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摊主说完故事后,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嫌我们三个人晦气,还把我们给轰走了。
我心想每件古董背后估计都有不为人知的故事,后来我们还是离开了古玩街。
小次郎领着我们往学校走,路上闲来无趣,他主动讲了个故事。
故事始于江户时代中叶,深秋格外萧瑟,夜里风声呼啸,一更天时,街头的行人已寥寥无几。一个黄道吉日,近午时分,道町县的杨谷木街头甚是热闹,自街尾的巷口响起一阵“噼里啪啦”的爆竹声,烟雾弥漫,爆裂开的红纸随风冲上半空旋转,而后缓缓地贴在纸窗上。
片刻,爆竹声戛然而止,烟雾徐徐散去,悬挂的两盏红色椭圆形的纸灯笼摇摇晃晃,人群再次围堵那家小店,挤得门庭若市。有些人微微昂头,望见门楣上刻着“一幸风月”的木牌格外明显。
此时,微启的木门猛然而开,一个约莫17岁的少女自馆里出来,一头岛田髻,着一身鹅黄色小袖,肩上佩戴两片白云似的兔毛披肩,腰间束着一条棕色的宽腰带,平眉大眼,面带迷人的笑容。
她站在石梯前,朝下面一片人扬声道:“欢迎各位父老乡亲们光临小店,今日我水岛温子请大家吃一碗山芋百合干汤,一幸风月初来乍到,还请各位以后多多临幸小店。”
言罢,她退至一旁,身边站了两名男子,看其打扮像是店小二。众人闻言面露欢喜之色,瞬间一哄而上,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不多时厅堂已然高朋满座,在座的多是携带孩子的妇人。
水岛温子眼角的笑意更浓,一面缓步走进,一面温和招呼,很快店小二端起食案从后院出现,瞬间厅堂安静下来,无数双眼睛盯着店小二的手,那一碗碗热气腾腾的山芋汤放至客官的面前,白色的百合干若隐若现,自有一股淡淡的清香扑鼻而来,令人食指大动。
少数食客的心思却不在甜点上,坐在角落的一位青年男子,从进门那一刻起,目光就一直锁在水岛温子身上,见她一手叉着柳腰,一手在柜台上极力地支撑着。不知为何,他的双脚开始不听自己的使唤,正在一步步地迈向她。
“掌柜,请坐。”伊东阳太将手中的高木凳放在她身后。
“不了,今天的客人较多,我得好好招呼。”温子以为是店小二,便头也没回。过了两秒,她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猛地一回头,脸上闪过一丝诧异,随后很快笑道,“原来是伊东公子,多谢!”
伊东阳太与她并肩站立,目光望向一片脸上挂着满足二字的百姓,笑道:“我想掌柜的点心一定做得很美味,瞧瞧他们!”
水岛温子微微颔首,双眼笑得像两弯月牙一般,阳太的脑中忽然跳出曾听过的一句话:“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
温子似乎听到他低不可闻的声音,侧首看看他,他左眼下的一颗小小的痣,为他增添了一份魄力,很是吸引人。她很快移开目光,笑道:“原文不是一顾倾人城吗?”
阳太眼角的笑意渐浓:“将‘顾’换作‘笑’,在当下是最适合不过了。”
温子抿嘴一笑,见百姓都渐渐散去,忙向他道声抱歉就去送客,待人都散得差不多了,又转身收拾近百个碗。起初,她抬头之际还可见到他的身影,像她一般在收拾碗勺,少时已不知他的去向,想是有事先走了。
过了一个月,某大户人家的主子听闻一幸风月的掌柜的手艺极好,到了深秋的清晨,那人总想吃些山芋馒头,食过温子做的之后,接连几日都唤下人天一亮就去买。温子听闻此人来头不小,生性暴躁,而她又不想惹是生非。因此,每每五更天夜光隐退,她便从厨房端出热气腾腾的馒头,等待那家的下人来买。
山芋馒头做起来并不难,以磨碎的薯蓣,混入大米粉、水饴、砂糖来做成外皮,将红豆,或栗子,或白味噌和山芋放入其中,再捏成粉红或雪白的圆形,表皮沾些红豆或味噌粉作为标志,便可放进一屉一屉的锅中蒸制。
其中最主要的配料是野生山芋,而今天气逐渐寒冷,山里的温度更低,温子不忍心让店小二受凉,便叫店小二到山上采挖野生山芋时,尽量一次带回三日的用量。若是以往,她定会坚持每日都使用最鲜美的山芋。
又是一个五更三点,曙色降临,雄鸡高鸣,寒风凛冽。水岛温子身着白色的小袖,裙摆绣了清雅的栀子花图案,她一如既往地立在柜台边闭着星眸微寐。两名店小二则在门口,一人观察脚边小炉灶的火候,使蓬松的馒头不变得生硬,另一人则眺望那苦命下人的身影。
天色渐渐明亮,远远望见两道身影朝这边走来,不多时已到了一幸风月的门前。一个约莫20余岁的男子头发稀疏,身材臃肿,一看便知是成日好吃懒做的人。其身后是两个瘦小的男子,皆垂头不语,肩膀却瑟瑟发抖,似乎很是畏惧眼前人。
那男子粗声道:“我要见你们的掌柜,她在哪儿?”
店小二面色难看,指了指昏暗的厅堂,见男子要进去,忙拦住道:“小店还未开门营业,烦请再等一会儿。”
那男子不理会,执意要进,见店小二拦着不让,顿时大动肝火,不耐烦地甩开了他们的手。小二哥亦被惹怒,徒手抓住他的肩,却抓了个空。那男子面露杀气,将他们大力地往后一推,二人瞬间齐齐摔倒在地。
男子怒道:“还敢拦小爷的路,活得不耐烦了!”
言罢,他便要上去揍人,却闻得一道声音从屋内传来:“二宫公子今儿怎生这么大的气?”
水岛温子一手扶着门框,面色略微憔悴,却依旧挂着温暖的笑容。二宫日向一见美人出现,立刻眉开眼笑,像是之前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他走上去,双眼笑成一条细缝,讪讪道:“哪里的话?没生气,我可没生气,难为温子姑娘每日起一大早来做馒头了。”
温子往前走两步,故意离他远一些,目光望向小炉灶:“今日二宫公子可是不食馒头了?”
二宫日向闻言一愣,随后唆使瘦小的下人将那一屉屉的馒头都带回府上,笑道:“当然不是,我此番前来是为了明天家父寿宴之事。据我所知,山芋馒头如同红白双色的花弁饼一样,本身是喜庆时节的点心,又有滋养身体延年益寿的功效,放在寿宴上最是适合。”
水岛温子深知薯蓣的功效,直言道:“因此,你是要我去?”
二宫日向:“温子小姐果真聪慧。近几日我食过贵店出的山芋馒头之后,一直无法忘记它的味道……”
水岛温子以手撑住脑袋佯装头疼,不愿再听他油嘴滑舌:“行了,您不用说这么多,我明天会去的。”
见她应承,二宫日向激动地握住她的手,却被恶瞪了一眼。他方缩回手,眼神似有他意,却什么也没说,讪讪地走了。
“这个没用的东西,一肚子坏水!他明日肯定会动什么手脚,你们也跟着我去!”温子猛地放下茶盅,桌面却发出一声愤怒的脆响。
“掌柜,你怎么不找伊东公子?他可是武士,论武艺,没几人能与他相比啊!”言语间,温子摇摇头。
她仔细一想,已有许久没有见到伊东公子,自上次一别之后,偶然一次,她在馆里闻得他与将军进京的消息,想是去办重要的事情了。令她万万没想到的是,近日却收到了他写的几封信。
(2)
傍晚时分,阳光变得柔和,她坐在窗边的书桌旁,拿出厚厚一沓信细细地读。第一封不过寥寥数行字,却道尽了京城的红枫落叶的美,以及一丝丝思念,看到最后,她发觉落笔时似有犹豫,浓黑的墨汁在纸上点了两点,写的却是——愿温子安好。
她聪慧,自然明白来信者的心意,若不是心中有所牵挂,也不会不远万里飞鸽传书了。她的手轻轻地扫过纸面,像是在抚摸他的脸庞一般,极温柔又深情。顿时提起笔,蘸上墨汁,欲回复一封,却又觉不妥,无奈只好作罢。
窗外忽然飞来一对硫黄色的蝴蝶,飞行在一道温暖的光线中,而后缓缓落在眼前的菊花花蕊上。水岛温子放下手中的信,饶有兴趣地观察它们,却见他们像受到了惊吓一般,再次翩翩起舞,而较强壮的那一只不顾危险,一路在雌蝶身后为其护航,不多时已然逃远。
温子心头一暖,世界万物皆有灵性和爱情,在一起却要付出巨大的代价,既要风雨同舟,又要互帮互助,携手渡过重重阻碍,还得是同一个世界的人。一想到这,不由得叹了口气,将一封封信纸再度收起,放在一个无人可见的角落,如同她那颗被扰乱的心。
与此同时,二宫日向在回府的路上,恢复了一贯的高傲,昂首挺胸,面如墨汁。他冷哼一声:“那娘们明天还不是会折到我手上!装什么清高!一直以来,不知有多少美人想投入本大爷的怀抱!”
“那也是被你逼的。”他身后的下人暗自在心中念叨。
深秋的夜极短,一觉过后,黑白交替,闻得雄鸡高鸣,水岛温子徐徐睁开眼,瞧见窗外的天色如彩霞一般丰富多彩,她忙起身更衣,一推开门便见店小二蹲在石梯上,二人一副随时待命的模样。
她满意地笑笑,径直走到马厩,打开了后院的大门,身后的二人吃力地驮起两袋山芋。少时,闻得“吁”一声,一辆马车出现在眼前,车夫正是平日来买馒头的下人,他牵着缰绳,朝温子恭敬道:“水岛小姐,我是二宫少爷派来接你们的,请上车。”
马车摇摇晃晃,要到临县必须历经一段颠簸的路程,昨日水岛温子派人去打听,方知二宫府邸原来在临县,是当地知县的住宅。
没过多久,马车不再摇晃,想是上了一条平坦的街道。温子睁开星眸,好奇地拉开车帘,眼前是一座古老的大宅,甚是气派,而此时闻得外头车夫正唤她下车。
进了府邸,温子匆忙地在厨房蒸制山芋馒头,将早先准备的材料都拿出来后,很快就做好了数屉馒头。阳光渐猛烈,久处高温厨房的水岛温子香汗淋漓,眼见二宫家的下人来厨房端菜肴,她忙到走廊下,以衣袖擦了擦汗水。
“水岛小姐,辛苦你了,等下跟我去用膳吧。”二宫日向的声音自背后冷不丁地响起,将她吓了一大跳。言罢,那混账的猪蹄伸来,蛮力地拉起她往厅堂走去,由不得她拒绝。
一眼望去,满厅都是富贵人家,温子也只好先坐下,却坐如针毡,只想找个时机逃离这一场阿谀奉承的官场氛围。不经意间,她瞥见隔壁桌的伊东阳太,正想向他打招呼,却被二宫日向宽厚的身体遮住。
二宫日向一面替她斟酒,一面笑道:“水岛小姐,多谢你的山芋馒头,我爹说味道极好,要我来敬你一杯。”说罢,与她碰碰杯,自己一饮而尽。
温子微微颔首,见远处知县的目光望向自己,她立刻一杯下肚,不过须臾浅浅一笑:“二宫公子,我想起家中还有些事,就先走了。这大好的日子,您多喝几杯。”
“水岛小姐刚喝完酒,还是到偏殿歇息一会再走吧,顺便解解酒。”二宫日向一把拦住她,扬声道“来人,送水岛小姐到偏殿。”
温子一时心急也没留意他倒的是什么酒,只觉整个人有些飘飘然,不多时已被扶到偏殿,两名捕快站在门外守候。她的心中隐隐不安,偏偏此时找不到店小二,一出门又被捕快拦住,瞬间急得火烧眉毛,险些跳窗而逃。
正在屋内徘徊之际,余光瞥见二宫日向醉醺醺地走来,遣开了那两名捕快,进来之后又将门死死地关住。温子蛾眉紧皱,心生嫌恶,远远就闻得他身上一股刺鼻的酒气,下意识地后退,他却越走越近。
“美人,今天你终于来了!快来我的怀抱!”
“你想干什么?不要以为这是你府上就可以乱来!”
“哎哟,别人都巴不得投入我的怀抱,你这是欲擒故纵吗?”
言语间,两人围着圆桌你追我赶,闹得温子心中甚是愤怒。她一面拿东西砸过去,一面扬声求救,可那二宫日向也不是省油的灯,趁她不经意间,一把扑上去,且毫不偏差地将她压在身下。
温子动弹不得,正要使用法术,却见两扇门忽然猛地张开手臂,一个身姿高大的男子闯进去,几个箭步已然走到他们身旁。那男子满目怒火中烧,将二宫日向一把提起,狠狠地丢在一旁。
那二宫日向一时没有防备,撞上了墙面,接着发出“哎哟”的呻吟声。不多时他扬声道:“来人,抓刺客!”
此话一出,很快进了两名捕快,手抓着腰刀刀柄,左右张望道:“刺客在哪里?”
二宫日向手指立在床边的男女,那两名捕快静静地看了片刻,方垂首道:“参见伊东公子。”
伊东阳太也不看他们,横抱起衣裳凌乱的温子,一脸漠然地走出去。怀中的人下意识地环住他的颈项,脸涨得像一块红宝石,一动也不敢动,随后被他抱上了马匹的背上。
一路吹着微凉的秋风,温子手脚冰凉,冷得身子发颤。忽觉身上一暖,原是身后的人将衣裳牢牢地包裹了自己,瞬间心底甜如蜜一般。她微微一笑,佯装神志不清地贴近他的胸膛,不禁想,就让我待一会,只要这一会儿,就好。
三盏茶的时间,二人已回到小镇,远远便见店小二忧心忡忡地眺望自己的方向,阳太方提醒怀中的人,前方便是一半风月。水岛温子闻言浑身打了个激灵,瞬间缓过神来,不好意思地理了理自己的衣裳。
阳太率先下马,随后伸出一只手,却见温子独自跳下了马,她一脸淡然地道谢,也没招呼他进店品一杯茶再走,与方才钻入他怀中的那个人完全不同。阳太微微一愣,不知该如何开口,却用力地揽住了她的手臂。
“温子,我写给你的信,可都看了?”
“我看了。”
“那你,你对我的心意也是一样的吗?”
“不,伊东公子您误会了。”
一瞬间,他眼中的光泯灭了,面露痛苦之色,双腿一步步地往后退,他的手中还牵着缰绳,不过片刻已再次上了马背,呼啸而去。他一路都在想,原来自己所做的只是徒劳。却不知,目送他离开的人一脸泪水,心中不停地在喊:阳太,别走,别走,你拉住我。
他还是走了,那夜随将军一家移至京城,这一去便是多年。水岛温子一直在原地等待他再度归来,春去秋来,一个又一个四季过去,他始终未归,终于在10年之后,她听到对方的婚讯。
那一刻,她听到自己的心“吧嗒”一声,被狠狠地摔碎在地。
一夜之间,一半风月向外迁移,没有人知道水岛温子的去向。
伊东阳太娶的是将军的女儿,成亲两年后,便与妻子回到道町县定居。妻子很是贤惠,平日里喜欢做糕点,便寻思要开家糕点铺,不过数月,她的店开张了,位置正是曾经一半风月的馆子。
秋意渐浓,大片大片的金黄色银杏叶落下,这一日妻子受了风寒,伊东阳太受其委托,替她看守馆子。他坐在厅堂的一个角落,脑海中浮现了初次见温子的情景。
那瞬间,他十分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他曾派人打探过,却一无所获。她在最美的时候出现,只一瞬间就消失了,令他这一生都难以忘却。
阳太轻轻叹了口气,独自走向后院,伫立片刻,方发觉天色已晚。忽然空中亮起一道蓝色的火焰,若隐若现,令人十分惊讶又新奇。定睛一看,原是一头苍鹭在空中遨游。
然而,令他诧异的是,无数封信件宛如冬日里的鹅毛大雪,自空中旋转飘落,像是那只苍鹭撒下来的。他的内心顿时有一道声音在呼唤似的,脚步不自觉地走上去,而后俯身拾起一沓信件。
阳太坐在厅堂,点燃两盏灯,烛光明亮,照得字迹清晰无比。忽然他的鼻头一酸,手上攥紧一封信,疯了似的跑到后院,那只苍鹭却不见了。顿时泪如泉涌,泪水沾湿了信纸,一行字迹的墨汁被晕染开来。
那一行字写的正是:愿伊东阳太安好——温子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