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被大雨惊醒的,今年的雨水比往年都勤,要按往常来说,我早开心地蹦起来了,可是今天我还要去私塾。
庄学究的私塾设在他家里,每年正月开馆,冬月闭馆,课时懒散,且我还是女子,修身治国齐家对我们来说不甚重要,所以总有几日我会不去。
可是今儿该去了,昨天就有母亲那里的人催我来说,已经向学究报备了,今日是一定要去的。
“阿圃――阿圃――”我扯着嗓子喊她,生怕她听不见。
“大姐儿,来了。来了,大姐儿。姐儿今儿怎么起这么早啊?”阿圃又开始絮絮叨叨了。
我并不理会她的废话:“外边可是下雨了?”
“是的咧。大姐儿可要多穿些衣裳。”她一边说着,一边扶我起来。
她给我拿了衬裙,又拿了去年缝制的鹅黄色的袄,里面絮的是新棉,然后又给我裹了件披风,最后,又套上了比甲。
我几乎压的喘不过气:“阿圃,太厚了,重死了。”
阿圃给我拿来了净水,说:“等出去了,姐儿就不嫌厚了。”
我囫囵洗了把脸,就坐在了铜镜前,阿圃给我梳头,她今儿给我梳的是双鬟,上边还别了一个流苏,不朴素也不艳丽。阿圃就这点好处,手特别巧,我想要什么发型,阿圃只要过了眼,就一定能梳出来。有时候也不用我说,阿圃就会留意上京别人家的尊贵姐儿梳什么头型,只要她看上了,第二天,我就也梳上了,所以,我在梳妆打扮这方面,从来也没有比别人逊色过。
“姐儿,今儿小容去后厨领炭,后厨婆子没给她,刚哭哭啼啼的,连主君都惊动了。”
小容是薛小娘身边的人,她去讨炭,定是她们又号称薛小娘的病加深了。
“那父亲给她了?”
“没给,想来主君心里还是惦念着你们娘俩的。”
“那就好,我看啊,薛小娘就是装病,心里不知道又憋什么坏呢。”
“成了,姐儿,你站起来看看。”
“好。”我侧着身子看里面的自己,十四岁的年纪,梳着高高的双鬟,纤瘦的身材,配着鹅黄色的衣服,好不精致。
“要是我长地再好看一点就好了。”
“大姐儿再说这样的话,可就真真气死人喽。”
“我说真的,林娆比我好看多啦。”
以前,每次带她出去玩的时候,总有人就说我们是孪生姐妹,这已经让我很生气了,我是嫡女,怎么会和庶女是孪生姐妹呢,可还有人接着说,林娆长得特别好看,说她水一样的眼睛,一句话都没有夸她身边的我。我都快气死了,以后出去玩再也没带过她。
现在没人说林娆长的好看了,她们都只夸我,说我天仙儿一样的人,日后谁娶了我,谁就等着享清福了。可这些话,我都没听进去,因为我知道我们都长大了,她们知道谁是嫡女,谁是庶女了。
“姐儿,大娘子还在主屋等着你吃饭呢。”
“我这就去,你不要忘了让冯轻收拾我上学的东西。”
“我记得了。快走吧,莫要让主君和大娘子等急了。”
“好。”我疯一样地跑出去,一个劲儿地跑到了主屋,丝毫不顾及大小姐的形象,其实我在家里就是这样的,随意得很,可一出门就一副大家闺秀的样子,哄得别人时常在母亲面前夸我,逗得母亲也哭笑不得,只得在人后自己安慰自己:“幸好还有眼力见儿。”
我一进去,就看见父亲母亲坐的隔得远远的,看到我来,父亲像看到了救星一样:“致儿快来,你母亲等你许久了,饭该凉了。”
我坐到父亲母亲的中间,父亲一个劲儿的给我加菜,我好奇极了,以前父亲对我可没这么热情,我不明所以地看了母亲一眼,她还是往常一样的板着脸,也不怎么跟我说话,我知道了,父亲这是在向母亲示好呢,我还记得昨天母亲说,父亲会来的,没成想会这么快,父亲的脾性,母亲是摸得透透的。哼,父亲果然是被那薛小娘蛊惑的了。
“致儿――”父亲跟我说话。
“嗯?”
“我派人与庄学究讲过了,今日你去私塾,以后同你同窗一样,以后日日都去,直到庄学究闭馆。”
“可――”
“没什么可是,知州的女儿也会去,我都同她母亲商量好了。”母亲开口了。
“我花钱送你去学堂,不是让你换个地方消磨时辰的,我是让你学东西的。满上京城的看,谁家的姐儿的待遇似你这般优越,你就踏踏实实的学东西吧,你是女子,我们不图你考取功名,光耀门楣,我就希望你识大体,知分寸,日后往那一站,直教别人都失色。”
“我知道了。”我闷闷不乐,以后我就不能玩了。
“我上学堂了。”我欲起身。
“这就吃好了?”父亲一把拦住我。
“嗯,我走了。”
“站住!”母亲一喝,我赶紧坐了回去。
“冯轻那丫头鬼心眼多,光耍嘴皮子,什么事儿皆依你,我瞧着硬生生地把你带坏了,以后她就待在家里,让冯羊跟着你去私塾。”
“母亲,冯轻我都用惯了,她人机灵,庄学究讲的东西,她懂的我都不懂,我还能跟着她多学习呢。”
“那我更不能让她去了,一个丫鬟比姐儿懂的都多。”
“母亲……”
“快走吧,这个点儿马车已在门外侯着了,可别误了时辰。”
“是。”
我走到大门口,冯轻和冯羊都在迎我,我瞧见冯轻手里的包袱,眼皮都没抬一下,“把东西给冯羊,以后就是她跟着我去私塾。”
冯轻一脸疑惑地看着我,我在气头上,并不想解释,一股脑儿地钻进了马车里。
没过一会,冯羊就笨拙地上来了。其实冯羊也没什么不好,相反,她很勤快,可总是笨手笨脚的,不似冯轻机灵。还有,她呆头呆脑的,也不会逗人开心,无趣的紧,冯轻就不一样,每次上学堂的路上,都把我哄的很开心,所以,我更想让冯轻来陪我去私塾。
一路上,我们两个都没有说话,冯羊貌似很害怕我,甚至都不敢看我,拘谨极了。是了,我的贴身婢女是阿圃,以前陪我去私塾的是冯轻,我和她的唯一交集也只是命令她做这做那,有时候还会耍大小姐脾气,她怕我是应该的,林府的婢子大都怕我。
“大姐儿,私塾到了。”驾车的小厮在车门外喊,我听见他下了车,给我备好了凳子,这才动身下来。
“真冷啊。”一下马车,我由衷地感叹,“圃娘备的手炉。”冯羊慌忙地从包袱里找来,小心地递给我。我接过去,还好,她也没那么笨。
冯羊一路上都在打量这个私塾,她肯定在想,庄学究的府邸还没有我们林府薛小娘的阖津馆精致。“可是啊,庄学究的府邸别有洞天。”我突然对她说,冯羊好奇地看着我。
庄学究不喜种冬花,他觉得不像文人作派,他府里植的树都黄了,荒凉极了。可是庄学究的府邸玄机之处并不在这里。
刚入其府邸,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大大方方的石阶,其左右皆是长长窄窄的小径,两侧种的是冬青,左侧是他的私宅,里面的风景我们从没有见过,右侧才通往我们的书塾,可是要走到书塾,还有许多距离。
我们要先经过一个木拱桥,桥不长,每次从那里过的时候,总能窥见桥下湖底游弋的鱼儿,再往前走,还有一条人工打造的湖,那是供我们曲觞流水的地方。其实,我并不喜欢这个游戏,因为我总接不上他们的词,洛施施也接不上,可是李择言从不嘲笑她,他只笑我,还套用前人的话骂我:“汝之颅能用否?”言外之意是我的脑袋是摆设。
李择言就是李珩,我们都不叫他的名,只唤他的字。
我也不恼,一句不实的言辞根本不值得我抛弃林大小姐的风度与他争执,好吧,我承认,其实是我根本吵不过他。
再往前走数十步,会有一个藏书阁,里面的书各种各样。有前朝的史书,朱子的言训,当今的宋词,还有我最喜欢的唐传奇。最后才是我们的学堂,一间很空旷的亭子,说它是亭子,它有着房屋大的面积,说它是房子,它四面无墙,有一次我们问学究这里到底是什么,他指着亭前的匾额说:“这不是亭子,也不是屋子,这是馒头庵啊。”
馒头庵有特殊含义吗?好像也没有,庄学究就是想说,人生在世,活着才是最重要的吧。
馒头庵的四面八方围了幔帐,风大的时候,帘卷西风,嘶嘶作响,无风的时候,便卷起来,随时可以欣赏围亭而植的竹子。雨雪天气,庄学究便不上课了,他叫我们听雨,赏雪。
我一直很奇怪,庄学究的书塾为什么要建到院子深处,有一次他说,他原先做官的时候,时常贪污钱财,每刮了一点油水,他便建一个建筑,起初想建一座桥,有了桥,又思量山水风光,有了山水风光,才发现,书籍才是一生所伴,后来,他的贪污行贿被人揭露,只得回来教书,我们听完庄学究的话都笑了,只有他自己没笑,他说,我的路要是真的这样走,也顺风顺水多喽。我们这才知道,原来庄学究是个爱骗人的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