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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女中豪杰

噢,深不可测、无穷无尽的巴黎啊……

——柯莱特

人们会以春日巴黎为题材写歌,这不是没有原因的。不单单因为栗子花开、新生嫩叶光泽动人,或者露天咖啡座又热闹了起来;也是因为春日的巴黎在这个城市最根本的两种特质上取得了最理想的平衡——既雍容娴雅又纵情享乐。在春天,你可以身穿度假风格的时尚衣着,外罩一件剪裁合身的外套,内搭短袖T恤(以备天气放晴之需),手提包里备一件毛衣(以防天气变冷可御寒),轻巧潇洒地在微蓝晨曦中漫步于布列塔尼街上(Rue de Bretagne)。春日的巴黎一如喜怒无常的女人般阴晴不定。

布列塔尼街位于玛黑区里不那么走在流行尖端的地带,也是我接下来三周日常采买的一条街。我熟悉了我偏爱的本地面包店(三家的其中一家,根据瑞秋的字条,这一家有最好的牛角面包)、奶酪专卖店、尼可拉斯酒品小铺[1]和蔬果摊贩。我饱览鲜艳灵动的色彩,呼吸各种浓郁的气息,然而,大可不必急着去品尝或尝试什么。这长存的巴黎风光在此自古不变,它不介意再多等我一会儿。

我朝向河畔走去,每走一步,玛黑区就变得益发迷人,也更壮丽。这里既有微小的细节,也有大气的规模,总能在不经意间一次次打动你。我得一次又一次地穿越马路,好看看某间小店橱窗里某个绣工细致的手提包、设计巧妙的灯罩、精美的衣裳;或者,我得站远一点,让视野更辽阔,只为了一览一座雄伟的十七世纪宅邸。我试着回想读过的每一栋建筑物的资料,试图将我想象的和历史知识中的巴黎,拿到真实世界里印证一下。我经过一家瑞秋最爱的店铺,摆放整齐的一架架古旧明信片,黑白影像无声诉说着属于过往的巴黎历史。

我吸着微凉的空气,觉得心胸开阔、神清气爽。长久以来,我的人生总是马不停蹄、横冲直撞地一路向前,焦虑地望着一片虚无。我猜,在这方面,我是时代的产物。现代社会全然地否定过去,它鼓励我们扬弃一切老旧的、用过的、私人的或不再能以金钱计算价值的事物。取而代之的,是我们被制约在恼人的不满中过活,贬低自己所拥有的东西和经历,以求在市场中找出更新、更好的物质。这求新、求年轻的风气所向披靡,就连我们老化的身躯都遭到残酷的否定。我们好高骛远地望向大好未来,一再地奋力追寻,却不曾真正得到过。

但现在,我感觉自己正从这股焦虑的现代潮流中脱离,开始学习历史所能带给我们的慰藉以及启发。过去几个月所读的书,延伸并且厘清了我的观点。是历史将我们的生命带回过去,促使我们以不同的方式看待未来。在历史的洪流中,个人生命显得渺小,却也莫名地更加耀眼。历史让我们变得谦卑,同时又使我们显得高尚。

在这个巴黎的早晨,在这些不变的店家、恒久长存的街道、古老的建筑当中,我还能再从另外一个角度感谢这些巴黎女子。对她们当中的许多人而言,生命中的万事万物并不会随着时日而彰显道理,同样,对于我也如此。人生是个不可思议、难以捉摸的把戏,但她们勇往直前,时间也证明了她们的勇气。

现在是春天,季节之美正在巴黎井然有序地展现。我放松下来。

真是历史建筑的女中豪杰。我迂回地穿过巴黎圣母院(Notre-Dame Cathedral)外围人群,驻足仰望那巨大的石雕正面。近年来,圣母院被彻底打理过,这整容的工程也对她施展了魔法,就连滴水兽看起来都比较快乐了。我没有进到教堂里,圣母院对我而言太阴沉、太“钟楼怪人”[2]了一些〔我比较喜欢圣礼拜堂(Sainte-Chapelle)的精致细腻〕,不过我绕到它庞大的身躯后面,再走过一座桥后,来到一间非常传统的咖啡馆,坐在靠窗的位子可以看到圣母院的背面。从这个角度,看得到在半空中支撑这位年迈女士的拱壁——那让她保持在高处不被碰触的骨架、马甲和硬邦邦的蓬蓬裙。

我口中的这位女中豪杰,坐落在巴黎的地理心脏地带,处于一个有如磁铁般吸引世界各地伟大女性的城市中心。单单过去这一个世纪,喊得出名字的到访者就包括了卡拉斯[3]、南西·米特福德、伊迪丝·华顿、珍·柏金[4]、奥莉维亚·德·哈维兰[5]、夏洛特·兰普林[6]、佩图拉·克拉克[7]、阿娜伊斯·宁[8]、李·米勒[9]、邓肯[10]、玛塔·哈里[11]、玛琳·黛德丽[12]、格特鲁德·斯坦[13]、约瑟芬·贝克[14]、珍妮特·弗兰纳[15]、杜娜·邦恩斯[16]……每一位都在人生中的某一时期移居巴黎,其中有许多更将此地作为终生归处。

她们为什么来到巴黎?爱情,当然,总占有一席之地。她遇见一个法国男人,坠入爱河而搬到巴黎。(当然,也有很多时候,她来到巴黎寻求和一名女子的爱情。)南西·米特福德在与法国男士高斯登·普洛斯基谱出恋曲之后,她对巴黎由喜爱转变为热爱。但我认为,这转变不单只因为爱情,总还有什么其他原因。如果愿意,巴黎为女性提供了一个空间,让她们得以从错综纠结的情爱、家庭关系中解脱。这里是她们可以自在地做自己,甚至可以自由地重新创造自己的地方。

格特鲁德·斯坦如此诠释巴黎的神奇魔力:

于是我是个美国人,

而我一半的人生都在巴黎度过,

不是造就了我的那一半,

而是我所造就的那一半。

一个造就人生的机会,不论你选择了什么来造就,这正是巴黎允诺给格特鲁德·斯坦以及其他女性的。这是一个让女人得以定义自己,并且以她自己的定义让社会所接纳的城市。你可以超越自身既有的一切,包括你的过往、你的血缘、童年经历,甚至自身文化的重担,这多么令人向往啊。

但我花了好些年,才懂得巴黎这独特、婀娜的风韵。

初次造访这座城市时,我只是个第一次被外派的低阶外交官,正在前往贝尔格莱德(Belgrade)的途中。当时是冬天,即使我沿着林荫大道快步疾走,还是觉得寒意从脚底蹿上来。巴黎一点儿也不是传说中那个柔情浪漫之都,甚至比我所感受到的更加寒冷。在热切的观光客眼里,巴黎那些没有喜怒哀乐的围墙显得过于冷淡。它们不像纽约的高楼大厦经过精心打造,欢迎你抬起头来欣赏赞叹,也没有矮到令你想偷偷地往内窥探。我跋涉了枯燥乏味的几里路,沿路经过这些糟糕透顶的巴黎围墙;它们的设计似乎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把不受欢迎的人(我)挡在墙外。

我和同事住在第十五区的澳大利亚大使馆宿舍,那是一栋现代风格建筑,设计得就像一座军事碉堡,有着狭长如缝的窗户。这些位置很低的窗户磨灭了公寓里所有光线的踪迹,一名住户还曾挖苦道,如果我们想瞄准右岸的敌方建筑的话,这些窗户的确是无懈可击的机枪巢。

当然,我拜访了著名的观光景点。这些景点尽管壮观,却不吸引我。埃菲尔铁塔下的除夕夜犹如金属般冰冷,吵闹的小伙子们砰砰地放着烟火,喧闹嘈杂令异乡客更添寂寞。卢浮宫看起来未免太大、太令人生畏了,我根本无法消化。在日本观光客的闪光灯下,就连蒙娜丽莎的微笑也仿佛笑得局促不安。

不过,还是有可堪作为补偿的乐趣存在。左岸有一家小酒吧,菜单写在黑板上,桌布是白色的,星期天的午餐时间顾客熙来攘往。丽弗里街(rue de Rivoli)上的安吉莉娜点心铺(Angelina's),有着褪色的壁画和一群气质高雅、身材娇小的老太太。这一家的热巧克力如此浓稠绵密,蒙布朗[17]满是栗子的甜味,几乎让冬天变得值得度过。有一次,我去拜访澳大利亚友人,他们住在附带家具的公寓里,嘎嘎响的电梯那份破败的美感、老旧的提花布椅,还有斑驳的镀金画框里十九世纪的大鼻子先人们不以为然地瞪向我的目光,一切都让我印象深刻。这陈旧的奢华不只有趣,也很迷人。纵使如此,当时的我也不认为自己和巴黎有所牵连。说不上来怎么地,我就是没开窍。

从某方面来说,这还蛮微妙的,因为在中学和大学时,我都修了法文,理应觉得更适得其所一些,没想到我仍然难以欣赏巴黎。

我还记得中学时在一间满是阳光的教室里,裘德修女——一个小个子天主教修女,穿着过时的修女服,罩着长长的黑头巾,脚踩小小的黑色绑带皮鞋,躲在她那一身长袍里往外望。她每隔一阵子就教教我们这群女学生法文,不过她更常忘我地投入自己对法国文化的热情里,至少是法国文化的某一方面中。“孩子们,想想看,”她光滑的脸庞仿佛亮了起来,喃喃地说,“想想法国人以及他们对上帝的爱。”底下没有一个学生不在内心哀号。

“不论你们去法国的哪个地方,就算是穷乡僻壤,都能看到一座美丽的教堂。因为不论那些农夫多贫困,他们还是满心欢喜地捐钱给神父。他们想在村子里为上帝盖一间最好的房子……”从此之后,法国农夫被所有裘德修女的学生们视为天下第一大傻瓜。

几年后,我成为悉尼大学法文系的新生。当时,符号学和解构主义正大行其道,我们没有研读法国历史,而在解构叙事体;我们没去品味法国文学,却在分析文本。那是罗兰·巴特的时代,不是波特莱尔的天下;那是拉康的世界,不是拉罗什富科[18]的舞台。事实上,那是一场噩梦。在悉尼大学修法文,几乎让我终生将法国拒于门外。

我所受的教育让我学到很多东西,法文甚至学得还可以,但我没有学到一丁点儿巴黎的历史与文化。我没有足够的基础,可赖以了解这个伟大而复杂的都市有机体。首度造访巴黎的我,不过是一名比其他人多会一点儿法文的观光客。

几年后,我重返巴黎。这时候,我年近三十,在人生的道路上碰得鼻青脸肿。我有一份好工作,担任副总理的咨询顾问和演讲稿撰写人,但在这个职位上,我感觉不甚自在。多数时候,政治都让人很不愉快。我有个好男友,但交往并不顺遂,往往还关系紧张。事实上,重返巴黎让我有一种怯生生的感觉,觉得自己很脆弱,甚至请我的朋友兼前同事爱伦早上七点来机场接我——现在回想起来,这真是个过分的要求。而她就出现在那里,在一大清早的喧嚣中优雅现身,用那迷人的低沉嗓音迎接我,护着我穿过人群。

爱伦是澳大利亚外交人员,所以我又回去住在那座“碉堡”中。虽然我万分感激能享有这种特权,却还是身陷前所未有的低潮里。然而,爱伦的住处装满了戏剧化的现代艺品、皮耶爵香槟[19]、红艳艳的山本耀司束身套装和三宅一生褶皱衫。她的时髦玩意儿改造不了这栋建筑物,但却让这黑暗、有如洞窟般的宿舍生机盎然起来。

况且,这回我身在一个不一样的巴黎,夏天的巴黎,一座截然不同的城市,而且是从爱伦熟知且热爱这座城市的双眼看出去的巴黎。她带着我游览她的巴黎。

不过,一开始,爱伦得为我上一点法国文化课,好让我上得了台面。我们走进当地一家面包店,爱伦靠过来咕哝道:“别笑。”

“什么?”

“你笑太多了。他们会认为你是美国人。”

这可把我搞迷糊了。“笑有什么不对?”

“法国人觉得对陌生人微笑很幼稚,就像小宝宝想要博取赞美一样。”

我有点愤愤不平,本想对她说:你是说我很幼稚?是这样吗?是吗?但是我忍住了:“那,我应该怎么样?冷若冰霜?”

“应该彬彬有礼。走进一家店里,你要像法国人那样,清清楚楚地说‘日安,女士’或‘日安,先生’。离开的时候,要说‘谢谢您,女士,再会’。法国人会与他人保持尊贵、极有修养的距离。这是法国礼仪,也是很适当的礼仪。”是啊,她的口吻中就流露出一丝尊贵的气息。我顺从地变个脸,收起笑容,面无表情。

几个小时后,我脱口而出:“等一等,你一直在对那位侍者微笑!”

“是啊,我是,可不是吗?”爱伦挑了挑眉毛,轻轻晃着她的酒杯。

“很有趣吧?过一阵子,你就不需要照规矩来。别问我为什么。”爱伦令人恼火的自满态度刺痛了我,奇怪的是,她是对的。一旦我不再期望法国人对我微笑,他们就对我微笑了,好像我抓到了某种违背常理的社交节奏似的。

在我掌握到笑与不笑之间的诀窍,学会了如何以简短又细腻的礼节进出精品店和咖啡厅之后,巴黎就变得友善多了!

那几周里,爱伦从工作中抽出空来,陪我一起走上几里路,越过小桥,穿过小径,逛遍十九世纪的拱廊,踏上宽广的住宅区广场。我们去了著名的大型商场,也去了小型特色商店,买了三双罗伯特·克勒哲里[20]女鞋;我们在一家传统餐馆用餐,在那儿用餐的老太太们会顺手喂一喂餐桌底下她们带来的狗;在派对上与日本时尚设计师一起摆姿势;三更半夜闯进一家柬埔寨面馆大吃大喝;在双叟咖啡馆啜饮基尔酒;观看圣日耳曼大道(Boulevard Sanit-Germain)的同志游行;与澳大利亚艺术家共进午餐后,再与法国管理顾问共进晚餐……

在南西·米特福德的《恋恋冬季:天涯追爱》里,女主人公琳达透过情人法布里的双眼观看巴黎,而爱上了这里。

“你真幸运,能住在这样一座城市里。”她对法布里说,“在这里,要不快乐是不可能的。”

“也不是不可能。在巴黎,人的情绪变得更强烈了。你可能比在其他地方更快乐,也可能更不快乐。但住在这里肯定有源源不绝的喜悦,没有人会比一个离乡背井的巴黎人更悲惨的了。在我们眼里,世界上其他地方都显得难以忍受的冷漠和凄凉,不值得一住。”

我开始懂了。

爱伦和我在一场派对上偶遇两位年轻艺术家,我们四个人很快地就结成一伙。他们是费利克斯和小金。费利克斯有着深色眼睛与卷发,我推测他来自南法;满面笑容、身材苗条的小金来自韩国,是费利克斯的女友。有天晚上,费利克斯带我们去他哥哥经营的“雷邦”,这是一家时髦得不得了的夜总会。那里正在举行高缇耶[21]冬季男装秀的庆祝派对。我们玩得很开心,喝香槟、聊天、欣赏美丽的模特儿。稍晚,爱伦完全被一位貌似卡拉瓦乔画里美少年的意大利发型师独占,我则在热舞音乐的乐声中,设法和费利克斯聊天。我听到他提及突尼斯,我猜,他在说爱伦最近一次在那里不愉快的度假经历。

我做了个戏剧化的表情,盖过吵闹声对他大叫:“烂透了!”

费利克斯有点被吓到的样子。

“千万别去那里。不好。”我摸着肚子,夸张地作势打滚起来,吼道,“会生病,病到脸都绿了。”

费利克斯靠过来,凑近我的耳朵说:“不会吧,我是突尼斯人耶!”

我一脸惊恐,他哈哈大笑起来。从此,我们变成拆不散的好朋友。

在我离开的前一晚,费利克斯和小金来到爱伦住处,要我多待一天,这样我和爱伦就能一起出席他们的婚礼。婚礼在巴黎第十六区的市政厅举行,花了不多不少的两分钟。随后,一身华丽长袍的市长传了一个钵给大家(这是干吗?我想不通),让我大吃一惊。费利克斯和小金身穿相互搭配的白色礼服与西装,厅外阳光笼罩在他们身上,闪闪发亮。

婚宴在费利克斯的哥哥家中举行。在那栋巴黎宅邸乳黄色的围墙里,庭院处处点缀着花朵,大门内侧则漆成了鲜艳的蓝色。时不时地,蓝色大门会猛然打开,身穿白衣的送货员鱼贯而入,送来一束束鲜花、一盘盘生蚝和烟熏鲑鱼,或是一座摇摇晃晃、作为结婚蛋糕的泡芙塔。这是我第一次不只是以爱伦的朋友角色,更是以我自己的身份,受邀参与巴黎人的生活,在这个浪漫之都的舞台上扮演我的角色,演出我的剧情。感觉起来,这场景就像一出戏,有着莎士比亚喜剧般的热情与不可思议的喜悦。来自不同种族背景的摄影师、时尚设计师、塔罗牌算命师、彩妆师、社会名流以及青春正盛的俊男美女们,在一个悠长的仲夏夜里,融入这引人入胜、属于他们的故事情节里。

最后,我开始懂得巴黎了。这座城市既庄重又轻佻,既古旧却不显老,严重地保守却又夸张地现代化。在那个夜里,在那一对兴高采烈的新人、飘飘然的空气、动听的音乐和以四种语言进行的对话包围下,我感觉自己和这座城市有了某种温柔的牵系,知道自己将会一再地归来。

我离开了爱伦,离开了巴黎,回到堪培拉,回来面对一场必然战败的选战,而后男友抛弃了我。可是,我在自己身上,找到了某个非比寻常的核心——一点点的信心、一丝丝的希望。

因为,无论发生什么事,我永远都拥有巴黎。这句陈腔滥调对于我,对于情迷巴黎的许多人来说,是块瑰宝,也是个承诺。

此刻,当我拿着笔记本和一长串神秘的地址坐在这里,真难相信我先前一次次地造访巴黎,竟不曾想过去追寻我最爱的女作家们的踪迹。爱伦曾经在皇家宫殿(Palais Royal)指出柯莱特的居所,但当时我并没有特别的联结感或认同感。我想,那时的我还不知道这幢建筑物的内部样貌,爱伦的介绍当中也没有什么可供我想象的地方。(今天,我当然能够生动地想象在那狭小的舒适房间里,有着红色的墙壁、光洁的镜子、五彩缤纷的玻璃镇纸,还有那顶着一头紫色头发的狮后柯莱特,躺在她的长沙发椅上。)

从十七世纪的巴黎、大革命时期的巴黎、拿破仑的巴黎、存在主义的巴黎,到前卫艺术的巴黎,巴黎的多样化、多重性格无穷无尽。它是那种你可以层层探寻却终生挖掘不尽的城市。游民、狗大便、民族风、势利,加上贪腐——真实世界中的现代巴黎不仅存在于与昨日巴黎错综复杂的关系中,更与想象中的巴黎相互联结;巴黎不仅是一个具体的城市,而且还是一个抽象的概念。

十九世纪初,乔治·桑从乡下来到巴黎之后搬了几次家,才找到理想中的居住地点。对她而言,这寻寻觅觅的过程也是她了解巴黎面貌的过程。

我……在圣米歇尔大道(Quai Saint-Michel)某个街区转角上一栋大房子的阁楼里,很快就安顿下来了。我的住处位于桥的一端,对面是穆尔格陈尸所[22],有三间相当干净的小房间,和一个可将塞纳-马恩省河风光尽收眼底的阳台。在这个阳台上,我可以望着巴黎圣母院、圣雅各布大教堂、圣礼拜堂等景物沉思冥想。我有天空、水、空气、燕子和屋顶花园。我不觉得自己是现代巴黎的一分子,现代巴黎不合我的胃口,也不合我的荷包。我属于过去的巴黎,属于雨果笔下那个如诗如画的巴黎。

乔治·桑所寻求的,是合乎她心境以及她艺术想象和期望的巴黎。在她小小的哥特式阁楼里,她找到了一个完美场所,将自己塑造成一介浪漫“英雌”,好探索巴黎、自由与爱。巴黎为乔治·桑腾出空间,为容纳她而调整自己。巴黎的巨流掀起旋涡一阵翻搅,变得益发宽阔。巴黎给了她蜕变的空间。

我想象中的巴黎,是欢愉之都、历史之都、美之都,是一个让身为女人的我重获能量的地方。每次回到这里,就像重访一位女性长辈友人——一位尊贵、高高在上的伟大女性;她希望我处于最佳状态,谈吐机智,游刃有余,始终站稳脚步。

我喝完早晨的这杯咖啡,回眸凝望巴黎圣母院——建筑中的建筑。令我着迷的,不是它的如山不动,不是它的庞大和宏伟,而是和它一样伟大的巴黎女性那有血有肉的灵魂,那些永远处于流动中、转变中、自我发现中、创造中的女性。

注释:

[1]尼可拉斯酒品小铺:在法国各地皆有连锁的酒品专卖店。

[2]法国大文豪雨果的《钟楼怪人》(又译《巴黎圣母院》),以圣母院为背景,更使圣母院闻名于世。

[3]卡拉斯(Maria Callas,1923-1977):希腊人,二十世纪伟大的女高音歌唱家,有歌剧女皇的美称。

[4]珍·柏金(Jane Birkin,1946- ):原籍英国,后至法国发展的影视歌星。

[5]奥莉维亚·德·哈维兰(Olivia de Havilland,1916- ):英籍影星,曾两度获得奥斯卡奖。

[6]夏洛特·兰普林(Charlotte Rampling,1946- ):英籍影星。

[7]佩图拉·克拉克(Petula Clarke,1932- ):第一位在法国市场成功获得广大回响的英籍歌手。

[8]阿娜伊斯·宁(Ana?s Nin,1903-1977):古巴裔法籍色情文学作家,以出版她历时六十年的日记驰名。

[9]李·米勒(Lee Miller,1907-1977):美籍摄影师,曾为名模,二战期间曾任战地记者。

[10]邓肯(Isadora Duncan,1878-1927):享誉国际的美籍舞蹈家。

[11]玛塔·哈里(Mata Hari,1876-1917):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活跃于巴黎社交圈的德国女间谍。

[12]玛琳·黛德丽(Marlene Dietrich,1901-1992):在二次大战期间公开对抗纳粹的德国巨星。

[13]格特鲁德·斯坦(Gertrude Stein,1874-1946):美籍作家,大半人生在法国度过。

[14]约瑟芬·贝克(Josephine Baker,1906-1975):生于美国,舞蹈家、歌手,后入法国籍。

[15]珍妮特·弗兰纳(Janet Flanner,1892-1978):美籍作家,为《纽约客》杂志派驻巴黎的记者。

[16]杜娜·邦恩斯(Djuna Barnes,1892-1982):美籍作家,在二十世纪英文现代主义写作中占有重要地位。

[17]蒙布朗(Mont-Blanc):使用栗子泥制作的法国糕点。

[18]拉罗什富科(La Rochefoucauld):十七世纪法国作家,名句“真爱犹如鬼魅:众口相传,然尝目击者,鲜矣”(Il est du véitable amour comme de l'apparition des esprits: tout le monde en parle, mais peu de gens en ont vu.)(《箴言集》,第76条),流传至今。

[19]皮耶爵香槟(Perrier-Jouet):法国经典香槟。

[20]罗伯特·克勒哲里(Robert Clergerie):当今四大法国皮鞋大师之一。

[21]高缇耶(Jean-Paul Gaultier):法国知名时装设计师。

[22]穆尔格陈尸所(la Morgue):位于巴黎的陈尸所,无名尸被暂放在此供人指认,往往是些在塞纳-马恩省河投河自尽或游泳发生意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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