瞬间·元宝山
最初萌生的树叶,是一双携雷挟风的手。
中部凹进,南北隆起,四峰连绵,形若元宝。
元宝聚精气,催生一座山。元宝山中挺起一棵树,又一棵树。
16亿年前,树下,一双眼睛,躲在岩石后,好奇,灰暗。
他听到人类渐近的欢呼,看到兽群渐近的狂舞。
四月。细雨初停,烟雾迷茫。
雾中群山,有神鹿闲步。一万年,一亿年,于他们,是瞬间,也是永恒。
山间,有苗瑶侗寨,渗透古朴。他们的歌谣,隐约逸出第四纪冰川冷杉的气息……万千细水,流过经年不变的土地。
天地间的无边倦怠,扩散着小动物的呼吸、山林的伸展、群星的思考和欣悦。
只剩下风的声音
暴雨过后,猫儿还蹲在那里。
“南山经之首曰鹊山。其首曰招摇之山,临于西海之上……丽麂之水出焉,而西流注于海……”(《山海经·南山经》)猫儿披青绿衣裳,站云雾中,送漓江和资江远去。
它马一样,仰天长嘶,期待越岭之巅纵身一跃。
瞬息万变让人陶醉的悠和秀,有着难以把握、危机四伏的雄和险。
美,从来不会无声无息、无始无终、无边无际。
美,有美的源起、延展和纵情,也自有美的内敛、节制和神秘。
尤其猫儿山的美——
寒武纪时期形成的褶皱山,雄壮又残忍;
峰岩,岿然不动却变幻无穷;
潺潺而出的涓涓细流,应天地之音拔地而起。
——仿佛只剩下风的声音了,如灰烬掠过,在世间,无依无靠。
但如今,大山用短暂的青翠替代远古的枯黄,云层之上,呈现爱恨情仇。
一想起那些翻滚的云,它们竟无处不在,似随时可展开的一掌星辰,一场未曾虚构的千古风月。
花山·壁画
日落。月升。
岁月的齿轮,一环扣一环,经年往返,如此精密,又如此简单。
时间行经此处,此处即是世事;时间行经彼处,彼处均为浮云。
时间行经至此,正逢月光洒满大地,四野温存,天地寂静。
他们的脚步,闪亮月黑风高之夜;他们劫后余生的欢乐,冲淡了传说中的浓烈杀气;他们内心萌发喜悦并持续,让骄傲泛滥。
为什么不骄傲?
彻夜不眠的醉酒欢歌中,他们和地神、天神、水神、山神一起,忘却悲剧,也扔掉了时间。
转眼间,缓慢的左江,又流走了两千年。
春花寂静。
崖壁依旧。
一只鹧鸪,仍然保持与生俱来的焦急和冷静,从一棵树跳到另一棵树。
它在高于江水的树梢上,不合时宜地呼唤春秋。
鹧鸪望着峭崖上各种土红色的人像发呆。那些人,有正面,也有侧面。他们有两脚叉开,两手高举,成半蹲式,也有两手平伸,两腿微蹲,成跳跃式。他们练兵习武、狂舞欢歌,还是祭祀祈求?他们身边的马、狗、藤牌、锣鼓,他们头顶的太阳、月亮、星辰,在讲述什么?
鹧鸪凌乱地啾啾鸣叫,鹧鸪倾诉着人类无法洞悉的烦躁,似乎也在阐述它们无法理解的人世间的悲凉。
西山晚钟
余晖遍野。
山下的大藤峡、白石洞天,找到了它们的位置。
北回归线,陪黔江、郁水来此,进浔江,见东塔回澜,并见证了大成国国都秀京,如飞尘,落下来,成城——浔州古城。
“尘世路间,不觉忙忙终日;碧云天里,何妨息息片时。”
天地间的冷暖,在世间一角,相濡以沫。
那么多平静。一点涟漪的愉悦,就可以把自己淹没。
而岁月无言,在山坳,去留无意。
晚钟声起。
远远的,夕阳中有一驾马车,沿山路滑过。
三五鸟雀,自树林中升起,其中一只飞到了马车前方。
一条小溪,伴山路,低声呼吸。
世间的纷争、烦恼、无着,如雾霭升腾,隐入茶山。
山间最后一丝残阳,照亮归一之万物。
夜晚,因黑暗而渐次明朗。
漓水之上,凌波微步,九马画山
时光在漓江上似乎全是清脆、欢快、明亮的。
然而,它们横空出世之后,这一段江山,画风突变。
——九匹马!
锋棱突出,清瘦的骨头,刀光剑影中,从容飞渡;
澎湃血性,灼热的气势,千军万马里,飞腾如虹。
它们,月黑风高之夜越过大山,
它们,蹄声犀利之响踏破岁月。
山河万里,繁华无限。它们,只从江面上一掠而过,给荒凉以欢呼,以奔腾,以凝固后依然不可阻拦的自信的锋芒……立在甲天下之山水丛中。
圆月高挂,而冲锋在即——
九骑,即全部。
轻生重死的九骑,大风一般,要掳走光阴!
大明山上杜鹃声
嘘——
低点声,再低点声,或者谁也别出声,把道路让开——
错过春天的千百里杜鹃,一下子全开了。
短柄杜鹃、华丽杜鹃、广西杜鹃、贵州杜鹃、毛棉杜鹃、红岩杜鹃、北江杜鹃、山桃花、深山含笑身边,赤松林、刺槐、麻栎,还有银杏、杜仲、水杉,也曾开过花。连翘、白檩、扁担杆子、胡枝子、绣线菊、石竹,一样成长过。
那些倒在山坳里的松叶和断枝,忧伤早已化解。
大火中消失的大树,业已超生。
枝条上,怒放的杜鹃,站在摇晃中,多么香,多么艳,多么忘我。
它们有幸站在高处,站在大明中,目送季节中所有扭曲的光阴远去,然后迎来属于自己死亡的荣耀。
镇南关背后
青石板上刻满马蹄。
每天清晨,马蹄声自动鸣响,整齐划一。
是一标一营人穿着清兵的服装,经过,往南,又往西。
他们是冯子材、苏元春、王德榜、陈嘉、蒋宗汉的部队。
人马合一、衣衫褴褛的队伍,走进月黑风高之夜。
他们在镇南关内约4公里处之关前隘,用土石画出一道线:有退者,无论何将遇何军,皆诛之!
他们严肃认真的到来,冲淡了传说中的浓烈杀气。
他们饥寒交迫的到来,只为蹲下能站起。
每天清晨,马蹄声后,路边的树林便开始有鸟儿从一棵树跳到另一棵树。
它们在我所有回忆都无法抵达的高度,用啾啾的凌乱叫声,阐述它们对这个世界的态度和悲喜。
大山十万,经过人间
萌生于高原雪山,行走过无人之境。
一千年,一万年,十万座山,化为十万头大象。
奔驰至此。
这是谁也始料未及的。澎湃、高亢、低陷、光亮、阴暗……瞬间回到初始。所有混浊和浑黄,化成漫天青绿,面朝大海。
背后是地平线,是缓缓流动的黄河、长江;前方是崭新的大海,是南亚、东南亚,是未来世界的蔚蓝天空;是意蕴丰富的云,从西北飘来,往南方飘去。
时光抛在身后,荒芜搁到天上。现在,剩下的,只有凝望。
大山之外,哪一朵云,经过人间,将要潜入海底?
大山之上,哪一朵云,深入石头,不断传递人间消息?
风起的日子,新月如钩
姑婆山上有仙姑——
昼行七日,姑娘妙虹看见大风中追寻归宿的树叶落向深谷。
夜行七夜,姑娘妙虹看见若隐若现的夜行流星如天边孤雁。
道路千万条,阿满哥,你走了哪一条?
千条万条通向奈何桥。
前三年,后三年,奈何桥上又三年!
今晚,新月如钩,恍惚三更灯火。这样的夜晚,该澎湃怎样的爱——
犹如忧伤躲避不开燃烧百年的地火,
相思更比悬崖上一站千年的五针松。
风起的时候,说过携手,不放弃美好记忆,风息的日子,说过比肩,不相信岁月蹉跎。
而爱又如何?
世间薄凉,甜蜜只有回忆里。
爱又如何?
往事已忘,往事没在往事里。
八角寨,秋林无语
所有树木都不需要再次确认。
它们何其相似。
仿佛合一的树下,鸟儿低头觅食,蚂蚁爬过树皮,杂草四处蔓延……燃烧和寒冷相依相伴,温暖和死亡比肩而立。
这集体无意识的原野,是个人英雄主义的山峰。
无明亮,无黑暗,无邂逅,无错过,无悲悯,无欣喜,无惊讶。
这里瞬息万变,这里千年不动。
所谓天翻地覆,在此山林小道中,等同微风吹过高矮不一的树林,等同一片树叶在微风中随意落下。
等同天高云淡,北雁南飞——
一声声低沉的呼唤,胜过万千马匹惊天嘶鸣!
到木伦的林子里去
想起那触摸不到的欢乐,从树木根部蔓延到每一片叶子;溪水流过丛林,吞没了它们的来路;很快,丛林中积压日久的燥热,在寂静中翻腾起来。
还想到小道上畏天知命的枯叶、断枝,按着耐心徘徊的风。
而我要朝着风的方向,穿过尘埃,去林子。我想去探看那些倒下的巨大树木,是否安好。我要由着那些枯枝的指引,去看看沿路返回的一队队蚂蚁,今晚睡在何方。
进入林子之前,我必须顶着漫天灰暗,拐过街角,离开热闹。到了野外,必须正好遇到一匹刚刚撒开蹄子跑向林子的马。而我,必须和那匹马一起,不假思索,纵情奔跑。
跑啊,跑啊,我们要忘记远近高低,忘记山川擦肩而过。
大容山见闻
仍然会有细雨,在天上飘,沾湿头发;
仍然会有轻风,在山涧流,送来温柔;
山石仍然粗犷,竖立山之上;山色仍然收敛,隐藏清香深处。
仍然会不期而遇三五鸟鸣,响于树梢,它们只回应生机,不惊动寂静;仍然会有冬寒从山顶压下来,春暖在山底迎上去;仍然会有生命萌动的声音在泥土、山石和草木中,拔节。
空山幽谷,一刻不停进行着万千变化。
那变化是山中的浓翠,是云海的呼吸,与自然生长的声音融为一体后阴霾里迅速蔓延的艳丽无边。
莲花山放肆地笑
她无心无肺的村姑脾气,漫不经心地扩散。那么坦然。使少走山路的我,不得不相信原始和朴素,真好。
当然,你也可以觉得不好。
但是,这有什么关系呢?
她站在阳光下放肆地笑,露出两颗兔牙。她养了满山杜鹃。杜鹃都叫过千万年了,她还站在那里,不言不语,只是微笑。
南湖边,柳树下
那棵柳树看尽了人间的生离死别和无常变幻。
而春天的气息仍盛:花落了,泥土收藏了花朵的娇艳;冬天来了,云彩留下了往日的痕迹。
谁的双手,在这里,掩埋半生酸涩,又把下辈子的沉默注入不动声色的湖水之中?
这株柳树,那么老!它站在遍体鳞伤中。
它满身皱纹里,有瓷器破碎的声音。那清脆的声音,如细雨,在天地间纷飞。
那声音,有一天,突然,如山洪暴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泛滥下来。
而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用你苍凉的双手,擦去我脸上的青翠!”
黄姚一梦
九宫八卦阵摆在田野中间。石板是接通街道和夜色唯一的桥梁。
五百年前,如此。二十年前,如此。而今,依然如此。
宝珠观古戏台上,高矮胖瘦的身影,来来往往。爱恨情仇,帝王将相,都灰飞烟灭了。
烽火连三月,枯寂数百年。而天马山下,古镇如石。
潇贺古道,横着,竖着,担着岭南文化和粤语最早发祥地的重量,于岭南地界,步步有声。
古镇上的亭台楼阁、楹联牌匾,反复用智慧印证梦境,却终究敌不过脚下随便一块石板真实。它们,古老,可靠。
黄姚的石头,有田野之气,而且到达虚无之美。
就像夕阳,气定神闲,照在每一个角落,照在古人走过的凹凸上。那神情各异的金黄,是时间,是真正的梦者。
扬美那些转弯
天色从河对岸灰暗过来。泊在岸边的木船上,有人淘米,有人洗菜,有小孩哭,有喝酒和争吵的声响。有人往岸上提东西,有人冲江心使劲吆喝。
河滩上石子无数。随手往水中摸一块,搓洗两下,满身泥尘的石子,顿时变得光滑和舒适。恰好有一道光线照在石子上,闪出奶黄的光。
然后,把它放回河水中。
它们躺下,不知又要躺几千几万年。
转过将倒未倒的泥砖墙,就看到她,扶着破旧的木门,张望。
浅灰色上衣。深灰色裤子。疏于整理的深灰色头发。头发掠过前额,遮掩着眼睛。她的手,少有的粗大,有些不知所措。她身后摆放着诸多无序的杂物:扎竹排剩下的竹子、旧锅、柴草、碎砖、藤椅、塑料薄膜、木桶……
好像早就知道我们会经过这里,突然相遇,她看起来没有一点诧异。她树皮一样的脸,正渐渐舒展。她石刻似的嘴在说话,但听不清。她蒙眬的眼睛里,有一种东西融化、流动。
我朝她按下快门。
我们一起,站成了眼前的世界。
墙角,堆放着四层灰老瓦:每片颜色深浅不一,弧度、大小、完整程度,却接近。
瓦堆最上一层,搁着三只泥黄色的瓮。两只大的,一只小的。大的倒立,小的侧卧。一株羊齿植物从侧卧的小瓮口探出。更多细柔的垂丝,自屋顶挂下,轻轻摇晃,绿得耀眼。几块巴掌大的石头,东一块,西一块,搁在瓦堆上,和贴着青砖墙脆生生站着的蝴蝶兰一起,保守着某种秘密。
夜深后,星辰稀少,弯月渐升。
小镇的老房子,坐在漆黑的淡然里,像一群靠在一起听风的老人,顺应天理又相忘于江湖。
除河水流淌,虫蚁吱吱,天地间,好像再也没有别的声音了。
竹林深处有大圩
八条大街,十三个码头,数万人,“逆水行舟上桂林,落帆顺流下广州”。
……时间,又过去一千年。
倒塌的倒塌,坚挺的坚挺。
天地间的事物,各安天命,而总有一些古老被拭新。像那落日,又站到了江水中。
“大圩江上芦田寺,百尺深潭万竹围;柳店积薪晨爨后,僮人荷叶裹盐归。”(明解缙《大圩》)
依然山色苍翠,水声潺潺,秋蝉的鸣叫清脆、明亮又含糊不清。
漓江边的码头上,停泊着三五只熟睡的木船,背对广东、湖南、江西的会馆及清真寺。那些远道而来的人,在“哗哗”作响的水声中,又悄悄走远。
只有河对岸毛洲岛上升起的几缕炊烟,天天和微风吹送的白云互相致意。
一碗粥里的狂欢
竹椅斜躺,蝉声如梦,一群鸡崽摇摇晃晃走进芦圩古镇的夏日阳光。
黑锅煮着人间白粥,一熬就是五六百年。
……风吹过,粥香没了,炮龙声来了。
龙牌高举,锣鼓喧哗,八音齐鸣(唢呐、京胡、二胡、大胡、秦琴、锣鼓、钹、木鱼)。
一束火把,照亮街市。
一条巨龙,舞起狂欢。
闪烁的光芒,是吉祥兴旺的传说,也是添丁发财的象征,更是千百年来目光对世事的审视和期待。
它们挑战般的光芒,比一百颗太阳的光还耀眼,比一千头老虎的奔跑还猛烈。
就像卢氏粥香,来自另一个世界,却天天喂养眼前的生活,年复一年,切割日月。
它们在这个古镇,似乎要把内心深处引而不发的事物,纷纷点燃、引爆。
然后,在我们目光无法企及的地方,一一填埋。
返回江头村
背景阔大:
大江、大河、大山……
贡士、进士、庶吉士……
背景只是背景。背景不在现场。过往的事物,再逼真,数百年来,也没能惊动周氏祠堂的灯盏。
满月中的小镇,如满月中的耳郭,透亮。
小河在背后,扬起鱼儿打水的声音。
月亮和露水似乎在低语。
亮的、美的,都被它们湮灭了。湮灭路上有深爱——
骨骼撞击,朗朗的宣言。
窗里和窗外,还是昏暗的,看不见风。
想着,风一吹,风就过了山冈。
风再吹,莲花池,还是莲花池。
池中有睡莲:淹没的是世态之姿,浮现的是未知的走向。
旧州,名字
在一只碗里看到自己的期待无比顽固,也看到波光潋滟中你渐去渐远的身影。
时间与时间之间的距离,能致命。打开任何一本日历,看到的每一个日期,都是时光漂白的悲伤。
我从不怀疑燃烧之后的岁月,那裸露的河床,曾满满的,全是自由滋长的目光和爱。
因此,不要问我的姓名。每一阵风吹过,我的名字都将更换三次。
也不惦念你的名字。
你的名字,像云在天上飘,隐藏太多神往,又背负无数秘密。
凌云(五章)
沉默的茶叶
一片茶叶,不会因时代风云演变而停止它们翻云覆雨的速度。
大海的翻腾也一样。
它们背靠沉厚大地,自绿而黄,沉重又飘逸。然后穿洲过洋,去远方。
很多夜晚,和一片片茶叶又相遇——
不可言说的秘密,不再需要说出,甚至不需要明了。
甚至时间里的一切,都是沉默的。
雨落在所有的茶树上
时光如白马,从细碎、柔软的茶树上飞驰而过时,一场雨,落了下来。
雨落在叶子上的声音,像羊在吃草。
雨无欲无求地落到叶子上,落到茶树中,无所顾忌地进入苦涩。
雨一定以为茶树叶子听懂了它们撒欢的声音。
可能它们是懂的,然而,我不懂。
我是多年之后,才确信茶树生长的声音,就是白马低头嚼草的声音。
是那声音,把雨引上山坡,让所有青绿都慢慢心满意足。
谷雨,谷雨
一切都在沉默。
这沉默是飞鸟衔落的一枚枚种子,在泥土里发芽和生长,然后长成一棵棵茶树,在山坡上挺拔和茂盛,向阳一侧是相思,另一侧叫忧伤。
在一缕茶香中,相忘于江湖
有忍让,有溺爱,有信仰。幻想中无数哀歌复活,黑暗里青春泛滥无边。
生命拉紧黑暗的缰绳,缰绳洋溢明亮和温暖——
想起来遥远,但是清晰;动荡,但踏实;与自信无关,但有力量;没有安慰,但饱含荣耀。
一场灵魂的飞翔从天而降,一辈子,现在只剩下这短短一缕。
沧桑摇曳
最好是细雨敲窗的深夜,最好有一把坭兴壶,最好一个人,坐在灯下。
杯中的茶,比世人先行一步,勾画出虚空的实在和天涯咫尺间的距离。
一杯在手,不管清冽还是黯淡,都饱含沧桑。
而我们还没来得及感慨,水中的叶子,已若炷炷青烟,完成沉浮,各自入禅。
大瑶山,红果子落下
一个声音告诉我,要把青绿中暗藏着的八个红色果实,献给第一个听到我歌声的人。
这个声音还告诉我,让这个人用这八枚果子,组成一支队伍,去开拓疆土。
因为这个未来的声音,我要写一首诗,献给果实。
歌颂它们藏匿苦难背后的光辉岁月,枯黄丛中云卷云舒的恬适,迷失于青绿而不失清醒的独立。
我还要歌颂那个声音,漫天大雪一样,以最柔软的坚硬在背后推了我一把。
云梯,通天直上
山歌仍然新鲜,树木仍然和一千年前那样长出来。
石板路温润,梯田性情分明。
伴随稻谷黄过熟过千万回的人们,还住在山上。
龙脊上的水,也泊在原处,虚实着微雨之春。
每天清晨,云梯仍然从雾中升起,像通天直上,又像自天而降。
八角寨,山坳中
给予和得到,都不需要。四周只有野草、杂树,闷热和远方。
就那么一瞬。
当蜻蜓飞过你的背影,你感觉到内心疼痛时,人已像缺掌的木桨,突然被推到了阳光中。
十万[1]大山,山从北来,风往南走
树木明朗,繁花清高,金钱豹、林麝、雉鸡的呼叫从背后传来,不理睬人类。
在这山里,别试着想象自己人面桃花,也别告诉远方,你和金花茶、苏铁、桫椤、鱼尾葵站一起,站在无边阔叶林中。
对一座自己依靠着的大山,除了双手合十,我无法展开想象。
十万大山,东北往西南,一直护送春色,从我们头顶上方经过。和前来迎接的南来海风,一天天黝黑我们曾经白皙的额头。
漫天的红色会说话
枫树和草坪,沿着起伏的斜坡翻越,用香气交换内心的言语。
每一片叶子,都是一只行走的灯笼,它们噙着浓浓的欢乐,也提着薄薄的忧伤。
四面八方围过来的人,在这里拾取久别重逢的时光。他们沉醉、摇晃和转身,目送马群突然跑到半山腰。
有人凝视,有人恍惚,有人呢喃,有人高歌。
他们似乎要把落到地上的所有红叶重新装回到枝条上。
而一阵风吹过。围过来的人就都得返身走远了。
只有漫天的红色,继续腐烂进德保的泥土,并于次年,重新在枫树上长出来,再红一回。
炮龙,爆竹
挑战的闪耀和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声音,似乎要把世间的角落都填埋、填满了。
仿佛消失的时光,迅速返回,几百年引而不发的怒气,一一引爆。
那么疯狂,疯狂啊——
疯狂得我们都看不清它们的生发和消逝。
西山又一日
在这里,独自度过一夜,打湿前额的,要么是雨水,要么是露水。
很难还有别的。
在这之外,一天又一天,淡化仇恨的是时间,消解恩情的也是时间。
很难还有别的。
西山,又过一日。
日子,和每天折返奔跑那样,没按预设进行。很多事情,仍旧无处安放。虽然它们扬起的灰尘,在掩埋往事,掩埋得像什么事也没发生。
程阳寨里有一扇起伏的旧窗
相信荒漠终会布满心灵,孤独将伴随终生,乌云不会撤出天空,暴力和邪恶是人类永恒的赞歌。
也相信,星汉灿烂,掌心有温暖,大地上的植物沉寂后会重新茂盛。
更相信我的世界和世间的悲欢,起落一致。
但是,我的世界不是大千世界。
我的世界,在这个夜晚,只是程阳寨里一扇合不拢的旧窗。
旧窗上的破玻璃,泛着起伏不定的光。
药香中的金秀
再远,也有尽头,正如最近,也通向无限。
金秀镇正是这样。
小小县城,首先显现出来的是一朵花的洁净,然后是种满花草的山石,之后才是瑶山、山歌和传奇。
它背后埋伏着的无数草药,会在寂静中隐约透出轻易就擦肩错过的丝丝清香。如秋夜朗月光辉中的星辰,既融于灿烂,又闪烁出独特的光芒。
遥想句町国
我曾怀抱一座荒城来到河边,在万物更替中,拆其城墙,掘其根基,将砖头,逐一填进无边黄昏。
当拨弄完泥土,清扫干净脚印后,我听到松涛阵阵,有风从背后推来。
几头老牛,正缓缓走过山坳。来路上那些云彩,仍一动不动,挂在空中。
我没有想到,云彩燃烧的痛,不但把来时的路烧得模糊不清,而且已经完成夜色大范围的蔓延。
山中
空气中弥漫着的年迈气息,不能阻拦腐朽里源源不断泛出的年轻喜悦。蜷缩于树根边的虫子的迷恋,披满灰尘,仿佛轻轻一碰,就会掀起惊天激荡。
但是,山中,无论多激荡,也冲破不了天厚地重的马步。
整个下午,我就这样无所事事地躺在寂静里,让腐朽气息,一边把自己发酵成自己养胃的口粮,一边倾听灰暗和阴冷,倾听藤蔓背后大鸟扇动羽翼和怪兽哀鸣的声音。
声音里,有月落,有乌啼,有露水打湿茅草的应和。
似乎还有远古人们活动的回响——
他们在寒霜满天的大山里,兽皮遮体,追逐着一群和他们大小相似的动物,似是猎杀,更似在娱乐。
扬美古镇遇见一株虞美人
深绿和浅蓝,攀缘石壁,在僻静处传扬泥土的生气;在高高矮矮的树林和杂草丛中,撑起鲜红;世外隐蔽的秘密,似乎也在此开放——
一切所想,如愿而至!但愿——
它的生长,清晰些,更清晰些;离我们近些,更近些。
隆安客栈前的芭蕉树
无数不曾命名的植物,和它一起,植进春天。
而现在已经是盛夏了。它们终于在夏天,用翠绿,在透不过气的炎热中,向全世界陈述生长的尊严——
发芽、茂盛和迎接死亡。
当这些植物按照它们的自由在杂乱世间一一进行时,我的怒放也悄然来临。
我的怒放是南方村野的怒放,是房前屋后稗草、碎米草、鸭舌草、慈姑的怒放,是村后山坡上野海棠、木槿、杜鹃、爬山虎、鸡屎藤、含羞草、过江龙的怒放,是高的、矮的、壮的、瘦的农人和肥瘦不一的牛马的怒放。
夜幕降临,在隆安,我和一棵芭蕉树站在客栈前,我学着它的样子,站进黑土。
沉默的铜鼓是吃饭的盘
热闹的世间,长久不息的战火,群星映照下那亿万年澎湃不息的湍急江湖,大雨清洗后的银河,摇曳不定的恍惚……
“雀步蹙沙声促促,四尺角弓青石镞。黑幡三点铜鼓鸣,高作猿啼摇箭箙。”
号角悲壮,鼓点急促,星河摇动了,新人成旧鬼,天涯即咫尺。
……一只青蛙跳上那面铜鼓,蹲了一千年。
而民以食为天:先是铜釜煮出温饱,然后才是铜鼓敲出悲欢。
它们反复告诉我的,我承认顺理成章,但还是一无所知。虽然鼓声那么近,像夜来寒霜,打湿我的前胸后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