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培
我的童年时光,耳边充满了三两座船闸大声而愤怒、同时模糊不清的叫骂声,无论是在酷热的夏天,还是严寒的冬季,河里面开闸、关闸的声音,都响彻我们这个苏南小县城的偏北一带。因为那里有一条临近长江的支流,流经城北,径直通往京杭大运河。每天有数不清的民用船只和小型拖驳船驶经这里,把货物运往南北各地。在那些年代里,河面上船只寥寥。船闸上工作人员的吆喝声也无精打采,开闸的水流声催人入眠。通常是一个男人夜间值班,午夜十二时或者凌晨四点,开一次闸,其间伴有民用船上柴油机马达的发动声、闸门初启的声音和值班男人凶恶的呵责声。一阵忙乱之后,船闸又恢复了平静——一种失望、疲惫的成年人的平静。我长这么大,三十多年来,那个船闸上的值班男人(不知换过多少轮了)的声音,听上去从未有过比较长的愉快的心情,总是那么暴怒、尖刻、恨铁不成钢的坏脾气声音(他对每只过路的船骂上几句),仿佛说话人是在一个饭烧煳了、家里被愚笨的妻子弄得一塌糊涂的房间里。三十多年,我从未见过这位犹如深夜的恺撒大帝般的播音员的脸。三十多年,他几乎就在我房顶上吆喝。从我刚降临人世那会儿,一直到今天,其间夹杂几次大的洪水(他的声音自然变成真正的暴跳如雷)。三十年来,我已经学会了在他的坏心情、在他震耳欲聋的声音中入睡——在某个不知名的男人的愤怒、仇恨里静静地读书。我曾想象过他阴郁的面容,想象在大街上,在船闸附近塔楼的旋梯与他相遇,但也可能看见完全不同的另一张脸,在中年老练的倦怠中微笑。而渐渐地,随着岁月的流逝,这船闸上不知名的男人声音也在我安宁的视听中,变成了世上另一种潺潺的水流。夜深人静时,它几乎成了一个人孤独时某种和夜空、星星相关联的甜蜜的安慰——凌晨时分的蒙蒙细雨,使这个声音变为柔和感伤的男中音,在透过朝向河道的窗口眺望中,在那挂有历年政治运动标语的高高的水泥塔楼内部,一个声音和我相处了三十年,三十年来他一直在不停地说话,却从未和我交谈(他只是痛恨那些拨错了舵向,容易使狭窄的河道乱作一团的船的航行)。而我终于将他看作一种交谈:发怒、自言自语和隐蔽的歌唱,对熟睡的劝慰和一个人在他时间坐标上的准时到达。小时候,他常常像敲碎一粒核桃那样把我从睡意蒙眬中惊醒(伴有上涨的水位、恶劣的天气)。当我做过几次大的旅行,分别在这个国家的西北、东北、沿海地带,我发觉我开始有点想念起他了(那在深夜旁若无人的咆哮声跟这个苏南偏僻的小县城是何等不相谐!)。我喜欢上了这个阴郁(因为他)的船闸,在落雨天的夜里几乎说不上是风景的堤坝,那些主要以水泥为原料的建筑物外层,甚至那些政治标语。远远地站着,我也不再十分反感它了——一切都在一个宁静的夜空下存在。而我挟带着一本诗集,几乎也变成阴郁、秘密的男播音员本人了。我也长期不友好地(我不得不如此)对着一个河道、一名读者说话。月夜和乌云使我的职业带上几分诡秘,使我说话的口吻越来越艰难——或者,船闸值班人员(播音员)三十年来的声音使我变成一个在生活的闸门附近晕头转向、激动得脑子一片“嗡嗡”声的船民,不能不在他严厉的呵责声里拾回掉落的靠球、竹篙,赤脚冲到船的左舷,在尘世“突突”的煤烟声中,在世纪无情的船闸下顺流而下。
散步
我去散步时,从不大注意看那架风车。我要看,只看那些弯腰在麦垄上割草的人。其中一个是年老的妇女,我从她偶尔直起身来喘息的姿势上看出,她是所有母亲中的母亲。甚至在她竖立时,她的身躯仍有些弯曲。她一定是很累了,抬起手臂到颈弯去揩汗。天空一片静谧,风橙黄橙黄吹过青蓝的水面。在这午后的旷原上,除了炎热、枯萎的草,蜻蜓,朦朦胧胧的土块的颜色,还有什么?我说不出我的苦恼,我那过于清闲的头脑来自何处?只是一片片地看着麦地和河岸在愁闷、清新的暑气里蒸腾。燕子飞过了,转眼间,它飞行的路线像一个人的生平那样恍惚、短促。我下意识地夹紧裤袋里的一册诗集;我想轻声念几句,但除了我,谁又能听见?这满世界的寂静,我甚至怀疑连我自己也听不见。但声音发出了,总得有人听见——那听见它的耳朵,是什么样子的呢?诗太复杂了。连最简洁的诗句,在这大地的静谧、万物的安眠中,也显得过于工整、突出、费解。一阵风吹过,水面动了动,这就是它们的“听”!相对人的听觉而言,自然界的山峦、土地、森林,是多么的懵然!一只飞鸟,甚至在它飞的时候也是静止的。它的圆睁的双眼从未睁开过,或者说,在我们所熟知的那个巨大空间里,它的眼睛睁开过;但是,会不会另外有一个空间,里面所有的,则全部是紧闭的瞳孔?那些去海边旅行过的人,他们在我的记忆里,也成了神幻莫测的海的一部分。想到海,我就联想到他们,想到他们在路上走路时古怪的眼神、忧郁的举止——这是否跟那些我从未见过的海水有关呢?跟它们苍凉的声音有关呢?一个人的拖鞋,他所嗜好的书籍、暴风雨、海图和罗盘,是否超然于他个人的生死之外呢?一定会有什么东西留下来,在人死之后,在大地沉寂天完全黑下来之前,比方说:一些陌生、工整的诗句,为什么我们以后读它们,会感到如此的亲切,感到一种强烈的欢乐、叹息、肃然的认可?究竟谁站在我的背后?在我身体之外,还有什么是我的心脏?我的“突突”跳动的血管?
月亮升起来了。茫茫夜空中,它像农家少女的一声甜蜜的笑声。那笑声,我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具体听见过?会不会附近有一片微风的竹叶,“簌簌”地抖动着宛如秋后的霜冻的嘴唇?她用镜子照照她那张发白的脸。她也许在想:屋里怎么会没有别人呢?我去更远的草甸上散步,对于那些看不见我的人,我像风一样,既是真实,也是虚妄,而我怎么可能是虚妄呢?在这个下午,我走的路、看的风景、动的脑筋,难道一天天就这样过去了、消失了,变成了空虚?那些看到大地上景物的人,能否看到我的思想?严格说来,一个人是不存在爱的。他没有机会,也没有能力去显现爱。他有什么资格说爱呢?他那么世俗,那么灵巧,那么会说话;他的身子那么重!他如果接近爱,他身上的一切都将成为负担。爱是另一种存在物,另一个空间。比起人,其他动物也许反而更挨近这个空间,这很大部分要归功于它们不说话,它们用它们沉默的躯体穿透阻隔着我们的那堵空间的墙。或许,一只猫,一只小鸟,比人更懂得在无声中说话,跟宇宙间浩大的事物相熟识?在空虚中一个人那么快地就容易软弱下来;而一只猫,它整个自身就等于空虚。它不需要再去抗争、搏斗,它生下来就博得了在自然中哞叫、蹦蹦跳跳的权利,可是人啊!他们那么轻易地想到爱,竭力想当它为一件简单、真切的事,可是他们中间有哪个配这么说,配像一棵树那样在静止的风中伫立?
“沙沙沙”,一阵风吹过林中的干树叶。四下里,黑夜仿佛在对每一块嶙峋的山岩悄声低语:人,一个谎言。
——我又看见了那个风车。旷原上,我的视线被风车下面的一片波光粼粼的河水久久地吸引。我认出了那个穿花衣服的少女,她尖叫着,蹦跳着,向开了花的山坡草地上奔去。她像一枚红色的浆果,消失在落叶堆里——她尖叫着,而这一切现在听起来,竟是无声。黑暗中,我不再有任何疑问。
(选自2015年第9期《青海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