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薄西山，天的一边被染成一片红彤之色，荒山在这仅存的微弱光芒下拉长了身影。
顾大海与众喽啰骑马行于山影之下，大风迎面刮来带着令人生颤的寒意，顾大海残存的酒意也在此刻被尽数吹去，他紧了紧身上的大衣，向着西北方向遥遥望了过去，那里便是自己的山寨——青龙寨所在。
“终于快到寨子了！”
顾大海心中升起一丝暖意，然而不过片刻，他目光微凝了一下，却是将马放缓下来。
“怎么了？大哥！”
二当家察觉到顾大海的异样，但见顾大海一言不发，目光只盯着西北处，二当家也不禁向着西北处望了过去。
“咦！这些家伙怎么还没点灯？”
二当家自顾自地说着，但见顾大海神色有些不对劲，不由得悄声道：“大哥？”
顾大海沉吟片刻，道：“以往这灯在我们回来之前都是亮着的！”
二当家眨了眨自己的小眼睛，道：“今天应该是大柱和铁墙二人值守，他两该不会是忘了吧？”
顾大海面色有些凝重，道：“这种可能微乎其微，只怕…”
二当家似是想到了什么，不禁大骇道：“莫非是那死光头趁我们出去袭了寨子？”
顾大海没有说话，目光却冷了下来。
“走！先接近寨子看看。”
……
暮色已深，月半隐于云中，借着朦胧月光，顾大海瞧了瞧寨子的大门。
门是紧闭着的，寨子周遭除了呼呼作响的风声，几乎听不到任何其他声响。
众人匍匐在寨门外一处山坡隐蔽处，二当家看了一眼身旁的顾大海，神色冷峻道：“大哥，现在怎么办？”
顾大海目光直盯着寨门，面色阴晴不定。
“大哥？”
顾大海回过神来，缓缓吐了一个字
“等！”
二当家不似顾大海般耐心，不禁焦急道：“大哥，寨里的弟兄此时身处凶险，不若我们冲进去吧！”
顾大海面色趋于平静，只道：“四周没有打斗的痕迹，你不觉得奇怪吗？”
二当家怔了怔，道：“这……”
顾大海抬头望了望天，道：“再等等！”
静默中，也不知过了多久，天际云雾忽至，将漫天星月笼罩其中，夜在顷刻间变成了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顾大海瞧准时机，低喝一声：“上！”
众喽啰猫着身子向着寨门两侧迅速包了过去，顾大海则一马当先向着门堂口大门直奔而去，在他手中，那柄带着锐利缺口的厚重大刀在夜色下如同露出獠牙的野兽一般诡异凶狠。
一声低吼，只听得“嘭！”的一声，堂口大门被生生撞开……
刚冲入堂口，顾大海便觉头顶一阵发凉，心下一惊，他下意识地将刀一横向着梁柱之上刺了过去。
“啊！”
一声惨叫响起。
顾大海莫名一惊，只觉这声音颇为耳熟，与此同时，四面八方顿时响起了喊杀声。
熟悉的声响自四面八方传来，顾大海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连忙大声喊道：“住手！”
整个大堂顿时安静了下来，下一刻，有人将灯点着，堂口顿时亮了起来……
望着躺在地上微微颤抖的血人，所有人都愣住了。
顾大海扔下刀，抱住血人，匆忙道：“快去取药！快！”
众人顿时清醒，不多时，一人将药拿了过来，但躺在顾大海怀里的那个人却已然没了动静。
二当家面沉如水，随后望向堂中之人，低沉道：“到底怎么回事？”
众人面面相觑没有说话，半晌，终于有个人怯生生地走上前来。
“是六当家吩咐的，他说晚上火蛇寨的人可能会来抢那批财物，让我们…让我们提前做好埋伏…吩咐完这些，六当家和三当家就带着两个人……说是去接应大哥和二当家你去了！”
二当家怔了一下，随后怒道：“老六和老三人呢？让他们出来！”
整个大堂忽然安静了下来，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不用问了，他们早不在这了。”
顾大海闭上眼睛，深吸了口气，随后睁开眼看了一眼怀里的血人。
“大柱，我会替你报仇的。”
二当家紧握手中刀刃，咬牙怒道：“他们怎么能干这种事！这两个吃里扒外、猪狗不如的东西！”
顾大海深呼了口气，却是将目光望向刚才说话的喽啰，道：“铁墙！你刚才说有一批财物？”
这叫铁墙的喽啰点了点头，道：“六当…他说这批财宝是大哥你抢来的，让我们好生保管。”
顾大海目光微闪道：“东西还在吗？”
铁墙点了点头，随后向身后一人招了招手，二人走向堂口后面，不多时便拖出一个大布袋。
一倾倒，在火光照耀下，点点流光闪烁，随着布袋的倾倒，那光芒愈加绚丽。
那是一种夺人心魄的光彩。
众人错愕。
“大哥，这只是其中一袋，后面还有八袋！”铁墙轻声道。
“什么！”
二当家听此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由得抓紧了铁墙的双臂。
顾大海放下了怀中已然死去的大柱，道：“铁墙，你找人把大柱的后事处理一下。”
说罢，顾大海挪步来到了倾洒在地面上的财物前，他蹲下身子，望着这些闪闪发亮的物件，脸上不见丝毫欣喜之色，脸色反而愈加凝重起来。
地上的物件被他一一扫视而过，但很多东西都只随意看一眼便不再理会。
鹌鹑蛋大小的圆润宝珠、纯金打造的厚重首饰，还有一些制作精美却叫不出名字的器物，这些无一不是价值连城之物，直到他看见一个银壶……
这是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银壶，在这一堆宝物中显得尤为扎眼，他伸手将壶揽至手中，开始细细察看起来。
这口银壶看去有些老旧，和旁边的宝物相比几乎连拙劣都算不上，但顾大海似乎发现了什么，只见他伸出手指往银壶内壁抹了一下……
敞亮火光下，指尖之上，是一抹浓稠的鲜红。
“血？”
二当家惊呼道，顾大海的脸色瞬间苍白下去。
“好一招借刀杀人！”
顾大海沉声道。
“大哥，你说什么？”
顾大海长呼了口气，道：“这银壶上的纹饰常见于波斯国人的普通器物之上，所以这批财物只怕多半属于我们今日遇见的那支波斯商队。”
说到这，顾大海顿了一下，随后微微皱眉，道：“凭他们两断然无法劫杀那支商队，如果没猜错的话，这场洗劫多半是与火蛇寨合谋所为。”
众喽啰哗然，二当家则是疑惑道：“他们为何不将财物运回火蛇寨，反倒悉数置于我们青龙寨中？”
“你可还记得五年前的蝎尾寨？”
顾大海话音刚落，众人脸色瞬间白了下去。
“五年前，蝎尾寨劫掠了一批大食国的珠宝并将所有人灭了口，他们偷偷将尸体掩埋在荒山之下，以为借此可以瞒天过海，但不过一夜之间，蝎尾寨便遭人血洗，六十四人，无一生还…”
说到这，顾大海不自觉地深吸了口气。
“此举怕是想借漠城那位来将我们连根拔除！”
二当家早已怒不可遏，再听此，不由得提起手中刀刃，道：“气死我了！真是太恶毒了！我非将这两畜生活剐了不成！”
说罢，二当家转身便要冲出门外，顾大海赶忙一把拉住了他，道：“你别冲动！现在还不是报仇的时候！”
“大哥！”
二当家回头望了一眼顾大海，脸上满是不甘之色。
顾大海看着他，摇了摇头，道：“漠城那边恐怕很快就要来人，现在最要紧的还是撤离此地，命留住了才有机会报仇！”
顾大海环顾众人，道：“时间不多了！老二，你带人去备干粮；老四，你带人将这些财物分拣成四十一份，等下分给众兄弟。”
众人领命，整个大堂顿时忙碌起来，不多时，所有人重又聚集到大堂之中。
二当家随手将一个包裹抛向了顾大海，顾大海接过包裹，道：“待会路上如有变数，我会尽力拖住，你们到时各自散去，千万莫要停留。”
众喽啰听此顿时一阵耸动，一人忽道：“大哥！这些年若非有你，我早就死了，若是遇见强人再让大哥一力承当，我耿大牛还算是人吗？”
“当年火蛇寨害我家破人亡，是大哥收留我，今生大哥去哪我去哪，正所谓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
“同生共死！”
“同生共死！”
众人呼喊起来，顾大海不觉神情激昂，道：“好！今日我们兄弟便同生共死，若能躲过这一劫，凭着这些财物不日便要那火蛇寨万劫不复。”
说罢，顾大海取下挂在柱上的火把，道：“出发！”
火光划破了夜的黑暗，照亮了前方的路，顾大海带着众人从青龙寨中走出浩浩荡荡地向山下奔去，直至快到山脚之时，在一个狭窄路口，一道黑色的身影屹立道路中间拦住了众人的去路。
“停！”
众人止步，顾大海远远望了一眼那道身影，他的面容在黑夜中模糊难辩，但在他手上，一柄长刀却在火光照耀下闪烁出令人胆寒的亮光。
“来了？”
顾大海心下一惊，来人速度竟如此之快？
顾大海镇定了一下心神。
“阁下是谁，为何挡住我等去路？”
“要债！”
一个沉重却明显有些青涩的声音自这黑衣人口中传了出来。
顾大海目光绕过黑衣人转而望向他的身后，除了漆黑的夜幕似乎再无他人。
“莫非就他一人？”
顾大海心下惊疑，还未待他张口，身旁已传来二当家的笑声。
“要债？就凭你一人，却不知要的什么债！年纪轻轻莫不是脑子进了沙吧！”
众喽啰一阵哂笑，然而顾大海的神色却有些不太轻松，只听他道：“你还是快走吧！我们不伤无辜之人。”
“无辜？”
黑衣人淡淡回应道，言语中夹杂着嘲讽又似不屑，一切声响仿佛都平息了下来，众人只见他将刀缓缓举起。
“可惜我不是无辜之人！”
话音刚落，黑衣人腾身而起，向着顾大海直袭而去，其出手若闪电惊雷，势不可挡。
众人骇然，不想这黑衣人身手竟是如此不凡，但众人脸上却也并无太多害怕之色，以他们的念想，这黑衣少年即便本事了得，但其形单影只断不是众人对手。
然而站在最前方的顾大海脸色却已是彻底暗了下来，年轻之时他便已是七绝门有名的捕快，那时不论是踪迹神秘于江湖的采花大盗秦风亦或者劫掠一方、名震天下的大盗妙不空都是他的阶下之囚。
当时这二人轻功之高已冠绝武林，只是到了此刻，顾大海只觉那二人脚上功夫在这黑衣人面前无异于雕虫小技。
望着劫掠而来的黑衣人，顾大海心中虽早已是惊涛骇浪，面色却还是保持沉静。
这黑衣人听声音不过二十余岁，竟有如此骇人听闻的本领，当真是匪夷所思！但按他所想，此人年岁不大，轻功如此了得，刀法只怕有所怠慢，自己也许还有一战之力。
面对黑衣人这迅捷的一刀，顾大海自知不可硬拼，当即一跃而起，自那黑衣人头顶飞过，然而在半空中顾大海便觉腰间一阵冰凉之意袭来，一身汗毛刹那间便竖了起来。
那是来自于对死亡本能的恐惧。
刀光如跗骨之蛆一般急转刺来，顾大海虽未看见那把刀，但此刻身子停留在半空中已是避无可避。
一招之下，生死已分！
“莫非我今日便要命丧于此？”
顾大海心中急剧闪过这样一个念头，在电光火石之间，他的心却突然间如释重负，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平静……
顾大海的脑海中忽然现出了一大一小两道身影，风沙中，她们依偎在一起，看不清模样，可是那柔弱的身形所透露着的无奈与不舍却仿佛利箭一般穿透了风沙……
“嗯？”
顾大海惊咦一声，发现自己竟毫发无伤地回落到了地面之上。
顾大海正自疑惑，身后却突然传来了一声凄厉的惨叫…
这声音太过熟悉，顾大海连忙回头，却见摇晃火光下，二当家面色惨白，手捂着腹部，灰暗的衣袍不过片刻间便被浸染湿了。
“二弟！”
顾大海眉头深锁，他沉下身形，持刀危立于黑衣人身后，刚才若非二当家的突袭扰乱了黑衣人的攻势，自己只怕多半要成他刀下之鬼，而作为偷袭之人的二当家，原本应是占尽优势，却不想受了重伤的那个人反倒成了他…
到了此时，顾大海的脸色已是十分难看。
“我来拖住他，你们快带二当家离开！”
话音刚落，只听顾大海大吼一声，便踏着大步奔向黑衣人向着对方的腰部直刺而去。
这一刀速度之快、力道之强可谓惊人，众人甚至能隐隐听到“呼呼”之声。
“大哥，我们来帮你。”
“就他一人，杀了他！”
众喽啰不听顾大海劝告，当前那几人更是持刀向着黑衣人的上中下三处劈去，在这月黑风高的夜晚，刀光璨若星辰闪烁，黑衣人刹那间便已是腹背受敌，而在这狭窄山道之上，左右去路已断，眼见着黑衣人瞬间便要葬身于乱刀之下，却见他忽地将脚一蹬，一跃而起，竟与顾大海刚才那一招如出一辙，顾大海双目微睁，却是头也不回地将刀劈向头顶的半空。
“小心！”
一个急促兀自带着几分虚弱的声音响了起来，下一刻，顾大海便觉身子被人扑倒，待他起身察看之时，不由大惊失色。
却见二当家双眼暴突，嘴角慢慢渗出血来，顾大海急忙将他抱起，却明显感觉一股热流自二当家的后背涌至自己的手心。
“秦忠！”
望着生命趋尽的二当家，顾大海不禁痛声道，往日浮尘刹那间涌上心头。
半生匆忙，他曾被恶贯满盈的剑阁三虎所追杀，几度陷入必死之境、也曾因不满县令为恶一方，血洗了大半个衙门以致招来官府追杀从此亡命天涯，后实是走投无路遁入这人迹罕至的大漠之中，从风光意气、前途似锦的一代名捕到四处躲窜有如丧家之犬的朝廷重犯，他背负着孤独在这大漠中苟且偷生，直至遇见了秦忠……
为了能有尊严地活着，他与火蛇寨斗了将近二十余年。在这漫长的岁月里，他不曾有过一丝安宁，但却终于摆脱了孤单…
从遁出衙门时的清秀锋芒到如今大腹便便、物是人非，这二十六年来，无论多苦，他都不曾哭过。
但到了此刻眼泪却还是自这个如钢铁一般的男人眼眶中涌出。
“秦忠！你为什么…为什么要挡这一刀啊？”
“大哥…快…快跑……”
一切仿佛在瞬间黯淡了下去………
“二弟！”
顾大海抱紧了怀里的人轻声念道，然而秦忠已再无声息。
站在不远处的黑衣人不知为何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他孤身站于黑暗中，谁也看不清他脸上此刻的神情。
“杀了他，替二当家报仇！”
“宰了这畜牲！”
有人怒吼，这时，人群中突然飞出一黑色物件直袭向黑衣人，黑衣人身子微微后倾。接下来众人只觉一道月白色光芒闪过，伴随着一阵略显尖锐的声响过后，那黑色物件在半空中撕裂开来，内里的东西顿时便如天女散花一般遮住了黑衣人的视线。
就在这些东西还未洒落之时，三柄长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刺向黑衣人的腹部，而那黑衣人似早有警觉，身形暴退，几人的攻势刹那间便落空了。
“哗啦啦……”
破碎的宝物洒了一地，黑衣人不经意间地一瞥，却是发现一个断壶在咕噜翻转动几下之后便静静地躺在沙地之上不动了，点点粘稠的红色自壶口断裂处缓慢流出…
也就是此时，众喽啰只觉一股凌厉的气息自那黑衣人的身上缓缓渗出。
人群中已有人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那种压抑的感觉便是沙漠中的饿狼也犹有不及。
顾大海小心翼翼地放下了二当家秦忠的尸体，转而站起身向身后众人怒吼道：“还不快滚！是全想死在这吗！”
众人面面相觑，终有人忍不住向后缓缓退去，身后不远有一条通往山下的崎岖小路，就在一人迈开腿逃跑之时，黑衣人几乎同时动了起来，顾大海见此连忙提刀纠缠上去。
“哧！”
大刀撞击在黑衣人的长刀之上，刀上忽然传来一阵怪力……
顾大海手中的大刀登时便不受控制地没入了脚下坚实的沙地之中，不待他将刀拔出，身后忽然传来了阵阵急促而尖锐的惨叫声。
顾大海猛然回头，却见那黑衣人如狼入羊群一般，所到之处，鲜血飞溅，刀锋所及，生命黯绝。
望着那些直直倒下的身躯，顾大海睚眦欲裂，一声低吼将刀从土中悍然拔出，几个箭步冲向了那黑衣人。
山道狭窄躺满尸体，顾大海有心纠缠却怎么也追不上那道身影。他满脸焦急，然而没过多久，山坡之上已再无任何异响。
除了山道上横七竖八的尸身在提醒着顾大海这并不是一场梦，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往日的平静。
风吹着他凌乱、沾满尘土的头发，顾大海的步伐已缓了下来，在绕过山角之时，他下意识地抬起了头……
黑衣人屹立于山道中间，在他宽厚的手掌之下，是一把沾满血渍的长刀，刀光因鲜血所覆已有些黯淡，但那锐利的缺口却显得更加触目惊心。
黑夜如同一层厚重的面纱笼罩着黑衣人，顾大海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
想必他此刻正如饥饿的猛兽一般盯着自己吧！
他无暇顾及，只是将目光移向了黑衣人的脚下，那里有几具尸体，在不久前他们还是鲜活的肉身，然而……
终于，他举起了手中的刀，如同飞蛾扑火一般向着那道身影决然地扑了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