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我一剑，你这个愚蠢的伊卡利亚人！”
听到这声喊叫的时候，我正坐在一块石头上，身边整整齐齐地码着刚刚采来的蔬菜和草药。温热的阳光下，一阵夏末的微微凉意向我袭来。我略带戏谑地往下探头，想看看邻居家的两个小男孩的把戏。
艾莫特·加弗尼和布莱南·加弗尼是一对六岁的双胞胎兄弟，他们有着浓密的黑发，瓷器一般光洁的皮肤，还有一双惹人喜爱的蓝色眼眸。我们整个加德纳魔法世家的人都对这两个娃娃的外表啧啧称奇。
两个小家伙从他们的打打闹闹中回过神来，满怀期待地回头看着我。他们坐在一片洒满阳光的草地上，玩偶散落一地。
那是一堆彩色的木制人偶，里面有各种经典的角色：加德纳士兵玩偶都有浓密的黑发，暗黑色的束腰军装上镶嵌着光彩夺目的银球，士兵们一个个手握魔杖或是利剑，栩栩如生地站立着。艾莫特和布莱南把这些人偶摆在一块平坦的大石头上，按军队的方阵排列。
当然，人偶里也少不了反派人物——邪恶的伊卡利亚魔鬼。他们怒目圆睁，面带诡异的微笑，黑色的双翼完全展开，手中握着火球，给人一种压迫感。艾莫特和布莱南用树枝和绳子做了一个小弹弓，把这些魔鬼人偶放在一片木板上，准备从士兵所在的方向向魔鬼发动“巨石攻击”。
人偶里还有一些相应的配角：长发飘飘的美丽加德纳少女、半狼半人的邪恶变形狼族、黑暗精灵，以及凶恶的污塘女巫。这些都是我小时候听过的故事或者歌谣里的人物。他们对我而言，就像是我床上铺的那床缝缝补补了很久的被子一般，格外熟悉。
“你们俩怎么在这里呢？”我一边问，一边朝山谷里加弗尼家的庄园和广阔的农场望过去。爱丽丝·加弗尼一般不会让她的两个孩子走得太远。
“妈妈一直哭！”艾莫特眉头一皱，把一个变形狼族人偶的头扯了下来，“砰”的一声，扔到地上。
“别瞎说！”布莱南厉声喝止了艾莫特，“爸爸会拿鞭子抽你的！他不让我们说！”
对于布莱南所说，我一点儿也不惊讶。法师沃伦·加弗尼是个很严酷的人，他的妻子和孩子们都惧怕他。自从他十九岁的女儿赛格意外失踪后，他整个人变得更严酷了。
我带着满满的忧虑，又看了加弗尼家的房子一眼。
“赛格，你在哪儿呢？”我闷闷不乐地猜测着。她已经失踪一年多了，她可能遭遇了什么事情呢？
我叹了口气，然后又转头看向两兄弟，试着安慰他们：“没关系的，你们可以在这里再待一会儿，还可以留下来吃晚饭。”
两个小家伙眼睛一亮，看起来开心得不止一点半点。
“艾洛琳，来和我们一起玩吧！”布莱南愉快地拉住我的衣角恳求道。
我被他逗笑了，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晚点儿再说吧，我得帮忙做晚饭呢。”
艾莫特高喊道：“我们要打败这群伊卡利亚人！”说着，他朝其中一个伊卡利亚人偶丢了一块石头，石头打到一个恶魔人偶，人偶旋转着飞进了草地里。“猜猜看，我们能不能把他们的翅膀打下来？”
我拿起一个小人偶，用大拇指摩挲着它未涂色的底座。我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脑海中出现一棵参天大树的模样，茂密的树冠，下垂的枝丫，还有精致的白色花朵。
结霜山楂树。呵！用这么稀有的树种给孩子做玩具。
我睁开眼睛，不去回想脑海中的画面，把注意力放到这个小玩偶的橙色眼睛上，努力克制自己不再去想象那棵树。我知道怎么控制自己的这种怪异的天赋。
任何一块木头，只要我拿在手中，闭上眼睛，就能想象出它的母树的样子和关于这棵树的一切细节。我可以看到这棵树生根发芽的地方，可以闻到它树根下肥沃的土壤的芬芳，我还能想象阳光星星点点地洒落在它的树叶上的画面。
当然，这一切不能让别人知道。
我的这种天赋听起来很像是“混血魔法师”才有的能力。埃德温叔叔警告过我，永远不能告诉别人。我们加德纳族是纯正的魔法师种族，血统不会被其他异教魔法种族玷污。而我的家族在加德纳族里，又有着最强大、最纯正的魔法师血统。
但是我常常想，如果这是真的，为什么我会有看到这些树的能力呢？
“你们应该稍微爱惜一下这些玩偶。”我轻轻地责备了他们一句，然后把这个木制人偶放到地上，努力抹去脑海里的那棵树的印记。
我往家里走去，两个小家伙打打闹闹的声音逐渐远去。我和埃德温叔叔还有我的两个哥哥一起住在一间小屋里。小屋旁边有一个马厩，我的视线穿过马厩前面那片宽敞的空地，吃了一惊。
那里停着一辆宽敞、华贵的马车。车身上画着一个金色的字母“M”，字迹高雅流畅，这个标志是加德纳的最高政府——魔法委员会的核心阶级的象征。
四个守卫正坐在旁边吃东西，他们简直就是艾莫特和布莱南的士兵人偶的真人版——身材魁梧，穿着黑色的军装，胸前装饰着银球，身侧配有魔杖和利剑。
这一定是我姑姑的座驾，绝对不是别人的。她是魔法委员会的核心成员，外出时总是带着一批随行人员。
我有点儿兴奋，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心想是什么风把我那权势遮天的姑姑吹到这偏僻的哈利法克斯来了呢。
我从五岁之后就再也没见过她了。
那时，我们住在加德纳繁华的首都瓦尔加德，那是一座港口城市。我们当时住的地方离她挺近，但很少见到她。直到有一天，姑姑突然出现在叔叔的小提琴店门口。“你给孩子们测试过魔法能力了吗？”她的声音很轻，眼睛像寒冰一般冷静。我还记得，我躲在埃德温叔叔身后，紧紧抓着他的长袍，被我眼前这位姑姑的优雅所吸引。“当然，测了，”我叔叔结结巴巴地回答道，“测了几次。”
我一脸震惊地抬头看向叔叔，我怎么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接受过魔法测试。尽管我知道加德纳家族的每个孩子都得接受这个测试。
“你有什么发现吗？”姑姑接着质问道。
“瑞夫和艾洛琳没有魔力，但是崔斯坦身上有一些魔力。”叔叔一边说，一边转过身子，把我挡在他的阴影里，也挡住了我望着薇薇安姑姑的视线。
“你确定？”薇薇安姑姑追问道。
“是的，我确定。”
从那以后，姑姑就经常出现在叔叔家了。
不久之后，叔叔没跟任何人打招呼，决定放弃城市生活。他带着我和两个哥哥搬到了我们现在住的地方——加德纳东北部边境的哈利法克斯小镇。
一个没什么人知道的小地方。
在我绕过小屋墙角的时候，我听到屋里有人提到了我的名字，声音从厨房的窗户里飘了出来，我不由得停下脚步。
是姑姑的声音飘了出来，“埃德温，艾洛琳不是小孩子了。”
我把蔬菜和草药放在地上，蹲了下来。
叔叔并不认同，他反驳道：“她还太小了，没到缔结魔杖之约的时候。”他声音里透出一丝紧张。
魔杖之约？我的心不由得一紧。我知道许多和我差不多大的加德纳少女，这个时候都已经有了魔杖之约，从此与一个加德纳少年永结同好。但是我们所在的哈利法克斯小镇被群山环绕，好像被孤立了一般。我唯一知道的已经定下魔杖之约的女孩子就是赛格，但是她失踪了。
“十七岁是最正常的年龄！”姑姑听起来有点生气了。
“我不管什么正常年龄，她就是太小了！她这个年纪根本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她还没真正见识过这个世界……”叔叔的声音越发坚定。
“那是因为你不让她见识这个世界！”
叔叔刚想开口反驳就被姑姑打断了，“埃德温，别说了。赛格·加弗尼的事情给我们所有人敲了个警钟。我要把艾洛琳带走，只有我才能保护她。我会把她介绍给最优秀的加德纳青年，确保她顺顺利利地选择其中一个缔结魔杖之约。我会和魔法委员会的成员一起教她魔法。埃德温，你必须要重视她的未来！”
“薇薇安，我比谁都重视她的未来！但是她还太小了，现在决定太早了！”
“埃德温，”姑姑悦耳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挑衅的意味，“你这是在逼我吗，我非得管这事儿不可！”
叔叔冷静地反驳道：“薇薇安，你忘了吗？我是这个家族里最年长的男性，我有权决定艾洛琳的一切。即便是我死了，接替我的人也该是瑞夫，不是你。”
我眉头一皱，我知道埃德温叔叔心里是一万个不情愿说出这种话的。他无数次跟我抱怨过加德纳人的权力结构对女性是多么的不公平。他是对的。加德纳女性很少能拥有魔杖和魔法，我的奶奶是个例外。我们族几乎所有的大魔法师都是男性，我们的魔法在男性血脉中得到更好的传承。这也使得男性掌握了族里族外的话语权。
埃德温叔叔觉得这一切都太过了：除非魔法委员会批准，女性无权继承魔杖；家族事务的最终决定权永远掌握在最年长的男子手中；政府中的最高职位——魔法委员会最高法师，永远只能是男性。还有目前最困扰我叔叔的一点——加德纳少女们缔结魔杖之约的年龄越来越小。
姑姑反驳道：“你不可能照顾她一辈子！如果有一天你死了呢，所有适龄的男子又都与别人缔约了呢？”
“她要有自己的选择权，她要在这世上走出自己的一条路来。”
听到这话，姑姑大笑起来。她即使是大笑都是这么优雅，她的笑声让我想到潺潺的流水。要是我的笑声也能这么好听就好了。“那么，她要怎样才能‘走出自己的一条路来’呢？”
“我准备送她去读大学。”
我深吸了一口气，久久不敢喘气，震惊得一动不动。屋子里也是一片沉寂，可能姑姑跟我有一样的反应。
和哥哥们一起，去上另一个国家的学校——韦帕大学！我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竟然成真了。
姑姑不相信一般，震惊地问道：“送她去学什么？”
“学药剂贸易。”
我内心喷涌出的喜悦使我晕眩。多年来我一直恳求叔叔送我去学药剂贸易。小镇上的图书馆和我们山里的这点草药已经满足不了我了。我一直十分嫉妒可以在韦帕大学念书的崔斯坦和瑞夫。
韦帕大学在韦帕西亚繁华的首府，拥有众多的药剂实验室和温室，传说中的图书馆汗牛充栋。韦帕西亚作为中央贸易之路的中心，各种药剂材料南来北往，从西到东，流经这里。
想到这些令人兴奋的可能性，我就开心得打转。
“开心点，薇薇安，”叔叔开始讲道理，“别这么无精打采的，药剂科学是很适合女孩子学的，尤其适合艾洛琳这种安静的书卷气的女孩子，比魔法委员会适合多了。她很喜欢在花园里捣鼓，也喜欢制药什么的，她很擅长做这个。”
一片死寂。
“埃德温，既然你一定要这么干，那我别无选择，”姑姑的声音变得低沉而坚定，“如果艾洛琳没有缔结魔杖之约，我不可能为她读大学出一分钱。”
“我早就猜到了，”叔叔的声音也很冷酷，“我准备让她去厨房打下手，挣学费。”
“真是闻所未闻！”姑姑立刻反驳，她的声音变得紧绷而愤怒，“你把孩子们培养得像是凯尔特的农民似的，老实说，埃德温，家族的脸都被你丢尽了！你忘了我们是什么样的家族了吗？我从来没有听说哪个加德纳女孩会在厨房给人打下手，更别说是艾洛琳这样来自显赫家族的女孩子了。那些活儿是尤瑞斯科人、凯尔特人干的，不是艾洛琳这样高贵的女孩子干的。她的大学同学们都会感到难以置信吧！”
突然，我觉得自己被一个巨大的东西撞了一下，我吓得跳了起来。转头一看，是我的大哥瑞夫。他趴到我的身边，咧开嘴大笑。
“吓了一跳吧，妹妹？”
我实在想不通，为何一个如此高大健硕的人走起路来竟像只猫一样无声无息。也许他这种天赋得益于他长期在野外狩猎的习惯吧。他显然刚从外面打猎回来，一边肩膀上搭着他的弓箭，一边肩膀上倒挂着一只死了的鹅。
我瞥了他一眼，伸出一根手指，示意他别说话。叔叔和姑姑又开始争论魔杖之约的事儿了。
瑞夫好奇地挑了挑眉毛，依旧微笑着，把脑袋朝厨房的窗户凑了凑。“哈！”他用肩膀撞了下我的肩膀，轻声说，“他们在讨论你的终身大事呢！”
“你错过了最精彩的部分，”我小声驳回去，“刚才他们还说，等埃德温叔叔过世了，你就是我的主人呢。”
瑞夫笑了出来，“是的，那时候我就要开始铁腕统治了，我要让你把我所有的家务都承包了，尤其是洗碗。”
我白了他一眼。
“我还要把你嫁给加雷斯。”瑞夫继续调侃我。
这下换我目瞪口呆了。加雷斯是我们从小玩到大的好朋友，对我来说，他就像哥哥一样，我对他没有半点其他的心思。
瑞夫笑了，“怎么？不愿意？你的表情还可以更憋屈点儿。”他看着我的身后，好像看到了什么更好玩的东西，笑得更欢快了。“你们也在这儿呢，加雷斯，崔斯坦！”
崔斯坦和加雷斯正绕过小屋的墙角，朝我们走过来。我的目光与加雷斯相遇，他的脸立刻红了，表情也有点不自然。我有点不好意思，他一定也听到了瑞夫的戏谑。
加雷斯今年二十岁，比我年长几岁。他身材高大健硕，与其他加德纳青年一样，有一双蓝色的眼睛，一头浓密的黑发。但唯一不同的是，他的黑发里夹杂着一缕银丝。银丝在加德纳家族里很少见，因此有些人认为加雷斯的血统不够“纯正”。这种猜测给加雷斯带来了无穷无尽的嘲笑。“杂种”“妖精”“混血人”等，其他孩子给他取了一堆外号。作为一个船长的儿子，加雷斯默默地忍受了这些嘲讽。他经常和父亲出海，大海可以带给他慰藉，或者来我们家，和我们几个待在一起。
我的脸上也泛起不自然的潮红，我喜欢加雷斯，就像喜欢一个哥哥一样。但是我不想跟他缔结魔杖之约。
我的另一个年纪稍小一点的哥哥崔斯坦看到我和瑞夫都趴在窗户下面，疑惑地问道：“你俩干什么呢？”
瑞夫笑着回答：“我们在窃听。”
“窃听什么？”
“艾洛琳要被嫁出去了。”瑞夫答道。
“我才不嫁呢！”我朝瑞夫做了个鬼脸，然后看向崔斯坦，按捺不住心里的喜悦。“我要去上大学啦！”我咧开嘴笑了出来。
崔斯坦惊讶得眉毛都飞起来了，“真的假的？”
“当然！”瑞夫愉快地回答。
崔斯坦赞许地看着我。我知道我这个安静善良的小哥哥喜欢上学。他是我们几个当中唯一有魔法能力的人。而且，他在制造弓箭方面也极具天赋，十六岁时就被加德纳武器协会提前录取，接受军方的培养。
“太好了！我们可以每天一起吃饭了，艾洛琳！”
瑞夫佯装生气地让崔斯坦小声点，然后又往窗户边挪了挪。
崔斯坦听罢，弯腰蹲了下来。加雷斯也有样学样。
“埃德温，你错了。你不能在没把艾洛琳许配出去之前就让她去读大学。”姑姑原本坚决的语气里出现了一丝迟疑。
“为什么不行？”叔叔挑衅地反问，“她的两个哥哥都没有定下终身大事，艾洛琳也不是个傻孩子。”
姑姑的声音完全沉了下来，“赛格·加弗尼也不是傻孩子！你比我还清楚韦帕大学的招生情况，他们什么学生都招，凯尔特人、精灵族，他们今年还招了两个伊卡利亚人。你没听错，伊卡利亚人！”
我又一次目瞪口呆。伊卡利亚恶魔？上大学？这怎么可能呢！凯尔特人或者精灵族的人就罢了，伊卡利亚人？我一脸震惊地看着瑞夫，但他只是耸耸肩。
姑姑一脸嫌恶地继续说道：“也不必大惊小怪，韦帕西亚委员会里到处都是杂种人，他们的大学里也是这样。他们执行所谓的‘融合’政策已经到了癫狂的地步。老实说，这种情况是很危险的。”姑姑忧虑地叹了口气，“不过一旦马库斯·沃格当上了大魔法师，这种情况就会有所改观了。”
叔叔简短地反问道：“如果他赢不了呢？”
“不，他一定会赢的，他的支持率一直在升高。”
“我看不出这些和艾洛琳有半点关系。”叔叔用一种前所未有的严肃语气打断了姑姑。
“这当然与她有关系。你现在让她去上大学，就是把她置于一群危险的、不适合她的结婚对象中，这可能会毁了她的未来，甚至对整个家族造成巨大的打击。但是，如果她现在像大多数加德纳女孩一样，跟般配的加德纳青年缔结魔杖之约，那么她当然可以更安全地去读大学……”
“别说了，我不会改变主意的。”叔叔十分坚定。
接着是一片沉寂。
姑姑不置可否地叹息了一声，“看来你心意已决。那最起码让她下周跟我待在一起，从这儿去韦帕大学反正是要经过瓦尔加德的。这样安排也合适。”
“好吧。”叔叔疲惫地投降了。
姑姑的声音明快了一点，“好的，总算达成了一项共识。如果我的侄子侄女们可以不要再趴在窗户下面，进来与我见上一面，那我会更高兴的。”
加雷斯、崔斯坦和我大吃一惊。
瑞夫转过头，剑眉一挑，满脸堆笑地看着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