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性德的词深情唯美,尤其是写爱情的词,读来更是令人柔肠百结、珠泪潸然。“一生一代一双人”是纳兰词中的名句,但这句并非纳兰原创,而是化用了骆宾王《代女道士王灵妃赠道士李荣》一诗。
骆宾王《代女道士王灵妃赠道士李荣》一诗篇幅很长,几乎可与《长恨歌》相比,其中最精彩的是这几句:
想知人意自相寻,果得深心共一心。
一心一意无穷已,投漆投胶非足拟。
只将羞涩当风流,持此相怜保终始。
相怜相念倍相亲,一生一代一双人。
这几句诗的大意是:我在茫茫人海中想要寻找心意相通的人,果然找到了相知甚深、心心相印的爱人,我们深爱彼此的心意无穷无尽,用如胶似漆也不足以形容。我的娇羞和风流婉转,希望你一直记在心里,让我们的爱有始有终。我们相互爱怜、互相思念,倍觉相亲,一生一世,我心中只有你,你心中只有我。
这样情意绵绵、温柔缱绻的诗句,是一个女子对情人的深情诉说。从诗题可知,这是骆宾王为一位名叫王灵妃的女道士代笔,写给道士李荣的情诗。道士之间还可以相爱?他们之间又有着怎样的爱情故事?骆宾王又为什么会代笔?让我们穿过历史的层层迷雾,去探寻这桩情事背后的姻缘密码。
在唐代,女道士是一种特别的存在:她们饱览诗书、通晓文墨,能够吟诗作赋;她们身心自由,能够随意出入各种场合;她们不受礼教束缚,可与名士才子比肩同行,谈诗对弈。女道士又叫女冠,在唐朝,这样的女子群体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幽居深山道观,生活枯索沉寂,相反,她们在社会上的地位并不低,她们代表了美貌、才气与自由的灵魂,所以很多达官显贵都以结交女冠为荣。
李唐王朝大力推崇道教,因此公主入道并不罕见,武则天的女儿太平公主就曾入道,此外最著名的还有唐睿宗的女儿金仙、玉真两位公主入道。公主之所以向往道观生活,一来出于对道教的信仰,希冀以此能够延年益寿,长生不老;二来是出于对自由生活的渴望。连公主都喜欢入道,普通女子更是纷纷效仿,因此唐代的女道士非常多,她们成了唐代社会与男人平分秋色的一道亮丽而别致的风景线。
唐代风气开放,道观中也不再是一潭死水。许多才貌出众的女冠,虽以修行为名,但在道观中自由交际,成为现代“交际花”似的人物。在唐代的女性诗人中,最有才华的是两类诗人:一是艺妓诗人,以薛涛为代表;二是女冠诗人,以鱼玄机、李季兰为代表。女冠诗人与一般的闺阁女子不同,她们可以出入各种场合,与男性文人平起平坐,酬唱应对,以诗文会友,这样频繁亲密的接触,难免日久生情,演绎出一场场香艳情事。
王灵妃和李荣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认识的。李荣是当时道教中较为有名的人物。据记载,唐高宗曾招募僧道各七进行辩论,李荣就是道教代表之一,其人思维敏捷、性情诙谐,颇有诗才,喜欢交游。这样的男子,身边很快就聚集了一批女性粉丝,王灵妃就是其中之一。根据骆宾王诗中所写进行推断,王灵妃应该是个美女,但是文才并不出众,否则她就会自己动手写情诗,不会劳烦骆宾王代笔了。
王灵妃和李荣有过美好的爱情,这从骆宾王的诗中可以得到印证:“台前镜影伴仙娥,楼上箫声随凤史”,“仙桂丹花重叠开,双童绰约日游陟。三鸟联翩报消息,尽言真侣出遨游”。然而爱在过去,并不代表现在和以后还爱。世事总是如此俗套,逃不脱“痴心女子负心汉”的老调。
男人总是以事业为重,李荣去了长安,在与佛教的辩论中失利,被贬蜀地,从此音信杳然。可怜王灵妃心中还放不下那段情,痴痴等待,念念不忘。不知是怎样的机缘,她遇到了骆宾王,便向他诉说心曲。
闻一多曾评价骆宾王:他天生一副侠骨,专喜欢管闲事,打抱不平,杀人报仇,帮痴心女子打负心汉。的确,骆宾王性格里最突出的就是两个字“侠义”。性格决定命运,因为这样的个性,七岁就写出流传千古的名诗《咏鹅》的骆宾王,在仕途上却屡屡受挫,一生郁郁不得志。直到人生的暮年,他还跟随李敬业起义反对武则天,写了那首震惊历史的《代李敬业讨武曌檄》。
不但这些国家大事他爱管,就连很多男人认为是小事的恋爱情事,骆宾王也绝不袖手旁观。他的好友卢照邻曾与一郭姓女子相爱,后卢照邻去长安参加“典选”,此后又因患病在身,与恋人失去联系。骆宾王听郭姓女子听说此事后,当即写下一首诗《艳情代郭氏答卢照邻》。
此刻,王灵妃的遭遇,与卢照邻的恋人郭氏女子如出一辙。怀抱一腔侠义热血的骆宾王亦十分同情女道士的遭遇,欣然应允,提笔代王灵妃给李荣写了这一首长长的情诗。
这个桀骜不驯、豪气冲天的男子,竟也有一颗柔软的心,尤其是对痴情的女子。我不禁猜想,如前文所述,他本人的爱情故事又是怎样的一番模样?遗憾的是,所见诗文都没有记载,但我想象这样有个性、有人格魅力的男子,应该有一个好女子爱过他。
只可惜这样一个侠义诗人,最后的结局却让人叹息。骆宾王与李敬业讨伐武则天失败后,李敬业被杀,而骆宾王不知所终。对此,有三种说法:一是起义失败后被杀,二是投水自杀,三是出家当了和尚。
关于最后一种说法,还有一个有力的证据:据《唐才子传》记载,诗人宋之问有一次路过钱塘,到灵隐寺一游。入夜,皓月当空,远处山影朦胧,寺院一片寂静,禅房有一位老僧正在打坐。宋之问站在寺院里,触景生情,突然诗兴大发,随即吟出两句:“鹫岭郁岧峣,龙宫隐寂寥……”宋之问想要再往下续,却突然灵感枯竭,任他搜肠刮肚,却总不见佳句光临脑海。那位打坐的老僧不知何时出现在宋之问身旁,见其窘状,不禁插话道:“施主,‘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如何?”
宋之问闻言大喜,仿若神助,随即文思泉涌,一口气写下那首题为《灵隐寺》的名诗:
鹫岭郁岧峣,龙宫隐寂寥。
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
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
扪萝登塔远,刳木取泉遥。
霜薄花更发,冰轻叶未凋。
夙龄尚遐异,搜对涤烦嚣。
径入天台路,看余度石桥。
如果这种说法是真的,那么当骆宾王坐在悠远的寺院里诵读经卷时,他是否会想起自己曾经为一位女道士代写的情意绵绵的诗句?他大概也没有想到,“一生一代一双人”,这看似稀松平常的七个字,会在岁月的磨砺里沉淀下来,在很多年以后的清代,成为另一个爱情故事的美丽注脚。
纳兰性德本是康熙时期大学士明珠的独生子,身处烟柳繁华地,生于富贵温柔乡,他丰神俊朗、才情超逸,有着令人艳羡的家世,做着皇帝的御前侍卫,按现在的话说,他的人生,应该是镀了金的。然而,财富与荣耀却不是他的理想。“自是天上痴情种,不是人间富贵花”。他要的是精神世界的高贵和自由,是心心念念的一个“情”字。这简简单的一个字,却是世间最难解的谜题,世间多少痴男怨女为之疯狂、颠倒,甚至不惜付出最宝贵的生命。
纳兰性德,一介翩翩公子,温润如玉,内心却汪着一池春水柔情。他的词总是诉着情殇,读来令人的心微疼,却又着一种薄凉、凄清之美: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
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
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
——纳兰性德《画堂春·一生一代一双人》
明明是彼此深爱、一生一世的唯一,却天不从人愿,相隔两地,为爱伤神。就这样想念着,向往着,却不能够日日厮守,再美的春色也如同虚设。传说中,裴航路过蓝桥驿,向一位织麻老妪求水解渴,一位姿容绝世的女子云英捧来水,裴航爱上了云英。但老妪却要求裴航以月宫中玉兔捣药的玉杵臼为聘礼,后裴航终于找到玉杵臼,与云英成婚后双双成仙飞升。遇见容易,终生相守却难。如果我们能够像牛郎织女一样,一年一度能于天河相见,那么即使生活再贫贱,彼此也心满意足。
这样情深深、意切切的告白,是写给哪位幸运的女子?关于这个,纳兰并无明示,所以后人只能根据诗意推测。一种说法是这首词为纳兰写给他青梅竹马的表妹的。据说纳兰性德在正式娶妻之前,与表妹情投意合,情愫暗生。这位表妹天资聪颖,才气过人,善解诗词,清丽温婉,与纳兰性德心意相通,可以说是难得一遇的灵魂伴侣。但这如诗一般美妙的爱情,却遭遇到了世俗的痛击:在毫无预料的情况下,表妹选秀入了宫,成了皇帝的妃子。隔着一道高而厚的宫墙,想见一面都难如登天,纳兰将所有情思都倾注笔端,除此之外,又能如何?
还有一种说法,认为这首词是纳兰性德写给他的已故妻子卢氏的。二十岁时,纳兰奉父母之命,和两广总督兼兵部尚书史兴祖之女、时年十八岁的卢氏成婚。起初的日子,纳兰大约对这份婚姻是有着些微抗拒的,但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他才发现这个女子,其实正是自己心目中理想的爱人。
卢氏与纳兰,个性极为相近,多情、敏感、有着孩子气的纯真。她与他谈诗论词,他喜欢的高贵与情趣,她性格里都有。天降大雨,纳兰遍寻爱妻。后来才发现她站在雨中,擎着一把油纸伞,雨落在伞上,伞下的荷花安然无恙,而她自己却浑身湿透。为此她着凉生病,他心疼地责备。这样的情意,淡淡的伤感中透着浓浓的甜蜜。这样一对玲珑剔透的人儿,像极了《红楼梦》中的贾宝玉与林黛玉,因而有很多人说,曹雪芹写的贾宝玉,就是以纳兰性德为原型。
走得最快的,都是最美的时光。他们以为,会一生拥有这样的幸福。他们以为,上天会格外眷顾。只是,至真至纯的爱,往往易遭天妒,所以最好的爱情,往往以悲剧结束。三年后,卢氏为纳兰生下了一个孩子,她却产后受寒而香消玉殒。此后,纳兰的余生,便用来痛悼、怀念,写忧伤深情的词,来祭奠他与妻子的爱情。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世间所有的爱情,都有着共同的隐秘通道。当最美的爱情不能在现世里永存,还好我们还有文字,还有诗词,可以筑一座爱的美殿,在那里,供奉我们高贵、干净的灵魂和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