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过后,云儿端了些膏环并茶水到我房间,米粉合糖做成的环状膏环是我最喜欢的甜食,在油中煎炸过后带着丝丝焦香,甜而不腻,很容易入口。待我伸手去掏帕子时,猛的就记了起来,我的帕子似乎还在那人手里,未曾还我。那人叫个什么名字来着?我细细回想,对了,唐棣。
倘若是个平常的帕子,丢了便丢了,确实没什么大不了。但这方帕子,却是我母亲亲手制作。因我心中想着这毕竟是我母亲的遗物,平日里另备一副实际使用,母亲的那副虽随身携带,却不曾拿出来用过。两方帕子虽外形相似,但我母亲那副,帕角绣有一个歪歪扭扭的“褆”字。下午那会儿我不小心拿错了,竟将我母亲的帕子借给了唐棣。我心中很是懊恼,看着桌上的环糕,忽又记起去年丢失的那方罗帕,心中自责更甚。
去年夏末,江陵以西地区遭遇百年一遇的洪灾,暴雨连续下了十来天,江河湖泊的水位巨涨。连着上游的巫山一带也受到牵连,固陵山下一片不见尽头的洪流,树木被淹至半腰,繁茂的枝叶半隐水中,时常能在这些枝叶里瞧见具泡发胀大的尸体。祖父担心我出事,命人看着我好叫我不能出门。
但我很担心山脚下的那个周姓寡妇。周寡妇以纺布刺绣为业,平日里常常卖些布匹绣品给我家。她膝下无儿无女,家中仅有一个眼瞎的婆婆,每每送货到我家时,都要跟家里的妈妈姐姐们聊上半天。许多八卦新闻,譬如城中郑家夫人黎晓芦半夜同人私通叫人发现,于羞愤之中自尽身亡;又譬如城中最有才华的何公子,与一戏子私交颇深,使人怀疑他有龙阳之癖。她每每叙说时,都要用些暧昧且隐晦的词语加以夸张修饰,听得旁人脸红心惊的。我很喜欢听这周寡妇讲段子,对她好感颇深。
那周寡妇上次来时,说她遇着初恋,且初恋尚未娶妻。她说这话时满脸尽是红晕,连着额头眼角的皱纹也比平日舒展。我忍不住提醒她,她之前立志首节,以十里八乡的忠洁模范代表为余生目标,誓要立下全乡第一座忠贞牌坊来的,甚至拒绝了邻村杀猪的张屠夫求婚,以及她娘家种田的李小二的示爱。我这话说完,她脸色更红了,只是笑容凝固颇有些僵硬。
我如今见那周寡妇许久不来了,又想上次口不择言得罪了她,心中不禁有些愧疚和担心,想着晚点得找机会探探她家情况。
晚饭过后,我得空逃了出来,行至山脚时,惨况果然如师姐们所说。所幸的是,那周寡妇家的小茅屋因地势较高并未见得半分损伤,只是家中空无一人,床上积了好些灰尘,看来是离家好些时候了。
我心想,这周寡妇不定就是和情哥哥私奔了呢,倒不太可能出什么事故,是我多虑了。
正欲原路返回时,忽见得山脚下有具尸体随水漂来。我之前未曾经历过丧事,这是初次见着死尸,莫名有些悲痛情绪,一时动了恻隐之心,想着姑且捞那尸体上岸,留与他个全尸吧。
打捞过程远比我想象的复杂,对方是个高个子的男性尸体,很是沉重,我使出了十分之一百的力气,终于是将其成功拉上岸边。此时天已蒙蒙黑了,我于筋疲力尽之中,恍惚听见一丝气息声音自尸体传出。我很惊讶,想来误打误撞的救了个活人。男子突然抽动起来,好些积水自他口中吐出,而后复又安静下来,再无什么动静了。一片黑暗中我看不出他具体的情况,又见周寡妇茅屋就在一旁,于是费力拉扯着他的肩膀,将他拖到屋子里面。
我在屋里取出火折子点了盏暗火,凑到那人身仔细检查。他脉搏虽紊乱但很鲜明;又见他胸腔部位消沉下去,乃知积水均已吐出;只是在这男子左胸部位,赫然陈列一道伤口,伤口近乎穿透整个胸部,仍在潺潺流着血。
幸运的是,我平日所学的功课里,便有医理药理之类,不想此时竟派上用场。而更加幸运的是,一时辰前我逃下山时,因料想山路必定湿滑,提前预备了些跌打损伤的药物随身携带,不想也在此时派上用场。
待我细细查看那人伤势时,见他身上的衣裳已被血污渗透,血液漫过一层又一层,并无半分消停的样子。我担心他失血过多,赶忙撕了半截裙边,自锁骨上窝向下向后触到锁骨下动脉搏动,将此动脉压在第一肋骨并加压包扎住,一手紧紧按压此处,一手慌忙从怀中掏些止血药物,仔细的给他敷上。
那止血药物是奉节老头的秘宝之一。据说有位师兄采药时候被猎户的陷阱误伤,身上十几处伤口且正中要害,当时便是用这药物硬生生止住失血。可见其药效之强。
而今我见那人伤口虽深,但却并未伤及要害,虽拿了奉节的止血神药帮他涂上,但伤口处的血液却不见凝结,且有继续外流的趋势。我心中暗想,难道奉节竟拿假药骗我,如何止不住这失血呢?
待拨开他伤口处的衣物后,我仔细端倪着。伤口附近的皮肤血管发黑,血液色泽偏紫,且尽是污浊的血浆,而不见半透明色的血清。这情况甚是异常,莫非是什么毒物所致?使人血液难以凝聚,或是剧毒攻心,或是失血过多,两者并行必能置人于死地。我一时唏嘘了起来,想来竟有如此恶毒决绝的杀人手段。
但是,大抵是冥冥之中的安排吧,巧合再次发生。昨晚我逃下山时,因担心山中毒虫毒蛇之类的毒物误伤到我,于是身上夹带了好些奉节老头的“群芳髓”。这“群芳髓”虽有个矫情名字,其制作材料却是取自百种剧毒之物,譬如葫蔓藤、鸩鸟、毒箭木、风茄等,要知道,这些剧毒生物能够产生剧毒元素并不为其所害,乃是有着与毒素相生相克的部分,而“群芳髓”的制作秘诀,便是将材料活体冰冻,剥离毒素而单取相生相克的器官部分,趁着活性尚在,然后丸制而成,药丸外表又须涂上一层黑蜂蜂浆以保持丸内活性,平日里用瓷瓶密封封装,用时借水服下,药性即可生效,只一盏茶的功夫,便得以疏散体内毒性。
我急忙从袖中取了“群芳髓”,掰开这人的嘴巴,自他喉中扔下,手中依旧死死按压住肋骨动脉处以减少出血。果然,服下不久,那伤口的血液便凝结成黑紫色的固体,不再见着血液外渗。我抚上他的手腕,脉搏虽说微弱,但比起刚才,却显得甚是平稳,想来应该没事了。那“群芳髓”果然是个绝妙的好东西,奉节也着实没拿假药骗我。我心中即刻安定下来,欢快且轻松。祖父常说“助人为乐”,我此时确然很是快乐。
微弱的烛光照映下,那人的面庞看的不甚清晰。却能见得他眼睑睫毛纤长且卷翘,挺直的鼻梁与眉骨在一侧投下暗影,这暗影融入周围的黑暗中,模糊了他五官的棱角,徒生几分羸弱意味,引人怜惜。
此后的情况在我印象中颇有些模糊,只记得那人全程昏迷,我仅待了一小会儿便匆匆离去。对了,我走时因担心他晚上醒来,似乎留了些吃食给他,那吃食是我晚饭吃剩的两块糕环,被我包在帕子里当作零食。
民间流传的话本之中,常有叙述美女/美男报恩的故事,若被救者是美女,多是以身相许作为报答;若被救者是个美男,亦是以身相许作为报答。即便碰巧救的个狐狸、白鹤之类的动物,化作人形上门报恩,倒也是以身相许。参考此类历史事迹,我初初担心这人醒后,会不会说出类似的话来,届时我该怎么拒绝呢?后来证明我这番担心完全是多余的。第日我下山查看时,屋内空空哪有什么人影,连着我昨日留在地上的糕点也都一并不见了。
作为我为数不多的善心事迹,竟然就这样有头没尾的匆匆结束了。而那次事件中,我也是粗心之中错拿了我母亲的帕子。
如今仅剩下这么一条帕子,却又被我弄丢。我心中有些懊恼,想来定要找个机会从那谁,哦……唐棣,从唐棣手中拿回来。
次日清晨,趁着早饭的间隙,我心中思量着要怎么跟求良表哥开口,好让他替我要回我的帕子。其实我原本也是想着我去要比较好,但唐棣毕竟跟表哥熟嘛,叫表哥开口总比我开口容易。
而今这货却隔着餐桌频频看向我,眼神之中颇有些不明意味,很是奇怪。一如往常一样,舅父吃完便提前下桌出门了。我心想时机到了,默默的挪到表哥一旁。正欲开口,却听得这货问我道:“昨日里承诺带你出门逛逛,不如就趁着今天的晴朗天气,我们吃酒赏花看姑娘去。你去不去呀?”
作为一介不是很武夫的武夫,我对吃酒不感兴趣,对赏花不感兴趣,对姑娘也……还是有点兴趣的,只是心中更挂念我那丢失的帕子,仍回他道:“去,当然去。只是你先听我说……”
求良表哥打断我道:“那就这么定了,唐棣也一起的。你赶紧吃完收拾收拾。”
我听到唐棣今天一同出游,顿时改了主意,决定亲自讨还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