熟人的名字,最近忽然有一个叫柳青阳的人和他家的项目——对,甚至还有一个车行——出现了,奇怪不奇怪?”

陈一凡哼了一声:“你查我?”

刘念平稳地拐了几个弯,这次没有故意晃到陈一凡:“我不需要也不会查你,但我总能让春雨给我拿来不认识的客户资料吧?”

“所以?”

“所以?一凡,优秀的男人有的是,你就算是要找个人来气我,也大可不必选这样一个小混混,降低了你自己的审美标准。”

陈一凡的手指笔直地戳向前面:“在那个星巴克,把我放下。”

“一凡——”

“怎么,明德的总裁,会开车会无理取闹会不可理喻,但不理解同事为什么要在星巴克下车吗?我,要,喝,咖,啡。”陈一凡一字一句地戳着玻璃说。

刘念依言,在星巴克门口停下了车,陈一凡下车前,他还体贴地把遗落在座椅上的丝巾递给她。他看着陈一凡把那块丝巾残暴地塞进包里,几乎是跑进了星巴克。丝巾是他买给她的生日礼物,早在他们还互相送礼物的时候,刘念总是偷偷记录陈一凡对这些好看的东西的反应。有一次他们参加完酒会,从商场穿过,陈一凡看见这条丝巾挂在橱窗里,她说,哇,这么好看。那时候的他们还可以手挽着手从闪光灯下笑着走过,现在,他们几乎连一句完整的话都不肯好好说了。

刘念回到公司的时候,春雨正在等他,大概是站了很久,她半倚着办公室里放置的艺术雕塑品,穿高跟鞋的脚交替放松着。

“等很久了吧?抱歉。”

“没关系啊,刘总,您回来啦?要喝点什么吗?”

刘念想都没想就说了咖啡。春雨把报告递给他,过了一阵子,端了香浓的咖啡过来,却没有像之前那样带着奶杯和枫糖浆。刘念看她一眼,她笑着说:“您会需要提提神的,杨总来过电话了,说要和您谈谈。”

“这么快?”刘念看了看日历上标红的截止日期,松了口气。

“意向书已经传真过来了,您可以先看看再说,还有……”春雨几乎是从背后变出了一个文件夹,“您安排的客户,陈总已经谈定了,那个楼盘……陈总也亲自带他们去过了。我跟了。”

刘念饶有兴致地打开文件夹,却没有关心数据和价格,而是从最后的插袋里挑出了彩色照片,仔仔细细看着。

“这上面没有柳青阳,但是……”春雨欲言又止。

“说吧。”

“陈总去的时候,工人正在吃饭,柳青阳就在门口吃饭——”

“吃了什么?”

春雨笑了:“大概是面条?总之,陈总看了他一眼,就走过去了。”

“就看了一眼?”

春雨点点头:“像不认识那样看了一眼。柳青阳就愣在原地,也没说话,两人就这样过去了,真的什么也没发生。”

“辛苦了。”刘念把照片锁进抽屉深处,“我让你留意的事情,很奇怪吧?”

春雨的脸上闪过一丝苦涩,随即换上了职业的微笑:“还好吧,刘总有自己的宏观打算,微观上……我照办就是啦!”

刘念笑着望着她,忽然觉得这个助理女孩子有种别样的熟悉感,仿佛有什么情感的开关被拨回了多年前。他多看了她几眼,又怕再看会吓到她,干脆把自己埋进了和鼎力集团合作的海量工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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