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座热热闹闹的小镇，小镇不大，却颇具规格，宽阔的街道，打扫得干干净净，两旁挂着各式各样的红色灯笼，在冬日阳光的照耀下微微泛着温柔的光。春节才过，许多商铺还未开门，镇上的人都穿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眼神碰到了互相问个好，有小孩子嬉闹着奔跑，大人们也不会大声喊骂，所有人都和和气气。
如果你仔细一看，唔，这里的居民看着略有些复杂啊！
有普普通通的人类，他们还裹着冬日的大袄，双手捅在袖口里，形色匆匆，去镇上大户人家的商铺打杂赚金叶子，维持生计，是的你没看错，就是金叶子。普通人类的一日三餐，衣食住行都需要金叶子。是人就贪念欲望皆有，但很少有人在这座小镇上为非作歹。
这里也有许多衣着单薄的人，比起形色匆匆的人类，他们看起来悠闲许多，最喜欢的地方是后山的小溪边，因为哪里有氤氲灵气，有最温暖最舒适的阳光，还有最可爱的一群小伙伴，在那里他们可以化作原型，在草地上撒野奔跑，和全镇上气息最干净纯粹的酒仙杜康在一起开心嬉闹。
若是再看得仔细一些，这里还有穿着木屐、身披袈裟、手握禅杖的东瀛和尚，若是拿出好酒在他跟前轻轻晃上一晃，他保证现出原型，原来是很久之前跟随主人和尚远渡重洋而来的东瀛狸猫，主人逝去，他却在这小镇的氤氲灵气中慢慢修行，修得人形。经常一开口就会闹得一众小妖精开心不已，因为他既会说官话，也能说几句呜哩哇啦的东瀛语。他虽然是远道而来的客人，镇子上的人与妖精却不会为此而有所歧视。
路上还有毛脸小狐狸，明明还未进化完全，走在路上却是虎虎生风，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连路上行人的招呼都不爱搭理，倒还是一只傲娇的小狐狸，只见他径自走到全镇最破烂的一间房门前，无视眼前的门环，紧握拳头就是一顿狂砸。不多时门就会被一个面容冷淡的女子拉开，女子瞥他一眼，不知道说些什么，毛脸小狐狸低着头不停弯腰在门口等着，那姑娘折进去又出来，塞给他一包东西后“砰”地闭上门，留下小狐狸在门口抚着胸口顺气。
若是走近了，就能看清楚破屋子的门上挂着两个没什么亮点的大字：凡是。还能听见小狐狸的嘟囔，“怎么就忘了‘凡是’来了这么一位姑奶奶啊！看来，山主与花王是铁了心不会在我砸门的时候纵容我了！”
也有还未完全化形的其他小妖精，拖着蛇尾、面容俊俏的小郎君，双手是两把金剪刀、热情似火的小妖精，嘴里哼着小曲，一边迅速地帮别人打理发型，有自己本身就是一把扫帚，还在街道上卖扫帚的勤劳的清洁工，还有不知道自己是谁，从哪里来，要干什么的鬼魂，街道旁边有专门留给鬼魂的通道。哦，还有跟着除妖师从东瀛远道而来，因主人过世解除契约而恢复自由的式神，不喜欢以真面貌示人，捂得严严实实的，连眼睛也不放出来，甚至有时候会整日在大街上飘来飘去。
晨曦微露，吆喝声渐起，镇口的大柳树伸个懒腰，露出镇门口的牌坊，上面三个铁画银钩的大字：黄梁镇。
在这里，人与妖共存，鬼神精灵都有，听说这里如此祥和是因为有神仙的庇护，若新来的要问是哪一位，喏，听说就是靠着墙壁边晒太阳边流口水的那位吧！看着那些新来的不可置信的眼神，毛脸小狐狸也很无奈，谁叫堂堂山主看似如此窝囊呢！
这不，山主大人又一次被如姬一脚从睡梦中叫醒，他也是敢怒不敢言，从前若是睡觉被人打扰，山主的吼声隔着几条街都听得见，此时的山主，莫名有些怂哒哒的呢。
看着山主窘迫的脸，毛脸小狐狸拿着糖葫芦边吃边感叹：“今天也是美好的一天呢。”
“传说啊，这世上有一座城，它的名字没人知道，旁人也看不到它的出入口，但是，那里没有战争、没有病痛、没有饥饿、没有寒冷。那里的人们不用受苦，城主是一位法力高强、乐善好施的仙人，如果有一天你们谁去了那里，千万要当个好人……”
听众虽然穿着破破烂烂，却很有秩序，离场时无人推搡，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希望的光。
人群中有一青衣长者牵着一青衣垂髫小儿，他们衣着看似普通，实则轻盈灵动，柔软丝滑。他们认真仔细地听完穿着破烂的说书先生为同样穿着破烂的人们讲的故事后，小儿问到：“师父，真的有这样的城吗？如果有，我也想去。”
“哦？南山也想去？能告诉为师为何吗？”
“师父，我也不想再受苦了。如果有这样的地方，我想多收留一些无家可归的可怜人，让他们有能力好好生活。还有业障深重的人，不，妖精鬼怪我都要收留，慢慢渡化他们……”
青衣长者似乎略有吃惊，他有一声轻微的叹息，最终化为以一声“罢了”，便牵着他翩然离去。
“阜南山，从此你就叫阜南山吧。”
“南山，此镇名曰黄梁，除了你，没有人知道是谁创造了这座小镇，也没有人知道这座小镇的具体位置，能进来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苦楚。这里就像你说得那样，为穷人提供庇护，渡化背负业障之人，只要你想要的，都能实现。”
“南山，你快跑，躲在黄梁里，永远不要出来，为师自会来‘凡是’寻你。记住，不管多久，来寻你的为师左肩胛处有一道伤口，就是初见时你给我种的牙印，躲在黄梁，记住了，躲在黄梁……”
五彩霞光里，阜南山只记得那一片淡青色。
“师父……”
阜南山从梦中惊醒，梦中光怪陆离，景象变换，他捂着快要炸裂的头，呆滞许久。
近五百年开始，不知为何，他竟是开始频繁梦到千年前的往事，他也曾想过，是不是师父要回来了，但五百年来，他从未看见过左侧肩胛处有牙印的人，抱着一次次的希望，得到的却只有无尽的失望与自责。
打开“凡是”医馆的大门，门口已经有人等着就诊、抓药，这里什么都好，就是太累了些。
医馆里有很多人，哦不，有很多小妖精们，但只有阜南山天天忙得打转。上午阜南山坐诊，下午便是取药，一个人在小小一方天地里忙得不知今昔是何年。
此镇名叫黄梁，除了阜南山，没有人知道是谁创造了这座小镇，也没有人知道这座小镇的具体位置，说不准某一天，机缘巧合之下，甫一睁眼，你已经来到了这座小镇。镇上的人也互相不问来历，就算他们的衣着、风俗各有不同，也不妨碍他们相亲相爱。
这里有凡人，有精怪，也有游荡数百年、甚至千年的孤魂野鬼，却鲜有人在这里捣乱。
黄梁的镇长是盘踞在写着“黄梁”这两个大字的牌坊下的一棵柳树，阜南山竟也不清楚他到底年岁几何，修为如何，每当有人闯进来的时候就会折下自己的柳枝赠予他，作为在黄梁自由走动的凭据，若有人想要离开，留下柳枝便可原路返回。
但几乎所有人都不愿意离开这里，自他踏入这里开始，镇长就会告诉他，原来的世界里便再也没有他这个人了。没有人记得他，也没有人因为他的离开而难过，一切都还是会按照天道的意思运行，若是再回到过去的世界，谁也不清楚会发生什么，谁也说不准天道的惩罚会是什么。
黄梁的周围常年有一团雾气笼罩，镇上的人看不见外面，外面的人瞧不见镇子，这是一个独立的世界，听闻这里有仙人庇护，听闻仙人就长居在医馆“凡是”里。
可是，谁又知道呢？连黄梁镇里的人都不相信，医馆凡是里的阜南山会是仙人！
他虽俊秀，但喜欢靠着墙角晒太阳睡大觉；他虽有医术，诊金却拿得心安理得；他虽开着医馆，却一点都不勤奋，好吃懒做，喜欢调戏镇上美丽的小娘子们……总之，在镇上居民的眼里，他肯定不会是仙人。
阜南山每五年就会出一趟黄梁去找人，历时半月。师父曾经说过，他一定会回来，而且左侧肩胛有明显的牙印，师父说这是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的秘密。
黄梁是怎么出现的呢？
大概是他跟着师父初次出山，第一次远离杀戮，第一次听到说书先生描绘的那种美好画面的时候，他便告诉师父，如果真有那样的地方，他也想长长久久地住在那里，渡人也渡己。
本以为这只是一个美好愿景，师父却真的帮他实现了这个梦想。
那青衣长者便是阜南山的师父浅川，他是掌管天下药草的“百药之神”，万年前也是他利用自己的能力，幻化出这黄梁镇，在镇上开设医馆“凡是”，并立下约定：不可随意在黄梁以外的地方展示自己非凡的医术；黄梁镇内为人诊治收诊金天经地义，但收少收多自己权衡；“凡是”不可随意修缮。
阜南山一直不懂，师父为何将一间医馆起名为“凡是”，还会立下如此怪异的规矩，但千年来，他从未逾矩。黄梁外他从未展现过自己的医术，从未干预过凡人的命数；镇内每次看病总要收诊金，虽落下个“爱财如命”称呼，他却真是从未多收过诊金，还常常找借口打折少收诊金；他从未修缮过“凡是”，因此这“凡是”的外观，当真是不敢恭维。
两千年前的某一个清晨，羲和驾着金乌从天边划过，陪他度过近万年岁月的师父告诉他，其实师父早已经陨落了，陪着自己的不过是一缕执念。他放心不下阜南山，因此陨落后也迟迟不肯离开，但他始终抗衡不过天道轮回，在云霞满天时，师父的身影在院子里的梧桐树下一点一点消失不见，最后只留下一场满天花雨。
师父尚有执念，他怎可没有？寻找师父是阜南山这千年来惟一正经的目的，不管他看起来有多么放浪形骸，心中的执念却不曾放下过。
阜南山再一次从外面回到黄梁的时候，柳树镇长告诉他，黄梁来了一位奇怪的客人，她蓬头垢面，穿得破破烂烂，看着早先应该是个乞丐，年纪看着并不大，灵魂上也无任何氤氲仙气，是凡人无疑。怪就怪在她的灵魂虽有残缺，却可以不需要柳枝信物而在在镇上穿梭自如，因此他此时并感受不到她在哪里。
不需要信物而穿梭自如的人，他能想到的只有师父！不知为何，阜南山知道，此刻来者一定在“凡是”门口。
平常从镇长那里回到医馆，阜南山需要三个时辰，和老柳树聊上半个时辰，半个时辰用来调戏镇上的漂亮小娘子，一个时辰用来逛街买零嘴小吃，还有一个时辰，他总喜欢去摘星楼逛逛。
这一次，他只用了一炷香的时间。
“凡是”已经半月未开门，以往阜南山回来的第一件事，便是开门接病人，这一次却是先遣散围在门口的人们。
黄梁从未有过什么大新闻，爱财如命的阜南山不开门看诊，这绝对是黄梁的大事情，因此，阜南山还未见到小乞丐，他不开门这件事已经传遍了整个镇子。
周围人群闹哄哄，小乞丐一个人坐在墙角，双手抱膝，头埋在臂弯里，远看就是一坨不辨形状的不明生物，不过阜南山走近的时候倒是听到了她细微的鼾声。
“小乞丐？”
阜南山推推那一坨，她忽的抬起头，眼神锐利，满眼都是戒备。
这一眼倒是惊了阜南山，不是因为她的眼神，而是她破烂衣服下，裸露的左肩上有两排明显的牙印，泛着淡淡的红色。
据师父讲，自己身上的药草，用得好是药，用不好是毒，而师父肩上的咬伤，就是自己没有控制好力度，噬魂草印在灵魂上的烙印。噬魂草的伤口是否显形，取决于被伤害者的灵力与灵魂是否强大，但很显然，眼前的小乞丐毫无灵力波动。
噬魂草的伤口在凡人身上，果然是要显形的。
“你有名字吗？跟我走吧，来医馆打杂，也好过在外面奔波。”
少女低着脑袋，微微摇摇头，抬起头后阜南山才发现，她虽蓬头垢面，眼睛却亮得惊人。看着阜南山伸出的手，微微怔神，踌躇片刻才将自己的手搭在阜南山的手上。
“有名字吗？哎，怎么又问一遍，算了算了，有没有都无所谓了，今日起，你就叫……有了，就叫如姬吧。”
只是阜南山万万没想到，这如姬看着瘦小柔弱，可她的性子竟会如此清冽，极为泼辣，俩人对峙的时候，如姬的一个眼神就能让他败下阵来。
时间久了，他连听到别人喊一声如姬，都能紧张得要命。
捡到如姬是十二月份下旬，镇外的人都在热热闹闹准备除旧迎新过新年，镇上的人也欢欢乐乐地挂灯笼，做爆竹，写春联，那个年，阜南山过得格外温暖。
一晃已经来年三月了，开春时节，总是令人格外思念故人啊。
三月份的南风总是把人吹得懒洋洋的，三月份的阳光也是暖而不燥，晒得阜南山想睡觉。
阜南山靠着墙角晒着太阳正睡得起劲，突然被人踹了一脚，梦中还未抓到那一袭青衣的衣角，那人清冷的面容就被打碎了，气得他破口大骂：“扰人酣梦，缺……”
“德不”二字还未出口，只听得眼前人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阜南山便迅速起身，头也未敢抬，只装模作样地拍拍衣服上并不存在的尘土，憨笑两声掩饰自己的惶恐后，灰溜溜地跑进屋内，端端正正地坐在屋内右手边的桌子前，拿起手边一卷书。
阜南山嘴里念的是“上古之人，其知道者……”，眼神却止不住地往门口瞟。门口并无熟悉的颜色，他长吁一口气，转头看向药柜，果然看到好穿一袭紫衣的如姬拿着戥子，正在一丝不苟地称药，仔细包装后还不忘对患者嘱托一番。
果然是我的老伙计，就是认真。阜南山对着如姬偷偷露出略带猥琐的微笑后，乍一下猛地反应过来，看样子如姬并没有出去踹他，那刚刚踹他的小崽子是谁？
放下手里的书卷，阜南山偷瞥一眼如姬，嗯，没有看他。
阜南山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探出脑袋一看，乐得都忘了如姬还在身后这一茬，也忘了他被小崽子们踹过的屈辱感。他手舞足蹈地哈哈大笑，顾不得闹市中还有其他人，也顾不得别人看傻子似的目光，掀起自己的衣摆就往墙角跑。
墙角有五个小娃娃，按个头大小站成一行，长得白白胖胖，干干净净，穿着清一色的红肚兜，头顶是乱糟糟的绿色头发，光着脚丫飘在半空，靠着墙、晒着太阳睡得正香呢。
阜南山虽然别人对扰他酣梦颇为看不上，但若是他扰别人酣梦，竟也乐在其中。
“哎呦我的小崽子们，可想死你们了，终于知道醒了啊。”
阜南山抱着个头最小的那个小娃娃，开心地扭来扭去，然后一顿狂亲，周围人指指点点似乎也毫不在意。
他看得见这些小娃娃，小妖精们也看得见，但闹市中为数不多的的普通人却看不见，因此在普通人眼里，阜南山就是白日里对着墙角做不可描述之事的浪荡登徒子。
“山主大人，您适可而止吧，医馆后院不是很敞亮吗？非得在这里抱着人类看不见的人参精魄瞎开心吗？我们都会误会的。”
阜南山转头看到一张毛茸茸的狐狸脸在对他说话，吓得他倒退三步，差点贴墙上。小狐狸委屈巴巴地，两只小爪子对在一起，一边点一边说道：“这么多年来，山主竟还是不能接受奴家的脸吗？想来奴家长残这件事，山主也出了一份力呢！”
说来也是这位胡公子运气差，化形之日遇上阜南山与洛逢君决斗，腾腾杀气与满身的毒瘴之气遍布整个蛮荒，他的白净面皮还没来得及展开笑颜，便被毒瘴封了满身修为，若不是整个蛮荒有各种稀奇古怪的药草，这小狐狸能不能活到现在还难说。他若是迟化形几个时辰，也不会白白遭受这飞来横祸。
运气这事，果真较不得真。
“行了行了啊，胡公子，今日我开心，这美容养颜膏呢免费送你十盒，省着点用啊，去找如姬要吧。”阜南山说完，抱着小娃娃又是一顿亲。
胡公子迅速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抽过阜南山的手指摁在上面，“我就不去找如姬要了，等哪天你空闲了，我拿着票据来找你兑现。”
说完竟是一溜烟跑开了，阜南山暗自感叹狐狸就是狐狸，时时刻刻都记着耍小心机。他不经意间回头看到来自人民群众的指指点点，竟也不慌张，举起双手就是一阵打广告，边扭边唱道：“人参养荣汤，你值得拥有，你好我也好，大家好才是真的好……”
唱完还不忘抛一个媚眼，人群中一阵唏嘘声，有人大喊一声“如姬”，他瞬间隐遁，也没人看清楚阜南山是怎么跑进门的。
这一招真是屡试不爽，镇上的围观群众都知道，黄梁镇上惟一的医馆“凡是”里，有一位医术高明、爱财如命，却喜欢靠着墙角晒太阳睡大觉的坐堂先生阜南山，最怕的就是自己的跑腿小二如姬。
众人还都在门口笑阜南山怕如姬，他已经在医馆后院的药园子里，慈爱地看着自己家的五只睡得正香的人参精魄，满脸都是满足感。
如姬来寻阜南山的时候，看到这几个熟睡的小娃娃，也是非常开心，拉着阜南山的袖子终于露出女儿家的神情来：“掌柜的，这几个小娃娃打哪来的呀？睡在草上多不方便吧，以后就和我睡一个屋吧，我也好照顾他们。”
阜南山正要答应，但又觉得很奇怪，如姬的灵魂就算是师父的残魂聚起来的没错，但她如今一介凡人，如何能看得见这人参精魄呢？
他按下心头的疑虑，和如姬一起盯着小娃娃看，半晌才说道：“那他们就劳烦你照顾了。”
阜南山千年的守护终是有了结果，这个药园子是他最稀罕的命根子，不管去哪里，他最牵挂的便是药园子。
最放心不下的，当属园子里的几棵人参。
阜南山的药园子里种满了各种各样的药草，除却人参，其他每种药草仅有一棵，也难怪他稀罕，这里的每一棵药草都是药中之王。
比如牡丹之王是百花之王，他的真身高十几丈，紫色的花朵大如车轮，泛着阵阵幽香，每月初一、十五都会化出人形与阜南山开怀畅饮。
花王牡丹洛逢君化形时，各路花王都会争相斗艳，因此每月的初一、十五便是“凡是”最热闹的时候。百草化形，百花斗艳，那两天不管来凡是的是小妖，是精怪，亦或是凡人，酒水管够。
洛逢君曾是牡丹花神，他高风亮节，行事干脆，从不会低三下四，曾因得罪上司而被贬，花神落于充满戾气的蛮荒南山上，被打回原型，堕仙而成妖，与初化形的阜南山一起没少干坏事。
阜南山初化形的第一个百年，一个人在山上埋头厮杀，谁挡谁死。后来遇上同样落魄至极的花妖洛逢君，两个同样孤独、同样桀骜不驯的少年，打过几次后，竟生出一丝惺惺相惜，就那样成为好朋友，一起在杂草丛生、一派荒芜的南山上闯天下。
好在因着阜南山后来成为百药之神，用自己的力量救人无数，洛逢君也因帮着阜南山救人抵消业障，灵魂净化得很彻底，这才能安安稳稳过了这孤寂的千年。
“凡是”多热闹，阜南山就有多寂寞。眼看着连含羞草都化了形，他辛辛苦苦养了千年的人参竟然丝毫没有动静。
阜南山早年听师父说过，人参最怕圈养，因此自住在“凡是”开始，他便从南山上移植了一整块草皮，仔仔细细地贴在“凡是”后院的假山上，将人参们埋了进去。那种从自己身上硬生生揭掉一层皮的感受，阜南山永生难忘。
饶是如此，这骄矜如人参，千年之久竟也没有化形。
今日恰逢十五，又遇上人参化形，这回就算洛逢君不愿意，阜南山也要好好庆祝庆祝。
洛逢君每月只清醒两回，一回是初一，一回是十五，其余时间都在醉醺醺地睡大觉。这次才刚伸着懒腰出来，阜南山拉着他就是一顿叽叽喳喳。他从阜南山的喋喋不休中挑出了重点，那五只小参聚灵成型，终于化形了。
他丢下说得正兴奋的阜南山，一晃人影已经落在假山上，目光慈祥地看着那五只呼呼大睡的小娃娃，开心地大叫：“大山大山，我们的儿子们终于醒了！儿子儿子，快叫爹，儿子儿子快叫爹。”
听到“大山”这个称呼，阜南山眉毛都快拧成麻花了，冲过去对着洛逢君就是一顿踹，“什么叫我们的儿子？你生的？这明明是在我的地盘上长大的，你还妄想他们把你叫爹？你没染上酒瘾之前是照顾过他们一段时间，但是后来这几百年你醉生梦死，还妄想当爹？你都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草，来，叫声爹听听。”
好歹是花王，这样被踹真的不会生气吗？
洛逢君没来得及生气，他就被一声软糯的“爹爹”揪住了心，穿着红肚兜的顶着绿色头发的小娃娃，一只手牵着他的衣角，一只手还在揉眼睛。
小娃娃有极大极圆的眼睛，懵懵懂懂的眼神好奇地看着周围的一切，和阜南山眼神对上的时候，他长着双臂，双脚踩在虚空，跌跌撞撞地往阜南山跟前跑，一边跑一边大喊“爹爹”。
和叫洛逢君爹爹时试探的语气不同，这一次是坚定而肯定的，阜南山愣了半晌，才张开双臂温吞吞地答应了一声。
“富贵富贵，他……他刚刚叫我爹爹……”
等结结实实和怀里的小人抱个满怀之后，阜南山才回神，他千年来的心血没有白费，今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洛逢君黑着脸，回自己的真身去准备晚上的狂欢了，他真的很讨厌阜南山叫他富贵，就像阜南山讨厌他喊他“大山”一样。
晚上在“凡是”的后院大摆流水席，阜南山依然青色长衫，轻摇着折扇坐在主座上，看着院落里辉煌的灯火，畅饮畅聊的人群，偶尔有几只小妖精对着他做鬼脸，不禁偷偷弯了唇角。
如姬虽仍不苟言笑，目光却是柔和许多，坐在阜南山身侧，时不时替他满酒。
洛逢君出场依然很风骚，玄色衣衫上绣了暗红的牡丹，金丝线钩边，长发随便挽起，面皮白净，额间一朵妖冶的红牡丹，乘风而来的模样，像极了隔壁摘星楼里，吊着丝带飘然出场的花魁六尾。
阜南山知道，洛逢君向来最喜安静，尤其喜欢一人独居，因此连自己的真身都藏在后院的一个单独的结界里，最不喜欢众人的欢呼与仰慕，但奈何又偏偏遇上了阜南山这个万恶的剥削阶级。
一夜笙歌，洛逢君难得没有喝醉，晨光熹微，他盯着假山上睡得开心的人参精魄良久，在阜南山的催促下终于去睡觉了。
每月的初二与十六是凡是病患最少的时候，阜南山正打算靠着自己熟悉的墙角继续晒太阳、睡大觉，身边立着的草席突然滑了下来，“咚”一声砸在身侧，阜南山吓得跳起来，稍微翻开草席后，露出一张千年来一直都很熟悉的脸。
哦，算时间，这位故人也该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