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晋国到了六大家族时期,就已经很少跟外国打仗了。为什么?其实原因很简单。
每家都在算自己的账:打仗对我家有没有好处?
六家在算账,其结果就很容易想象:没有任何一件事情会对六家都有好处。
那么,六家达成一致不容易,一家或者两三家合起来发动对外战争不行吗?于是,大家又算另一笔账。
这笔账是这样的:如果我一家出兵对外侵略,打赢了,会招来其余五家的眼红嫉妒,合不合算?打输了呢?后果不堪设想。
账,大家都算得很清楚。所以,大家都闷在家里练内功,等着别人犯错误。
就因为如此,晋国把霸主地位拱手让给了吴国和越国。
智瑶有自己的想法,他觉得自己比其他人都强,自己需要一个展示能力的地方。他也算过上面的两笔账,可是算来算去,觉得自己一定能取胜,并且,他不怕其余三家羡慕嫉妒恨,甚至很希望被羡慕嫉妒恨。
其余三家一边在暗地里嘲笑智瑶是个不懂政治的傻帽,一边祈祷他不要取胜,一边担心他会取胜。
要出兵打仗,智瑶很累。另外三家其实也很累,心累。
三
四家都养了很多门客,所谓门客,就是那些因为才能而被卿大夫收罗到门下的士们。他们有的能文,有的能武,拿卿大夫的俸禄,也只忠于卿大夫。
每一家中都有出色的门客,他们就成为这家的主要谋士。但凡重大决策,他们都会参与其中。
关于讨伐齐国的事情,智家的谋士们并不赞同。或者说,是反对声一片。
“元帅,齐国是赵家的仇敌,我们何苦替他们出头?”谋士范成说。确实,赵家的地盘紧接着齐国,齐国当年攻打的也是赵家的地盘,两家因此而结仇。
“元帅,万一战败,后果不堪设想啊。”谋士董昕说。
“元帅,就算取胜,我们也没有什么油水啊。”谋士屠丙说。
……
智瑶看看他们,并没有反驳,也没有不耐烦的意思,他对门客们历来都是很客气的,不管他在心里是否瞧得起他们。按照智瑶自己的说法:只有低能的人才会对反对意见不高兴。
“郗疵先生,你怎么看?”智瑶问郗疵。郗姓出于郤姓,当初三郤被灭之后,郤家的人纷纷改姓,有的改姓谷,有的改姓郗。郗疵是智家的头号谋臣,智瑶对他也很尊重。
“我看,元帅的对手在晋国,如今却要攻打不相干的齐国,徒然增加一个敌人,恐怕不是上策啊。”郗疵的话比较委婉,可是意思很清晰:反对。
智瑶笑了笑,心中暗想:这帮人都是老爹的手下,谨慎过头啊。
“各位先生,你们的担心,我又何尝不知道。可是,如今晋国是四家分立,实力不相上下。谁要是示弱,必然被另外三家瓜分。若要占据先机,就要表现出强大的实力。一只老虎若是不展示爪牙,必然被藐视,那么两头水牛也能顶死老虎。只有当老虎展示实力之后,万兽才会从内心中对它敬畏,根本不敢与它对抗,这个时候,一只老虎就能追逐一群牛羊,就能称霸整个山林草原。讨伐齐国,不是为了眼前的好处,而是要展示实力。如果连战胜齐国的实力和信心都没有,又如何对付我们的三个对手呢?”智瑶一番话说出来,众人都没有话说了。
是狂妄,还是霸气?是缺心眼,还是高瞻远瞩?
众人心里其实也没谱。
到了六月,智瑶率领晋国军队讨伐齐国。主力部队是智家军,其余三家都派了少量人马应景,算是助威考察,打胜了叫好,打败了先跑。
齐国此时的国君已经是齐平公,但是大权都在田常的手中。对于晋国人来犯,齐国人都有些惊讶,特别是晋国来的竟然不是赵简子,而是智瑶。
“智瑶来干什么?”大家都猜不到,就觉得事情有些蹊跷。没错,齐国这些年来是专门跟晋国作对,可是,说是跟晋国作对,实际上都是在跟赵鞅对着干,占领的也都是赵家的地盘,跟智家狗屁关系都没有。
不管怎样,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田常派了高无丕挂帅,迎战智瑶。晋齐两国军队就在齐国的犁丘(今山东禹城)对垒,两国军队实际上都很久没有打仗了。
从内心里,齐国人是比较忌讳赵鞅的,对智瑶的了解基本上就是他抓奶的故事以及他的外号——奶帅。
这是智瑶第一次率军出征,只许胜不许败。
顶着晋国第一高富帅的帽子,智瑶并不是一个只有花架子的草包。他研究过晋国历史上的所有战例,训练过上万人的军队,并且精通各种武艺。对于他来说,战争令他兴奋,而不是畏惧。就在齐军扎营的当天,智瑶亲自率领亲兵卫队前去探营。
“元帅,亲自去?”车右豫让问,因为他知道探营这样的事情通常不需要主帅亲自出动。
“嗯。”智瑶点点头。
智瑶上了战车,豫让也只好跟了上去。
“打上中军大旗。”智瑶下令。
“元帅,不要吧?万一被齐军发现……”豫让急忙阻止,探营也就罢了,打上中军大旗,这不是故意让敌人看到吗?
“怕什么?晋国和齐国交战,历来都是大获全胜,齐国人见到我们就像老鼠见了猫,难道猫去看老鼠还要躲躲闪闪?我们就是要大大方方去,让他们看见,让他们知道我们根本不以他们为对手。”智瑶打断了豫让,他不仅是去探营,而且是要打心理战,让齐国人未战先怯。
豫让不再说话,他知道这是智瑶的性格。
主帅有信心,手下将士们自然也就不害怕。于是,智瑶在卫队的簇拥之下,打着智瑶的帅字旗,驱车前往齐军大营。
豫让有些紧张,可是智瑶很放松,一路上还开着玩笑。豫让不知道他是装的,还是真的没当回事。豫让是打过仗的人,还从来没见过智瑶这样面对战争的主帅。
前面就是齐军大营,御者拉住马,晋国人就远远地瞧着。远处,齐国人在敌楼上也发现了晋国人,立即派人报告给主帅高无丕。
“元帅,咱们出击吧。”有人建议。
“他老娘的晋国人,这肯定是设好了圈套等我们钻啊。”高无丕连脑子都没过,就判断这是晋国人在搞鬼,一来是吃晋国人的亏太多,二来是这么大张旗鼓来探营,不是有诡计是什么?“传我军令,营门紧闭,谁也不许出战。”
看来,智瑶的判断是正确的。
一边看,智瑶一边指指点点,时不时与豫让交谈几句,看得差不多了,正要下令回头,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
一条野狗,也许是野狼,也许是狼狗或者狼与狗的杂种,不知道从哪里窜了过来,就从智瑶的战车前横冲过去。
马惊了。
受惊的战马一声长嘶,然后不顾一切地开始狂奔。一匹马跑起来,其余的三匹马也都跟着跑。
“吁——”御者急忙要拉住马,但哪里拉得住。
智瑶的战车冲向了齐军大营,变起突然,御者有点惊慌失措。这个时候,也许王良会有办法,可惜王良是赵简子的人,不是智瑶的人。
车上的两个乘客倒很沉着,豫让千钧一发的生死关头都经历过,这算不了什么。
“不要慌,拉右边的马,改变方向向右跑。”豫让大声说。是的,马虽然拉不住,但是方向是可以控制的。
御者此时总算回过神来,正要调整缰绳改变方向,智瑶说话了。
“不要动,就往前面跑。”智瑶大声下令。
豫让忍不住看了智瑶一眼,发现智瑶不仅不紧张,甚至还有些兴奋。
“他要干什么?”豫让实在想不通,不过他没有问。
元帅下令,御者只能听从,于是,智瑶的战车奔向了齐营。身后,整队人马也只好紧跟着智瑶的战车,杀向齐军大营。
原本齐军就在小心翼翼把守军营,谁也不敢出战。等到看到智瑶的战车冲过来,齐军更是相信这是晋国人的诱敌之计,似乎智瑶的身后就埋伏着百万晋军。
“看见没有,看我们紧闭营门,又来诱惑我们了。嘿嘿,傻眼了吧?我们就是不上当,我们就是不出去,看你们能把我们怎么样!”齐军纷纷议论,为自己主帅的英明判断而自鸣得意。
齐国人万万没有想到这是晋军主帅的马惊了,如果他们果断出击,后面的仗都不用打了。
智瑶的战车迫近齐军大营,贴得很近才转向,沿着齐军大营狂奔而去,身后是整个卫队。齐国人非常紧张,生怕晋国人杀进来,看到晋国人绝尘而去,这才松了一口气。
晋国人其实也非常紧张,直到远远离开齐军大营,也才松了一口气。
“元帅,刚才马惊,为什么不转向,反而向齐军大营跑?”豫让松了一口气,不解地问。
“哈哈哈哈,两军相逢勇者胜,打仗实际上就是打的气势。如果我们回头狂奔,齐国人一定认为我们是害怕逃跑,就会瞧不起我们,士气上就占了上风;所以,即便冒着风险,也不能示弱。”智瑶解释,竟然一点也没有后怕的意思。
从不示弱,智瑶就是这样的人。
“那,元帅觉得齐军怎样?”豫让问。对智瑶的霸气他始终有所怀疑,以为这不过是一个世家弟子的骄纵蛮横,真正到了要紧的时候,就会慌了手脚,就像中行寅和范吉射。可是,从刚才发生的事情看,智瑶绝不是个纸老虎,他的霸气是在骨子里的。
“哼。”智瑶回头看看齐军大营,露出轻蔑的笑容。
次日,两军决战。
列阵之前,家臣长武子请求占卜。
“占什么卜?”智瑶摆摆手,说道,“我们出征之前,国君就已经在宗庙中用宝龟占卜,得了吉卦。还有,我们已经上报周王,此次攻打齐国是名正言顺。再者,齐国人此前侵占我们的英丘,我们是正义之师。有这些了,还占什么卜?”
智瑶精通兵法,他很清楚在这个时候占卜只有坏处没有好处,万一占卜的结果是凶卦,必然影响军心。
两军列阵完毕。
“擂鼓,冲锋。”智瑶下令。
“擂鼓,冲锋?”掌旗官反问了一句,因为擂鼓不等于冲锋,按着规矩,本方擂鼓之后,要等对方也擂鼓之后再冲锋。
“擂鼓,冲锋。”智瑶重复了一遍,眼里露出杀气来。
掌旗官不敢再问,一通战鼓之后,直接挥了冲锋旗。
智瑶的战车第一个冲了出去,身后,晋军见到主帅先冲,无不振奋,不要命一般冲向齐军。
齐军本来就很惧怕晋军,此时看到晋军不等本方擂鼓就开始冲锋,明显没有把齐军放在眼里。面对饿狼般冲过来的晋军,齐军甚至连战鼓都来不及擂,就不战自溃了,高无丕第一个逃跑,齐军随即全线崩溃。
就这样,智瑶出山第一战大胜齐军,并亲自活捉齐国大将颜庚。
四
经此一战,智瑶威名大震。另外三家人对智瑶的表现感到震惊,原先准备好的羡慕嫉妒恨都变成了敬畏。
“元帅威武。”智家的谋士们在事实面前也不得不佩服智瑶的胆识,至于那些跟随智瑶冲锋陷阵的勇士们,更是对智瑶佩服得五体投地。
智瑶的军事才能现在得到了公认,晋国人甚至开始把他与先轸相提并论。
智瑶的军队凯旋,赵鞅率领三卿设了接风酒会为智瑶庆功。
“智元帅,牛啊。齐国人折腾我们好多年了,老夫早就想打他们,可是一直觉得没把握。如今智元帅出马,不费吹灰之力打得齐国人满地找牙,真是解气。有智元帅这样的军事天才,是晋国之福啊。”赵鞅说得很好听,一半是吹捧的客气话,另一半则是出于真心。
“是啊是啊,智元帅的才能,怕是直追先轸了。假以时日,成就一定会在先轸之上。”另外两位也都附和,各表敬佩之情。
先轸是什么人?春秋战神啊,晋国的传奇人物,也是晋国称霸的第一功臣,历来还没有任何人敢于与先轸相提并论。
“哈哈哈哈,那是必须的。”智瑶很不客气地接受了这个恭维。
当晚,智瑶尽醉而归。
“奶奶的齐国,小儿科,明年还打他们。”临回家之前,智瑶摇摇晃晃,将醉就醉,表态还要打齐国。
尽管是醉话,智瑶说话是算数的,第二年再次攻打齐国。
“大家有什么看法?”照例,行动之前智瑶又召开了谋士会议。
“我们没有看法。”谋士们基本上表达了这个意思。
“大家有什么建议?”智瑶又问。
基本上,大家也没有什么好建议的。
当大家都没有建议的时候,智瑶决定给自己一个建议。
“为了扩大国际影响,我看我们应该带上晋国国君,同时邀请鲁国共同出兵,大家认为怎么样?”
“太好了,太妙了。”谋士们纷纷感到惭愧,这么好的建议竟然不是大家想出来的,都不好意思领薪水了。
智瑶倒没有瞧不起大家的意思,按他的想法:要是要求谋士们都能想出比我高明的主意,那我就一个谋士也没有了。
一切都在预料之中,由晋国和鲁国两国国君亲自坐镇,智瑶亲自指挥的晋鲁联军一举占领了齐国的廪丘。齐国甚至没有组织正面的抵抗,仅仅布置坚壁清野,据城死守。
“继续前进。”首战告捷之后,智瑶下令。
这一次,有人反对了。
“元帅,见好就收吧。”郗疵劝阻。
“那怎么行?我是那种人吗?”智瑶自然不肯,他的词典里,就没有“见好就收”这四个字。
“元帅,你听我说。攻打齐国,目的是什么?是建立您的威信。如今两次出兵都取胜,震慑了对手,树立了国际威信,已经够了。齐国并非小国,我们两次都取胜,也算是运气不错。如果继续打下去,除非一举灭了齐国,否则不管是战败还是长期对峙,元帅想过后果没有?”郗疵的话说到了这里,他知道不用再说,智瑶是个聪明人,如果他还不明白,再说什么也没有用了。
“哈哈哈哈。”智瑶大笑起来,笑得郗疵有点愕然。“先生说得对。其实,我的想法跟你的是一样的,之所以说要继续前进,就是要看看这么多谋士有没有人能看出问题来。”
郗疵也笑了,他知道这就是智瑶的性格,他永远不会认输或者认错。至于智瑶是真的只是说来测试大家的,还是临时说了个谎,这倒不重要了。
不管怎样,智瑶听从了郗疵的劝告。
“撤军。”智瑶下令,赔钱赚吆喝的历史就此结束了。智瑶决定,不仅现在要从齐国撤军,今后也坚决不碰齐国了。
不碰齐国,碰谁?智瑶不会让自己闲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