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17374200000001

第1章 豇豆苗苗

(一)

我驾着波动云打南天门跟前飘过,那可恶阴险的二郎神见到我,笑的连第三只眼都眯了起来。

“小豆仙,你还不能驾驭五色云啊?”

他不怀好意瞄一眼我的座驾,又别有深意打量自己脚底的七彩金边祥云,啧啧吧唧嘴:“什么叫先天差距?这简直赤/裸裸啊!”

平日里被他讽的多了,我也不恼,瞟一眼他的玉带金袍,挥了广袖施施然前行:“什么叫屎黄屎黄的,这简直赤/裸裸啊!”

“你个不得道的小仙!这是贵族血统的上仙才能穿的颜色,怎能和那污秽俗物相提并论!”

二郎神古铜色的脸皮开始泛红,心爱战袍被辱,估计在酝酿心肌梗塞了。

“自己穿的不好看,还不许别人说了?!”

我瘪嘴,心想要维持这万年不变的淡定表情还真不容易,回头得找那面瘫的天青君问问经验。

“你!”二郎神的第三只眼开始发紫,瞪着我咬牙切齿,“你说,我到底是哪里穿的不好看?!”

——好歹他也是人见人爱,仙拥仙戴,连粉丝俱乐部都开到西天去的三界美男子偶像组合GOD FIVE的主要成员,偏偏眼前这个下等小仙就是不识货。

“……所谓忠言逆耳。”我沉痛而悲悯的看了二郎神一眼,做普渡众生苍茫状,“上仙何必自讨苦吃,非要去面对那残酷而血淋淋的真相呢?”

说完作个揖,飞身闪入南天门,消失不见了。

芳主说过,作为一个下等小仙,别的本事有没有不要紧,逃命的本事却是万万要练好的。

尤其是我这等与众不同高风亮节一身傲骨的蔬菜仙。

哦,忘了自我介绍,我叫豇豆,姓豇名豆,是一个豇豆仙。

嗯,我知道,你们一定会用先怀疑再鄙夷的目光打量我。

——豇豆也能修炼成仙?

在我刚来天庭的时候,几乎所有初次见面的仙人都会这么问我。

于是我只好耐心的,循循善诱的告诉他们:时代变了,在这人人修仙的世道,除开我豇豆一族,黄豆豌豆,青豆白豆,黑豆刀豆,豆类里但凡有点慧根的都出来做仙了——管他的什么大豆芸豆,能做仙就是好豆。啊,当然纳豆这等东瀛来偷师的不算,它是被加工过的熟食品,早已没了灵魂了。

听完我的这席话,仙人们大半都用一种看阴阳怪的目光打量我。

我当然知道他们的意思。

不过没关系,在传统情况下,一个有文艺范儿的,特立独行的仙是不会被凡妖俗仙们轻易接纳的,我早看透了。

实际上,众多的仙子怀疑是正确的,我确实不是什么豇豆修炼成了精。

还记得那日入籍大典上,芳主皱着眉对我犹犹豫豫道:“好妹妹,如今花草界只有三个仙位空着,地瓜、蒜苗、还有豇豆,你倒是愿意代表哪家呢?”

地瓜胀气,蒜苗口臭,豇豆干瘪。

我只觉得眼一花,禁不住要迎风宽面条泪:“……哪家兄弟多就代表哪家!”

将来要是被哪个恶霸流氓欺负,身后好歹也有个大家族罩不是?

芳主赞许点头,满园湖影都在她潋滟的眼波中失了光彩。

“——那便是豇豆了,一株多胞,一胎多子,兄弟姐妹都是千千万万的,妹妹好福气啊!”

芳主声音刚一落地,殿下众仙便开始松气,赞叹声贺喜声此起彼伏,一片连着一片,仿佛那滔滔不绝的西域群山。

隆丰年四月,天庭上诞生了有史以来第一株能位列仙班的豇豆,哦不对,是第一位豇豆仙。

这便是我升仙的来龙去脉。至于我升仙前的那些往事,早已不记得了,回忆仿佛是镜花水月,有时会飘来那么点儿影子,伸手一捞,却发现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我问过芳主,芳主只说我的升仙是玉帝钦点的,她以前从未见过我,自然也不知详情。

其他仙子对我也是十分陌生,看来我以前确实不是这天上的人。

于是我禁不住对自己的前身豪迈猜测了一把,幻想自己是人间公主,妖界仙狐,魔界圣女等各种拉风身份,因为做了惨绝人寰的大好事而被玉帝破格提拔。

——升仙是很好很好的事,仙人是最高贵也最快乐的,我打从心底里这么觉得。

不想做仙的豇豆不是好蔬菜,这是我豇豆仙树立的豆生格言。

驾着我的波动云刚飘进芳草门,师姐浅绛正好牵了芳主的宠物珐琅香兽进门来。

“豆儿如今的移形法使的是越发纯青了。”师姐笑的眉眼弯弯,“听说今日又惹得二郎真君生气?为免以后麻烦,我看你还是早些去瑶池捕一朵五彩云回来,这样能逃的更快些。”

我当然知道师姐是揶揄我,以我那半吊子本事,挑战二郎真君根本就是送上门找死,只有默默挥袖收云。

从头到尾,我并没有主动招惹过这位上仙。我跟他之所以会他结下梁子,无非起源于某次蟠桃会上,我躲在一个偏远得连蟠桃香味都闻不到的地方,以自言自语的方式对他的容貌含蓄且简短的表达了一些不太符合主流大众的见解。后来不知怎的,这些话传到了他那里(此处高呼三声尊重隐私权,呼吁言论自由反对卧底监管),从此以后此君每次见我都是鼻子朝天,吹胡子瞪眼。

唉,这位身份尊贵的上仙,从小被女仙子们高高在上捧坏了,心眼也变得十分狭窄,容不得半点不合意的话。

哪怕,句句都是真话。

“……好豆儿,你这衫子颜色真好看。”浅绛趴在八仙桌上看我施展法术,眼中渐渐迷蒙,语带羡慕。

我回头冲她甜甜一笑。

怎会不好看?历时九九八十一道工序,全部我亲手染制,色调淡雅宜人,匀净细腻,娇艳似孩童脸蛋,这是天界独一无二的颜色,芳主还给亲自这颜色起了两个别名,“娃娃脸”和“美人醉”。

因为独门染料且工艺保密,整个天界只有我用这种红,所以我的仙号才叫豇豆红。

——数百年来坚持手作,高贵品质独一无二。

——你看,作为一个有文艺气质的女仙子,即使装13我也是门中万仙敬仰的的典范!

“罢了罢了,每次夸你都讨不着什么好,你又不肯送我一件。”

浅绛看我笑,却径直别开脸,腮帮子微微嘟着低声咕哝:“连芳主都要不到手的东西,我又怎么……”

“珐琅都喂过了么?”我转过身跑到香兽身边,亲昵的拍拍它的脖子,“要不要我带你去苍南吃灵霄花蜜?”

珐琅跟我早已熟稔,一听说有灵霄花蜜吃忙不迭点头喷气,处处显示着它那从发根渗透至发梢的喜悦。

“你个鬼精灵!”浅绛无可奈何将缰绳和浮尘递过来,面带娇嗔,“就知道偷天青君的花蜜吃!”

“天青君和芳主情同手足,又是珐琅的原主人,去他那里讨点花蜜吃也算不得什么。”我嘻嘻的笑。

“……也只有你才把去苍南这事看的这么轻松。”浅绛收回手,望着我摇头,“难怪珐琅肯跟着你去苍南。”

我那几位仙子师姐,去苍南前要悉心打扮好几个时辰,到了苍南以后面红耳赤手足无措,浑然忘记天青君以外的人和物。仙子忘情,苦命的珐琅香兽屡次错过灵霄花蜜的最佳吸食时刻,最终神兽大怒,差点再也不愿去苍南。

“师姐放心,我见了天青君,可从不会犯糊涂。”我牵起缰绳朝门外走去,睫毛掩去心中波动。

——何止从来不会?简直永远不会。

哪怕再大的噩梦,见了那天青君都是要吓醒的。

硬生生压下喉头的话,我带着珐琅慢慢走上通往苍南的蜿蜒仙路。

此时已快天界的傍晚,我足下的波动云渐渐被晚霞染成一缕缕的胭脂色,似乎就要和裙裾融在了一块儿。

豇豆红,豇豆红。

自打我升仙有记忆以来,便一直穿着这颜色。

说来奇怪,虽然记忆大半都丢了,脑子里却偏偏记得这豇豆红的染制诀窍。

——“三分曙红,三分妃色,两分黄栌,一分朱砂,再往那调好的颜料里加六滴灵霄花蜜,如此,便成了豇豆红。”

这话是谁对我说的呢?

男人?女人?仙子?妖怪?

他/她与我又是什么关系?

父女?姐妹?情人?朋友?

视野里渐渐一片绯色氤氲。

唉,不是我小气不愿将这染料方子共享,更不是舍不得将织物送人,对修仙之人来说,这些都不过是轻易便能抛开的俗物。

只是我依稀觉得,这独一无二的豇豆红能找回我丢失的记忆,哪怕只能找回小部分,也是顶顶好的。

虽然我这株豇豆苗一心想悟道,却也不愿做个脑袋残疾的半吊子仙,连爹娘兄妹都不认得!并非是我尘缘未了,关键因素在于,仙在江湖漂,难免会挨刀,要是怕挨刀,先把大腿抱!做为一个势单力薄的新晋小仙,我豇豆红豇仙子,一直深深渴望着某天能找到家庭温暖和组织依靠。

所谓背靠大树好乘凉,你以为仙人就不需要人际网了吗?你以为仙人就不需要拉帮结伙了吗?你看那白日里的二郎天君,不就仗着有个玉皇大帝外甥的身份,所以呼风唤雨好不威风嘛?!

以此为鉴,我豇豆仙深以为,搞好裙带关系还是很有必要的。

深呼吸一口气,认命的驾着我的小小波动云继续跋涉。

——只希望我那升仙前的肉胎能多认识点厉害的仙妖神怪,要全是豌豆豇豆胡豆,本仙子此生就只能泪奔了。别提跟二郎神斗,就算是跟他脚下那哮天犬每餐下饭的神鸡斗,只怕都是我们豆豆一族自取其辱、自投罗网、自寻灭亡哇!

约莫又飞行了半个时辰,终于远远看见了苍南的琼脂玉柱,一青一白一赤,三足鼎立,直通九重玄天。

这苍南位于天庭幽处,云雾缭绕风景绝美,是圣境一般的存在。

可能白天过于奔劳,波动云周边忽然开始虚化,竟有些形散的先兆。

“乖,你先自己去找灵霄花。”

我松开珐琅的缰绳,给它挂上紫金葫芦,摸着它的脖子絮絮叮嘱。

“花只开一瞬,切忌过于贪恋,另外记得给小仙我装几滴回来,不然下次……哼哼!”我朝它狞笑,“再也不带你来!”

珐琅缩了缩脖子,挂着葫芦转身走了。

管理下属是一门艺术,通常需要恩威并施,我跳下云朵,开始好好打坐固元。

不消一炷香时间,我便感到全身精血充沛,活力仿佛都找了回来。

念个诀,挥手一挽,那朵白乎乎胖嘟嘟的波动云便凑到我跟前,鼓鼓囊囊的气势饱满,半点没有先前要虚化的样子。

“——他们都叫我去瑶池捕一朵五色彩云回来。”

我摸着眼前棉花般的小云团,面带不舍,“说是很漂亮,飞的也比你快。”

嘶的一声,波动云顿时蔫去了大半。

“——可是,我觉得还是你好看,白白的,够素净。”眼见小云团如此受伤,我忍不住啼笑皆非。

咻咻!波动云身形迅速恢复到原来的四分之三。

“——更何况,走的慢也没什么,现在不是提倡慢活生活嘛?又不需要赶着去投胎。”我将嘴角扬的更高,“本座还是最喜欢小波你的!”

砰!只听一声轻响,那波动云一下子膨胀的有原来两倍大,还在我身边飞来飞去忙不迭展示仙姿,自信爆棚得意洋洋。

“唉。”

我展开四肢,懒洋洋躺在萋萋芳草中,双手枕头望天。

这苍南真是仙界圣地,四处都是神气精华,所以我和小波才能在短时间能恢复的如此之好。

可恨的是,在这飘渺的仙界圣景里,偏偏住着一个人。

一个我无法容忍的人。

一个即使我想破了脑袋也不明白为什么他能住在这里的人。

“小豇豆?”

头顶忽然飘来一片阴影。

我多希望此时自己是闭着眼睛的,若只听着来人的声音,心中至少还会有旖旎的涟漪圈圈荡开。

叹口气,认命的爬起,对着眼前那抹淡色影子深深作揖。

“——芳草门下小仙豇豆红,拜见天青圣君。”

我是仙。

我是豇豆仙。

我是一个势单力薄的豇豆仙。

我是一个势单力薄,偏偏又拥有天庭最大秘密,且一直忍得非常辛苦的豇豆仙。

综上,其实我是一个有点苦命的仙。

(二)

“叫天青就行了,不必把仙号带着。”来人如是吩咐,语调寡淡。

这朗朗如玉的声音,仿佛天庭最好的千秋美酒,甘醇的让人一闻便醉,永生都不愿醒来。

我闭上眼,将心头微微的起伏按捺。

“你是带珐琅来找花蜜吃的?”天青问我,“为何只有你一个?珐琅呢?”

“禀天青君,小仙刚到苍南时气息有些乱,便放珐琅先行去觅食,自己留在这儿打坐固元。”

我继续保持垂首之姿,将视线移回自己的脚尖。

青绿草间,柔软的裙裾仿佛鲜花盛开。谁说红配绿赛狗屁的?像我这样的文艺女青仙,追求的就是小众和个性,跟一般普通仙不可同日而语。

“那你先随我进去吧,灵霄花开还要再等一个时辰。”天青没再多话,拂了袖转身离开。

我抬起头看他的背影。

他的身材挺拔,行姿优美,一身仙袍如秋雨乍晴,蔚蓝无际,幽然隽永。

青如天,明如镜,莹润光洁,他确实是但当的起“天青”二字的。

——如果只看局部,忽略重点的话。

唉,天意弄人啊。

我摇摇头,提着裙裾跟上。

随天青进了苍南府邸,他进屋研读他那看不完的天籍,我则蹲在院子里研究花花草草。

苍南既是圣境,自然长了许多别处见不到的植物,珐琅最爱的灵霄便是一例。

灵霄百年一开花,开花只须臾,花时会飘出芬芳的甘露浮在半空,是为顶级花蜜。常饮此蜜身体能散清香,所以是香兽们最渴望的美食。

我自然也是喜欢灵霄的,因为它是我染布不可或缺的原料。

在院子里东刨刨西刨刨,我忽然发现一株不应该在这里出现的植物。

那修长苗条的躯干,那弱柳扶风的身姿,那宛若天成的线条,那晶莹剔透的翠绿……

——那分明就是一株豇豆嘛!

揉揉自己的慧眼,左看右看上看下看,360度全方位多角度看,美尼尔氏眩晕的看,最终我得出了结论——这果真是一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豇豆。

哪怕它现在被数缕华丽丽的金丝单独隔开,也完全不能掩盖其粗犷原始的山野本质。

在这寸土寸金,连花王牡丹都进不来的苍南,为什么会有一株豇豆?

还是一株带着明显人为种植痕迹的豇豆?

我心中顿时大鼓擂动。

“被你发现了?”

远远的飘来天青的声音,依旧平静无波。

我僵着身子不敢动弹,脑子开始飞速的转。

苍南如斯圣境,只有天青一人能居住,想来这种豇豆之人也非他莫属了。

只是不知他为何要在这里种一株普通的豇豆呢?莫非他嫌每日以风露为食的仙侣生活太枯燥,想吃点豇豆换换口味?

望着眼前迎风起舞尚不知大难临头的小豇豆,我心中百感交集,五味杂陈。

煎炒煮炸,不管哪种对我豇豆一族来说,都是残忍而痛苦的死亡方式。思来想去,唯有腌制要好受一点,只当是喝了几口咸水,在盐海里泡个澡罢了。

打定主意,摸摸眼前的小豆苗,我转身对天青君甜甜笑道:

“——天青君,豇豆还是要泡着吃才好!”

这一回头不打紧,天青的面容猝不及防闯入我眼帘。

——我的菩提老祖哇!

只觉一阵强烈的心悸,我整个人仿佛都要炸裂开,五官在瞬间里失去知觉,内脏统统停摆。

倒抽一口冷气,飞速将目光别开,强制镇定咬住下唇。

我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很不正常,很不应该,可是!可是生理反应并不是我所能控制的啊!即使不是初次相遇,虽然心中早有预见,天青君的仙姿仙容,依然让我深深震撼!

——每当做噩梦的时候,每当要晕倒的时候,只要想起天青君的脸,我就能在第一时间醒来。

——好几个辗转难眠的夜里,我都对着浩瀚苍穹苦苦思索:造物主究竟是怀揣着什么样的心思,才创造了这样一张登峰造极的脸?

“是你们芳主托我种的。”

淡色的袍子飘过来,天青走进了小院。

“芳主要这豇豆做什么?”我回头看那金丝中瑟瑟发抖的小苗,也不着痕迹避开了眼。

——同胞啊真为难你了,要天天面对那张脸。

“还不是因为天庭来了个冒牌的豇豆仙?”天青的话音里带着三分笑意,“那新仙子没有豇豆原身,豇豆们民意难平,你们芳主这才托我在苍南境里种一株豇豆,好冒充那仙子原身。”

我的面皮不由得从白转红——没想到我这个空降兵还在豇豆界掀起了壮阔波澜,不知道有没有豇豆联名上访奏本弹劾我呢?

“放心,你们芳主都替你摆平了。”

这天青仿佛我肚子里的蛔虫,我想什么担忧什么全被他一眼看穿。

“……其实,我倒真希望自己以前是一株豇豆,好歹也是个明白结果。”

望着眼前没有愁苦的小豇豆苗,我忍不住叹气,自己升仙前姓甚名谁,家住何处,原身究竟是什么,这一切的一切,我都一无所知,要真是个豇豆精也不错。

“何必执着于前世?”

天青也知道我失忆的事,他和芳主一样,对此事不以为然。

“也许只是因为天界那时正好搞仙口普查,你们芳草门生育指标未能如期完成,便随便抓了一个魂魄过来充数。”

我见他说的如此轻松自然,仿佛天经地义一般,忍不住提醒他:“芳主说,我是被玉皇大帝钦点升仙的……”

还特意加重了“玉皇大帝”四个字。

“那也没什么,很可能是三界同时搞户籍盘点,天界没能顺利达到预期的人口增长比率,玉帝便随便抓了一个魂魄过来充数……”

天青依然力挺自己的观点。

于是,在他慢悠悠的描述中,我仿佛看到了这样一出景象——豇豆小仙入籍大典完成,玉帝欣喜若狂提着金笔在《三界史》上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截止隆丰年四月十五日,天妖魔三界累计非人类数量终于顺利突破百万大关,目标达成,可喜可贺,可歌可泣哉!

冷汗沿着后脊梁滑落,我觉得十分悲怆无奈,泪花开始在眼眶里团团打转。

只听一声闷笑,青袖如风拂过我面颊,有只手在我额头轻轻一点。

“你怎么这样傻,小豇豆!”

这下我明白,是天青故意骗我玩儿了。

“为上不尊的破仙!”怒从心起,我狠狠跺了草坪一脚——既然主人碰不得,践踏一下主人的地盘也是好的。

“这就生气了?”天青不急不恼,音调愉悦上扬,“那我赔你一只芳兽好不好?”

“不稀罕!”我想也不想便顶嘴。

然而回过神来,心中腾起一丝惊讶——方才自己没幻听吧?著名的天界芳兽,能散百香只诞生在苍南的芳兽,全三界加起来也不过十只的芳兽,刚刚这无良的天青君竟说要送我一只?

“……不知豇豆仙子觉得,我苍南的芳兽哪里不够稀罕?”

天青的声音从头顶隐隐飘来,似有转冷变硬的迹象。

“吃不得,跑不快,只能拿来闻闻香味附庸风雅,这样的摆设,不要也罢。”

后悔也晚了,我只好硬着头皮说出真心话。

真的,养宠物这事还是得量力而行,仙有多大胆,神兽多大产。我豇豆仙可不是芳主这般法力高强的上仙,养得起那些华而不实的香兽。要是这天青君愿意送我能抵挡兵器的铁牛,或者能散播蒙汗药的梦蝶,可能我还会考虑一下。

“你不是号称天庭最文艺的女仙子吗?怎么还会嫌弃它太过风雅?”

天青抑扬的音调很好的表示了他的难以置信。

“圣君,实不相瞒,其实本座是文艺路线与实用主义的双重拥护者。”我严肃了脸色,“毕竟矛盾才能产生火花嘛!”

我感觉那天青沉默了好一会儿。

于是我也不敢再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天青终于决定打破这令人难堪的僵局。

他说:“小豇豆啊,珐琅好像跑错了地方,闯入冥界了。”

我想今日一定不是个黄道吉日,不然怎么会先冲撞了二郎神,然后又搞丢了芳主的爱兽?

天青见我脸色变幻,可能于心不忍,出于仙道主义伸出一只援手:“别急,我带你去冥界找。”

无论有多忌惮此君的相貌,他的实力还是让我一百个放心的。点点头,我挥袖招来波动云。

“你就驾着这个去冥界?”天青君瞟了我一眼。

虽然这只是平凡的一眼,但敏感聪慧如我者,早已捕捉到它的深层次内涵——不要带这么掉价的法器跟在我身边。

“我还没有七色彩云……”我犹豫了一下。

何止七色,连五色的我也没能搞到一只。

天青没多话,朝那波动云一甩袖子,原本单纯的白云竟然变得五光十色起来。

“一、二、三……”我颤抖着数起云边的光带数量,“……十一、十二……”

——天青竟然直接将小波变为了十二彩金边祥云,这是所有飞翔法器里级别最高的圣器呀!

“还不快走?”天青再看我一眼,嘴角似乎挂了一点笑,又似乎没有。

“……你、你能直接把我升级为上仙吗?”我张大嘴看他,胸怀绮丽的美梦,“你也朝我挥挥袖子嘛!快来……”

“——给、我、走!”

掌风袭来,这下我可以确定,他是真的没有挂笑了。

在我的记忆里,是从未来过冥界的,只听其他仙子提过,说冥界是一个阴暗污脏的地方,生物也都非常丑陋。

“只有不讨喜的仙人才会被送去那里做官。”这是浅绛的原话。

我小心翼翼跟在天青的身后,心里对冥界之行充满了好奇和向往。

“小豇豆。”

天青忽然唤我。

“随圣君吩咐。”

我非常狗腿的低头弯腰。

“——我问你,你是不是很讨厌我的长相?”

天青平静的声音里听不出丝毫情绪,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众人皆知的事实,就像“雷公的老婆是电母一样。”

我大惊失色。

“……圣、圣君为何如此妄言?”

稳住心神,我竭力表现着一种混和了不解与冤枉的无辜姿态,要多天真有多天真。

“我发现你很少直视我,要是不得不跟我说话,也是尽量靠边靠后站着。”

天青不紧不慢的继续陈述:“你好像,很怕见到我的脸?”

——我的菩提老祖哇,没想到这天青君居然如此敏锐!

“圣、圣君说笑了!”我干巴巴的笑了两声,脑筋开始拼命的转。

“这都是因为圣君的仙容实在太过完美,小仙我多看两眼就会心跳过快难以负荷,所以我才不敢直视天君!小仙修为太浅定力不够,还请圣君万万不要怪罪!”我说的声情并茂涕泪俱下,只差对天发誓三跪九叩,况且这话半真半假,也不算完全的欺骗。

天青以手握拳挡在嘴前,微微咳了一下。

“走吧,我们早点把珐琅带回来。”

再度开口,他的语调上扬且温柔。

抹把汗,松口气,我忙不迭的跟了上去。

对于天青圣君这样的决策层人物,万万不可被他发现我的秘密。

我时刻记得,自己只是一个势单力薄的豇豆仙。

(三)

我们飞了好一阵子,最终停在了一条波光粼粼的大河前。

有谁见过王母娘娘头顶的冰火琉璃钗吗?这大河根本就是把无数只琉璃钗拧了在一起,碧浪起伏光影变幻,冷热水雾交织弥漫,喷的我满脸纠结。

“这是忘川。”

天青转过身对我道。

我点头表示受教,乖乖等着下半句。

——天青绝不是为了欣赏此地的风景才停下来的,我估摸着这儿一定有什么关卡,让他不得不半途调整策略。

“河水有毒,水下有鬼,只有渡船才能过去,可现在船夫不在码头边。”

天青简短扼要提炼出关键词组。

“那怎么办?”我开始左顾右盼,期期艾艾,“圣君,其实我修为还浅的很……”

我怕他把我垫在脚下当浮木。

更怕他要我自个儿出去找船。

——如今正值静寂如死的深夜,我这一个没有旧船票的小仙呐,去到哪里才能找到一艘破船?

“你等等,我先用离魂术去探探。”

出乎我意料,天青竟然主动请缨:“留在这里,守着我的仙身不要乱动。”

我自然不会拒绝。那离魂术是高级法术,我这等除了拖后腿啥也不会的小瘪仙,想来想去都是镇守大本营最为安全。

芳主说过,天上掉馅饼儿的时候要赶紧张嘴接住,不然摔烂了就只剩馅儿了,捧都捧不起。

我开始觉得自己今日否极泰来。

“哇,大哥你看那边的丫头!看起来很好吃!”

还没等我消化完肚子里美味的馅饼,耳畔忽然传来魔鬼般的声音。

——哦不对,应该要取消那个“般”字。

我看见对面那排尖利的獠牙,心中如是想。

“这姑娘看着细皮嫩肉怪水灵的,咱们该先吃哪块比较好啊?”

忘川岸边,一只通体蓝色的类蜥蜴生物正对着另一只通体红色的类蛤蟆生物说话。

之所以说“类”,是因为这兄弟俩每个都有接近八尺长,裂开的嘴起码可以吞下一整只羊。

我有一点害怕的(只有一点点,一点点哦,强调一下)。

于是我戳了戳天青的身子。

天青维持着那万年不变的面瘫表情,连眼睫毛都没抖一下。

幻灭。

看样子是离魂了,无可奈何叹气,收手,转身,立定。

“——何方妖怪,居然敢在我豇豆仙子面前放肆?”

挺直背脊,我在脑子里拼命回忆当初芳主对付老色狼吕洞宾时的凶神恶煞状,心想能学个七八成像也好,起码气势是够了。

哪知那蛤蟆怪却“呱”的一声笑出来。

“豇豆仙?哇哈哈豇豆仙?如今连豇豆都修成了仙,看来天庭真是没人了呀!”

他一口一个“豇豆”,听的我心里十分不爽,不过念头一转,随即又高兴起来。

我是打从心底里不愿跟他们动手的。一摸不清对方实力,二如果把事情闹大,芳主肯定会知道我弄丢珐琅的事。无论如何,和平解决才是上上之选。

于是赶紧友好微笑,对着妖怪兄弟苦口婆心起来:

“没错,我正是那如假包换豇豆修成的仙子。你们吃我这根豇豆又有什么意思呢?冥界那么多花花草草,随便哪株都肯定比我美味。”

话音刚落,那蜥蜴怪也哈哈大笑起来:“小仙女以为我们吃素呢!我们自然是吃荤的!”

他瞪大腥红的双眼看着我,巨大的尾巴如蟒蛇一般在地面扭来扭去,粘液腥臭沿着齿缝缓缓淌下。

“是什么修炼的都不要紧,我们要吃的是魂魄,你这种沾了仙气的魂魄是最美味的。”

冰凉肃杀的气息扑面而来,我暗暗握紧了袖中的拂尘。

“大哥!那小丫头身后好像还有一个同伴!”蜥蜴怪正要前进,忽然又停住大叫,“咱俩正好一人吞一个!”

蛤蟆怪立即转动鼓眼泡朝我看过来。

“不许你们动他!”我展开袖子挡在天青面前,想阻断它的视线。

——与其被师姐们发现我没能看好天青的仙身,还不如被妖怪们吃了好,至少死的痛快。

“原来……这是你的相好?”蛤蟆怪忽然眯起眼睛,笑的十分耐人寻味。

我知道他那未说出口的台词——“看来也是一名神仙,等下我可要好好享用。”

“才怪!他是我的仇人!”我想也没想便回嘴。

“哦?如何证明?”蜥蜴阴阳怪气的声音飘来。我想如果他有眉毛,此刻那眉毛一定是高耸如云的,不过由于他没有眉毛,所以我只看见他在死命的翻着三白眼。

我眨巴了下眼睛,转身做了一个动作。

做了一个从第一次见到天青君时就想做的动作。

我朝着他的脸,狠狠揍了一拳。

“啊!”一声惨痛的哀号。

这叫唤声不是由天青的身体发出的,那蜥蜴怪看见了倒下的天青,不知为何居然满脸痛苦。

“居然是他?”蛤蟆怪看清了天青的面容,大吃一惊。

“没想到你竟如此恨他……”蛤蟆怪用难以置信的表情看我,“怎能下得了手……”

“呜呜呜,我今天见到了GOD FIVE……我见到了GOD FIVE……”那蜥蜴怪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哭哭啼啼起来。

就在他们晃神的一刹那,我闪电般甩出袖中红练,念出缚身咒。

“急急如律令,收!”

待那妖怪兄弟回过神过来,已是被我困在拂尘障中。

“……你很聪明!”蛤蟆怪看看拂尘,又抬头看我,似是不甘心。

我朝他嘻嘻一笑:“本仙姑何止聪明,简直狡诈呀!”

平日里我习的攻击法术不多,且相当低级,所以方才我一直故意拖延时间,想趁他们没有防备的时候偷袭,这下终于成功。

“可惜,聪明反被聪明误。”那蛤蟆怪忽然佯装惋惜叹了一口气。

我脸色一变,心中暗叫不好。只见那蛤蟆怪开始急速的鼓起肚皮,越鼓越大,越鼓越大,直至那雪白的肚皮鼓至透明,只听“砰”的一声,捆住他们的拂尘竟然被活生生撑断了!

“你!”心法反噬,我身子晃了一晃,喉头涌上一点腥甜,“无赖!”

“我何止无赖?简直无耻!”蛤蟆怪呱呱大笑,十分愉悦。

蜥蜴怪也被拂尘弹开的力道震醒,一跃而起,伸出长长的红信朝我袭来。

我只觉得眼前一道黑色闪电掠过,还来不及反应,却见那蜥蜴怪尖叫一声蹲了下去。

回头一看,天青不知何时已经回魂,就这么悄无声息站在我身后。

哇大佬你属蛇的?我被他吓了一跳。

“你们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偷袭天界仙子。”天青看也不看我,面无表情将我挡在身后。

他究竟是怎么出手的,谁也不知道。反正等我反应过来,发现那蜥蜴怪只剩半截舌头,还又哭又笑仿佛神经错乱般:“……说话了……哎呀GOD FIVE跟我说话了……呜呜……”

我实在是很想踢这妖怪一脚——崇拜偶像不是你的问题,过于盲目就不对了,这天青哪里值得你这样死而无憾嘛?

“圣君饶命!”蛤蟆怪眼见大势已去,立刻磕头认罪,“我们都是被逼的!”

“被逼的?被谁所逼?”天青音调上扬,夹杂一丝奇异的愤怒。

“……被这个万恶的社会所逼。”蛤蟆怪上前一步昂首挺胸,做振振有词痛不欲生状,“出身并不由我们兄弟二人选择!我们既然身为妖怪,就只能以吸食魂魄为生,要想活着就只有杀人,你们这些以风露为食的仙子,怎会知道我们下等妖怪的痛苦?”

没想到这蛤蟆竟然是一个愤青,啊不对,应该是伪愤青。为了能争取从轻发落,它将自身悲剧与社会现状巧妙融合在一起,既痛斥了阶级差别,又对处于金字塔顶层的那么一小搓人提出了控诉,要求他们反思和反省,从而达到博得同情争取减刑的目的。

——我居然能透过现象认识蛤蟆怪妄图脱罪的阴险本质,真不愧为一个有思想深度的文艺女青仙。我一边分析一边沾沾自喜。

正准备提醒天青注意蛤蟆怪的险恶用心,却听身前人一声轻笑。

真是极轻极轻的一声,转瞬即逝。

蛤蟆怪化为一阵青烟,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现场安静了一会儿,然后响起蜥蜴怪震耳欲聋的哭声:“大哥!大哥!大哥你怎么就没了?”

……真没了?

我转头用眼神询问天青。

他微微一点头。

我正想问这是什么法术,却听砰的一声,那蜥蜴怪的哭声嘎然而止。一阵烟雾腾起,他也追随蛤蟆怪而去了。

香消玉殒啊,我摇头,甚是惋惜。

“你受伤了。”冰凉的丝绸抚上我的嘴角,天青正侧头看我,目光如炬。

我瞧见他移开的袖口上有一丝嫣红,不由得讪讪而笑,心头怨念。

——大佬啊你为毛要突然转过来呢?一直给我看背影不是很好吗?话说你的背影真是英俊伟岸潇洒轩昂让人幻想啊……

“你……就这么将他俩杀死了?”我避开他的眼睛,吞吞吐吐道。

“丢去了阿鼻地狱。”天青的声音冰凉而淡薄。

原来是阿鼻地狱。

我叹气,虽然没死,但也不会更好过。

“圣君,你有没想过那蛤蟆怪说的话呢?其实出身并不是由它自己选择的……”我想了想,小小声道。

“没有谁是生来就做神仙的。”天青毫不犹豫打断我,他抬头遥望苍穹,目光高远,“你不是,我也不是。”

那一刹那,他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要溢出来。

“方才为何打我?”

然而他忽然又回头,笑意盈盈。

搞得我以为方才的瞬间是幻觉。

“……我不是故意的,要是不打你他们也不会分心……”

打死也不能让天青知道我心里的真实想法,我苦着脸将五官全部皱在一起。

“为何偏偏打脸?”

那天青竟然不依不饶起来:“天界这么多仙人,唯有你才敢打我的脸。”

——这个小气的家伙!方才我为你守身如玉,啊不对,是守着你身子当玉,你现在还这么挤兑我,真是好心没好报。

解释也不是,不解释也不是,于是我垂头丧气做待宰羔羊认命状,“都说了不是故意的,要不你打我一拳吧!”

“好。”没想到天青竟毫不犹豫答应。

——我的菩提老祖哇!

我顿时觉得晴天霹雳当头棒喝,这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那天青是挥挥袖就能把人变没的超神力怪物,要是真让他打一拳,不知我还有没有机会活着见到明天哩?

但是!我豇豆仙好歹也是混文艺界的人,所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无论如何都不能做出反悔的举动。

于是把牙根一咬,硬生生憋回老泪,我红着眼眶走到天青面前。

“打吧。”

我抬头看他,视死如归。

——哪怕打死了也好,只求千万别把我的脸打成跟你一样。

天青看了我一眼,肩膀微微一动。

“哎哟!”我想也不想便抱住脑袋跳到三丈外。

“……还没动手呢。”天青的声音听上去颇为无奈,又有些好笑。

“嘿嘿,这是预演,预演。”我红着脸打哈哈,磨磨唧唧的蹭回原地,心道生理反应果然难控制。

重新屏息静气,我鼓起天大的勇气朝天青抬头,闭眼,咬唇。

——早死早超生早死早超生,我在心中默念口诀,盼着天青能速战速决给个痛快。

“小豇豆。”

哪知天青却偏偏不随我愿,临门一脚的当儿,居然想起审问我起来:“听说你们芳草门很多人都藏了我的画像?”

我心中记挂欠他的一拳,忙不迭点头。

何止芳草门,估计全天庭不少人都藏着这家伙的画像吧,压在枕头底呀,塞在被褥下呀……听说还有仙子揣在重点部位的,也不怕痒,啧啧。

“那,你有没有?”

天青这家伙真奇怪,关心我干嘛?

“有的,有的。”

我继续点头,估计他是想考察自己在文艺女青仙中是否受欢迎吧。

“都藏在哪里呢?”

天青的音调上扬,这是他本人心情愉悦的表现。

“……没有藏。”

我想了想,终于还是说了大实话:“我找芳主要了两幅,直接挂在墙上。”

“直接挂着?”天青的声音听起来颇有几分吃惊。

“恩,我需要常常看,收起来的话不方便。”

我的回答是前所未有的诚恳和真挚。

——那些画像我都搁茅厕里挂着呢,半夜里上厕所害怕,有天青的画像可以驱邪嘛。其实看惯了天青,再看那些妖魔鬼怪也没什么可怕了。

想到此处,我猛的睁眼打量面前的人,心中多多少少还是有点感激的。

却见天青正满脸迷茫的看着我,眼神朦胧。

“?”

我在他面前用手指画出一个可爱的符号。

符号本身是不可爱的,可画的人是我豇豆仙,所以它就可爱了。

云雾散开,天青的眼神渐渐清明。

“……这回就先饶了你。”他笑着在我额头敲了一记,“暂时记在账上,下回一并跟你算。”

前半句让我欣喜若狂,后半句让我痛不欲生。

“好说,好说。”我悻悻一挥袖子。

不知道世上有没有让天青跟我一样失忆的强大法术呢?看来回头得偷偷打听下了。

(四)

天青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个临时船夫,带着我们渡过怒火滔天的忘川河。

从背后望去,只见那船夫黑衣黑裤黑高帽,拖着一条长长的锁链,十分地有朋克范儿。

“不会是刚从牢里跑出来的吧……”我忍不住小声嘀咕。

丢掉珐琅尚算小事,协助重犯越狱就是弥天大罪了,也不知道天青办事牢靠不,反正我是不能死的不明不白。

“这是黑无常。”天青低声笑道,“那锁链是他的法器。”

“既然同是仙友,为何不转头过来打个招呼?”我瘪嘴表示不信,沿途这船夫一言不发甚为沉默,肯定有什么古怪。

“仙子多虑了。”

船夫听见我们的对话,终于出声,艰涩暗哑犹如锈迹斑斑的铜器:“只因我相貌丑陋,怕仙子看了受惊,所以才没有主动招呼。”

“你竟把我看成那以貌识人的庸俗之辈!”

我色厉内荏的呵斥他:“无论美丑,都不会改变我对你的态度!”

“……黑兄你就转过身来吧,不然这小豇豆不会安心。”

天青的声音似乎在强忍笑意。

于是黑无常无奈脱掉高帽,转头朝我微微一躬身:“豇豆仙子,久闻大名了。”

待他抬起头来时,刚好一阵清风吹过,将他那原本遮住面颊的中分长发吹起。

“啊!”我禁不住叫出声来。

——那是怎样的一张脸啊!

“对不起,吓到仙姑了。”黑无常脸色一暗,迅速将帽子扣回脑袋上。

“不!”我大叫一声站起,紧紧握住黑无常的手腕。

“仙君哥哥,我、我没有被吓到!”由于太过激动,我竟有些语无伦次起来,“我只是没有想到你竟然长的这样好看!”

“……没想到仙姑居然被我的容貌吓傻了。”

黑无常一愣,随即苦笑,似自嘲,也似内疚。

“我没有……”我正想着急辩解,忽然想起那个天庭最大的秘密。

于是收口,掉头,惴惴不安看向身旁——天青正静静望着我俩,神色难以琢磨。

“咳咳,总之呢,仙君是很好看的……”我松开黑无常的手,假装镇定的坐回板凳上,“仙君不必妄自菲薄。”

“仙子真是好心人。”黑无常只当我是安慰他,惨白了脸,转过身继续划船。

我顿觉心中难受异常——如斯绝色啊,为毛要一直遮着脸呢?

回头偷偷瞅一眼天青,他又恢复了万年不变的面瘫表情,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渡过了忘川,黑无常带着我们来到阎王殿。

估计是听见天青来的消息,但凡能想到的妖怪全都出来溜达了,一路上到处鬼哭狼嚎,更有人不畏艰险不畏阻塞三番四次重复路过,然后就扭着脖子使劲朝我们这边看,扭啊扭也不怕扭脱臼。

“仙子可有受惊?”

当我跟一只三眼犀牛怪对看的津津有味两两相忘的时候,黑无常终于忍不住了。

“没有没有。”我嘻嘻的笑,指着那犀牛怪头顶的眼睛,“仙君哥哥,这该不会是二郎神的亲戚吧!”

耳畔立刻响起天青略显做作的咳嗽声。

黑无常惨白的面皮有些泛红,吞吞吐吐道:“仙子又拿二郎星君开玩笑呢……”

罢了罢了,这群活在谎言里的人是不会理解的。

我是真心觉得冥界的仙人比天界的好看,以前也发生过类似的情况,不过那时大家都不相信,还指责我总爱说反话以标榜自己与众不同。

唉,阳春白雪曲高和寡,天才总是寂寞的。

黑无常跟我们打了声招呼,说是去跟阎王通报,牛头马面遣散那些看热闹的妖怪,大殿前终于只剩我跟天青二人。

“敢问豇豆仙子,觉得你家芳主长相如何?”

天青机械的声音冷不丁蹿出,一旦他改口叫我“仙子”,那就证明他在生气了。

“当然很美很美。”我脱口而出。

——这是什么怪问题,芳主不美的话,那吕洞宾怎么会纠缠她几千年?

“仙子以为,广寒宫里的嫦娥长的又如何?”天青又冷声问。

“公认的天界四大花旦之一,艳丽妩媚不可方物。”

我答的毫不迟疑,本座向来对嫦娥的美貌心悦诚服,那可是让天蓬元帅落马的大人物。

“那仙子觉得你自己呢?”天青竟然穷追不舍起来。

“……还算凑活吧。”我犹豫片刻,含糊嘟哝过去,“你干嘛拿我跟她们比……”

都说看女人是否有魅力,首先得看她的追求者数量和质量。想当年前我豇豆红刚升仙入籍,也曾有数位仙君对我或明或暗的表示好感,只可惜后来都无疾而终,近些年来更是沦落到小姑独处无人问津的地步。

——莫非是我哪里长退化了?

我摸摸脸皮,难解心头疑惑。

“……没有不正常呀……”恍惚中,我听见天青喃喃自语的声音。

我没好气白他一眼,全天庭最不正常的就是你了好吧?

“不知仙子觉得……”天青张口正要继续问话,却见黑无常带着一个跟他类似打扮的人走过来,白衣白裤白帽加链条。

“仙子,这是白无常。”这回黑无常学乖了,先向我做介绍。

我点头微笑,心想白无常也挺惊艳的,虽然比起黑无常来还差那么一点点。

那白无常见我目光炯炯,很有些尴尬,于是跟他兄弟一样开始甩动头发犯傻:“我相貌太过骇人,怕是吓住仙子了……”

“别!别!”我赶紧伸手制止他的不理智举动,老是甩刘海你们脖子痠不痠呀,“实不相瞒,我很欣赏二位,二位能在不被人看好的岗位坚持几千年,贫贱不移威武不屈,简直是我的偶像啊!”

这是真心话,我豇豆仙是个没有背景的草根,平日里免不了要对天青之流的上仙溜须拍马奉承几句,哪有勾魂使者般铁面无私?

“没想到仙姑这么理解我们!”白无常用“知音啊可找到你了”的炽热目光看着我。

我顿觉耳根子发烧,低头羞涩一笑:“哪里,哪里……都是志同道合的仙友嘛。”

“白无常可是有珐琅的消息?”天青冷冰冰的话语突然插了进来,非常的不合时宜。

“禀圣君,无常已经四处打探过了,那珐琅香兽误闯冥界后,被妖王的妃子捉走,如今正关在博陵第里。”白无常对着天青垂头,态度恭敬。

博陵第,妖界最幽深的府邸,也是妖王的宫殿。

天界和妖界向来不和,互相看不顺眼,什么都要竞争攀比,如今珐琅这种珍贵神兽落到妖王手里,只怕很难再要回来了。

天青闻言皱眉,瞟了我一眼,目光亮如火炬,照的我一颗娇嫩芳心拔凉拔凉的。

——看你干的好事!我知道他肯定是这个意思。

想到芳主失望的神情,又想到珐琅娇憨的模样,我鼻子一酸。

“瞪什么瞪!”气上心头,我再也不愿对天青陪笑脸了,愤愤回嘴,“就是拼命我也会把珐琅夺回来,到时候要杀要剐随便你好了!”

——没了珐琅,我迟早都要被大刑伺候,被神仙砍和被妖王砍还不都是砍?我豇豆苗苗超脱了!

话音刚落,只见黑白无常二人都用一种既害怕又诧异的眼光打量我。

看什么看?没看过美女吗?我也朝他们狠狠瞪回去,反正这等销魂的美男子,离开了幽冥界也很难见着了。

“……豇豆仙子只怕是被‘博陵第’三字吓到了,并非有意冒犯圣君,还请圣君万不要在意。”

黑无常斟酌惴惴不安开口,却是向着天青。

我侧头看向天青,发现他的脸色确实有些不好看。

——虽然他的脸一直都不好看,但至少以前脸色是正常的,不会像如今浇注了沉甸甸的铅一般。

我想肯定是因为自己方才脱口而出的话忤逆他了。天青是与玉帝平起平坐的圣君,怎能被我这样的小辈顶撞?心里有些懊悔,但更多的是义无反顾——骂都骂了,狠话也放了,他要拿我怎样呢?

悄悄垂下睫毛,泪珠儿冒出眼眶,鼻尖也红了大半个。

缩在广袖里的手,将拂尘搅了又搅,绕了又绕。

“仙子……”安静诡异超低气压下,黑无常欲言又止的声音传来,隐约带着一丝怜惜。

“仙君哥哥!”我迅速抬起头来看他,眼中水波盈动,“请你带我去妖界吧!无论如何我都要将珐琅带回来!”

黑无常的脸腾地一下变红,他张嘴正想说话,脸却被一片宽大的袖子遮住了。

“不许去妖界。”

沉默了半响的天青,只说了这一句话。

他侧过身居高临下的看我,眼中仿佛有冰河沉睡三千年。

“……为何不许去?”我咬着下唇看他,很是不甘。弄丢本门圣兽是大罪,按照门规要被罚杖刑三百,不死也要脱层皮呀!

“你修为太浅,仙气未稳,不能接触妖魔界的一切事物,免得沾染邪气堕入歪道。”天青回答的理所当然。

“那你还不是带着我来了这冥界……”我不以为然别嘴。

“冥界管事的都是仙人,怎能跟妖界那种污秽之地相提并论?”天青冷笑,言辞间很是不屑,“再说你一直跟着我,又怎么会有邪气侵身?”

——莫非此君忘记方才那两只被丢去阿鼻地狱的妖怪了?还说什么不会有邪气侵身,本仙姑可是被他们打得都吐血了啊!

我几次想张口,最终还是将顶撞的话默默吞了回去。

没关系,天青健忘是好事,他要是一并忘记我打他一拳的事实,还赚了。

“圣君说的对,妖界鱼龙混杂阴险难测,仙子这涉世未深的样子,还是不要去的好。”黑无常接过话茬,英俊的脸上满是诚恳。

我自觉从未被帅哥这样温柔关心过,心头一暖,脸上飞出两朵红霞来:“多谢仙君哥哥好心,倒是小仙考虑不周,鲁莽了。”

既然天青不让我去,我就不要当着他的面去呗,明的不行咱就来暗的,曲线救国也是一出妙计。

黑无常大概没想到我这么听话,又是一愣,嘴角慢慢绽出一个足以倾倒众生的笑。

我是越看越陶醉,越看越幸福,幸福的忍不住也咧开嘴。

——哎?怎么会有如芒在背的错觉?是谁在扯本仙姑的袖子?!

回头一看,天青的两道剑眉斜斜飞入云鬓,眼中何止冰河世纪,简直是山雨欲来的2012了。

“仙子,拂尘掉了。”

天青不动声色松开我的袖子,一瞬间里又恢复了无情面瘫男身份。

我顺着他眼光看去,这才发现拂尘不知于何时脱开我的手,静静躺在了地上。

唉,真是美色误人呀。

“让仙君哥哥见笑了。”

我朝黑无常羞涩一笑,以十分淑女十分娇柔的姿态侧身屈膝,优雅而从容将拂尘捡起来。

天青的脸色越发难看,已经进阶到我再看他一眼就会忍不住选择自爆的程度。

我可不想给自己找虐,于是从头到尾都笑眯眯看着黑白无常二人,心里喃喃道真是秀色可餐。

“走了!”天青从牙齿缝里丢下一句话,转身离开。

我继续笑眯眯不说话,选择性失聪。

——走?怎么可能走?本仙姑还没跟黑无常谈论人生理想奋斗目标呢!仙君哥哥你喜欢什么样的仙子啊?将来打算生几个小孩呀?男的还是女的……

“噗噗”,我脚下的彩云居然自己动了起来,跟着天青的背影飞速移去。

——你个黑心肝的,怪不得要先变一朵云给我,原来是做卧底用呀!

哀怨的看了天青一眼,在被拖离幽冥殿以前,我悄悄将自己亲手绣的水帕扔在地上。

那里上面有我的联系方式和门牌号码,不愁黑无常找不到。

一路上气流平缓,暖风穿过衣衫和长发,我禁不住愉悦哼起歌儿来。

“仙子很高兴?”天青的声音就像石头一样又冷又硬,“你可还记得自己弄丢珐琅的事?”

“记得。”我点点头,语调轻快,“我知道自己会被处以三百杖刑。”

“那你还高兴什么?”天青的音调非常奇怪。

怎么会不高兴?文艺女青仙的春天到了呀。不过我当然不会直接这么回答,那太傻了。

“能和圣君一起去妖界游历,即便是要被罚杖,也是很多仙子梦寐以求的,为何不能高兴?”我选择了一个最可能让天青满意的答案。

“你怎么知道我会带你去妖界?”天青一声嗤笑。

“圣君如此宅心仁厚,怎会舍得让珐琅在博陵第受苦?”我的马屁拍的那叫一个响亮,“既然我不能独自去妖界,唯有请法力无边的圣君出山护航了。”

前面人沉默了半响。

“……无论如何,你都不可迈入妖魔二界。”天青似是叹了一口气,“珐琅的事,我会想办法。”

我似懂非懂点点头,听得后半句,心头总算大石落地。

心头忽然一转,赶紧怯生生探到:“那、那冥界总还能再来吧?”

前面人忽然顿住了脚步。

“哎呀!”我娇嫩的鼻尖撞上他坚硬的后背,疼的咬住了舌头。

“……你喜欢黑无常。”天青的声音幽幽传来,无悲无喜,没有疑问,只是陈述。

心事被人说中,我只觉得脸颊烧的都要化掉了,只好吞吞吐吐道:“也不知圣君可否帮我做个媒……”

——方才见黑白无常对他态度恭谨,可以料想他的话一定是极为算数的,要是由他搭线,不愁见不到仙君哥哥。

然而我等了很久,却一直没有等到天青的回答。

我跟着他度过了忘川,翻过了群山,最终回到了芳草门前。

一路沉默。

“小豇豆。”

在我跨进大门前,天青低沉醇厚的声音终于响起。

我只觉得脸都丢尽,抹干面颊上的泪,回头倔强看他,下巴高抬。

“——为什么要喜欢?”

他站在云中静静凝望我,眉目幽远,带了一丝难解的惆怅。

“做个单纯的仙子不好么?”

(五)

转眼里已是五月天,气温日渐攀升,我也慢慢变得嗜睡。

这日正在芙蓉帐下小酣,半空中落下一只纸雀儿,轻轻将我叩醒。

迷迷糊糊睁开双眼,那小纸雀赶紧在我眼前立定,展翅,化为一张布满文字的黄签。

“天青向妖王索要珐琅,妖王提出需用苍南古籍贰万册换。”

龙飞凤舞,笔势有力,黄签上明明白白二十三个草体字。

两万册?

我跐溜一声从竹子榻上坐起,瞌睡都给吓飞了。

小纸雀见我读完了,依依呀呀转个身,化为一阵白烟,点火自焚了。

从幽冥界回来已有大半月,我因为弄丢了珐琅,被芳主罚来这影青斋关禁闭。

影青斋荒芜寂静人烟罕至,我终日吃了就睡谁了就吃,只能靠飞飞小纸雀与别家仙子通信解闷。方才那消失的小纸雀就是黑无常传于我的,他很关心我的近况,随时跟我飞信报告珐琅之争的最新进展。

两万册啊……

随着小纸雀烟消云散,愁云惨雾渐渐攀上我眉间。

苍南圣域,据传除了盛产奇花异草,还秘藏了十万册上古书籍,本本都是价值连城的孤本,也是天青的最爱。我曾经偷偷瞄过几眼,满眼梵文不知所云,没意思的很。

不知那妖王狮子大开口一下子要这么多古籍做甚?想来想去,只怕是他借题发挥,要给天庭一个难堪了。

唉,叹声气,将袖子覆在面上,陷入昏昏沉沉的思考来。

“为什么要喜欢?”

我想起那日芳草门前,天青这样问我,神色奇异。

我不明白他为何会问这个问题。如今天界经过了上万年的进化,棒打鸳鸯拆散牛郎织女的时代早就一去不复返。谁说神仙不能动情?谁说神仙不能爱?天庭明明白白规定了,只要不是师从同门,或男女仙任何一方未曾也不打算担任同门要职,便可光明正大结合。届时不仅能享受带薪婚假三十六日,玉皇大帝还会亲手封个红包表示恭喜呢!

转念一想,又豁然开朗——估摸着天青真正的问题应该是“为什么要喜欢黑无常”吧!

天青这等被众多仙子捧入云端的上仙,眼睁睁看着我不为他的魅力所动,当着他的面与相貌被人诟病的下等仙君黑无常眉来眼去,心中难免失落。他虽对我无意,却依然纠结我的爱恋,因为他巴不得全天庭的女仙子都喜欢他。

——天青君,不是我说你,你还真是一个重度王子病患者呀!

我想起了第一次跟天青见面的事。

那时我刚入仙籍不久,真正的仙气不稳仙位不正,整天跟在芳主屁股后面一心修炼。某日里去芳主府邸里讨心诀,却见一个裙裾飘飘的仙子掩面从朱门中冲出,梨花带泪,甚是惹人心怜。

“啧啧,又误伤一个。”芳主跟着她迈出,满面惋惜喃喃叹道,“这家伙的罪孽又多了一桩。”

后来我知道,那是芳草门中第十个因为见到天青而延误珐琅喂食的仙子,“门中三姝”牡丹,桃花,莲花仙子早都落败过了,第九个玉兰仙子至今还在影青斋里关禁闭呢!

“不知那圣君有多好看?”居然让这么多如花似玉的姐妹痴痴呆呆,我眼巴巴望向芳主,心中满是期盼,“可有画像给我瞅瞅?”

“只怕你看了以后连声惊呼要晕倒。”芳主似笑非笑瞟我一眼,“这颗芳心倒是要先揣好。”

“不怕不怕,我的心脏可强健了。”我朝芳主高高鼓起胸脯,“就算是跳出来,我也有本事给装回去。”

芳主噗嗤一笑,朝我万种风情瞪了一眼,转身进去拿了画像出来。

我就这样看到了传说中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的天庭第一美男子天青圣君的画像。

如芳主所料,我惊呼了,也晕倒了。

因为我一口气没有提上来,活生生气背过去了。

无论芳主如何渲染天青美貌的丰功伟绩,直到离开时,我都坚信她是在对我是开玩笑。

画中那个面目可憎匪夷所思的人,怎么会是众多姐妹爱慕的对象?如此惊天地泣鬼神的容貌,只怕我豇豆仙多看一眼就要吐血三升自刎而亡,莫非大家都瞎了眼吗?

为了验证自己的观点,为了防止再被芳主恶意作弄,我二话不说拿走了那幅画像,准备找师姐浅绛验明正身。

浅绛的真身是谷莠子,族中子弟遍布全宇宙,她也因此成为门中姐妹里消息最灵通的一个。对于我这新晋的文艺路线小仙,她很是关心照顾,常常指点我要如何装13才能装的靠谱。

哦,忘了补充说明,谷莠子其实就是狗尾巴草,但是你们千万不能这么叫,师姐会不高兴的。

文艺女青仙都是高雅的,名字越玄乎越好。像那祭红师姐,谁也不能把她的真身叫成石蒜,得叫曼珠沙华。如果不小心叫了另外的别名——蟑螂花,那恭喜你,没救了,乖乖等着被毒死吧。

浑浑噩噩行到一半,我恍然发觉自己闯入一个陌生环境里。

巨幅的藤萝从天际倾泄而下,灰褐色的枝蔓蜿蜒如蛟龙,紫蓝色的花朵灿若云霞漫天,仿佛一匹秀美锦缎,生生截断我的去路。

面对如此特别的屏障,我有点懵,一下子愣在地:走回头路?还是进去探险?

想了想,我有恃无恐撩开那密密麻麻带刺的花枝。

——我不怕死,如今既已成仙,怎好随便死。

拨开藤蔓,眼前即刻出现一幅美轮美奂的画面——一男一女正含情脉脉的对望。

男子背对着我,虽不见相貌,一袭青袍是道不尽的倜傥风流。女子身着华服紫衣,容颜堪称绝色。

我认得那女子,她是有留洋背景的郁金香仙子,如今天庭上下大搞对外文化交流,她担任着驻荷兰特派官员一职,年轻貌美平步青云,是风头强劲的大红人。上个月芳主请她来做宣讲,我还是求了人才拿到贵宾票的呢!

没想到无意间撞破了天庭偶像的奸/情,虽有些尴尬,但由于实在找不到不让自己看下去的理由,我还是捂住了脸占好了位打算继续观察。

还没看好一会儿,戏剧性的逆转发生了——郁金香仙子本来是笑嘻嘻的,不知听那青衣男子说了什么,眉毛一耷竟落下泪来。

花仙的样子甚是惹人爱怜,可那青衣男子连气都没叹一声,背影坚如磐石纹丝不动。

哭了好一会儿,花仙大概是急了,伸手欲抓那青衣男子的袖口,却见那青衣男子毫不留情的将她手拂开。

花仙一怔,泪流满面的张口说了几句,面色通红。

青衣男子沉默了一下,缓缓摇头,态度坚决。

花仙似乎不死心,又说了几句,神色紧张,渐渐有歇斯底里状。

这回青衣男子干脆偏过头不看她,态度冷淡。

花仙终于彻底崩溃,掉转身,含泪凄美的绝尘而去。

——啊,多么杯具的人生,哭的连鼻涕都跑到嘴里去了。

我看的意犹未尽,心中啧啧感叹,不知是何等英俊神武的仙君,能让郁金香仙子如此的不要形象?

然后,那青衣男子转身面对我。

杯具就此变成了餐具。

我发誓,当时我心里响起了足以震撼整个天庭的凄厉尖叫。

——当一个丑的只可能出现在画上的人物,就这么不打声招呼且目光炯炯的突然出现在你面前时,谁能不吃惊?谁能不害怕?

那种怀疑自己是否置身噩梦的错乱感,简直让人手足无措脊背发凉。

不过吃惊归吃惊,害怕归害怕,虽然魂都要吓没了,但我还记得观世音菩萨说过的话,众生皆平等。不分贵贱不论美丑,不能因为人家丑就歧视人家。

于是将尖叫默默收好,吞回了肚子。

我终归还是一个有理智的仙子呐。

印象中第一次见面,天青就这么让我活活憋得内脏出血。

唉,也罢,善良的人总是特别容易受伤,我认了。

由于对天青相貌的恐惧感过于强烈,我已不太记得见到他之后的事了。

他约莫是问了我一些问题,我约莫也浑浑噩噩的答了。

然后他挥挥袖子,将那漫天的紫藤花屏障除去,又指点几句,将我引向浅绛的住处。

虽然外表骇人,但他对我的态度还算温和,应该是不是什么坏人。

不过让我记忆犹新的是,当浅绛在得知我俩的偶遇后,立刻严肃逼问我是否对天青产生了绮丽幻想。

“好豆儿,你可曾想过做圣君的妻子,在天庭上与他并肩而立?”

——怎么可能!谁愿意嫁一个看一眼就要做噩梦的家伙?除非是嫌自己活的不耐烦了。

“好豆儿,你别不说话,你当真的对天青君没有一点点念想吗?”

——有啊,我觉得做仙当美观,万万不能丑到如此地步。即使是天生的也不行啊,这不是害人睡不好觉嘛,得赶紧整容补救。

“豆儿啊,你听师姐说,千万别肖想圣君大人,整个天界暗恋他的没有十万也有八万,光咱们门中上了心的子弟就不下数百人,男女皆有,你是没有胜算的,你可知那牡丹……”

“师姐!”为了避免耳朵继续被荼毒,我不得不打破沉默,“师姐别担心,你我心知肚明,我与圣君简直云泥之别,哪来的什么想法呢?”

——我是天边蓬勃彩云,天青只是一坨烂泥巴,哪配得上我啊。

我神色诚恳,言辞又是如此发自肺腑,让浅绛不得不完全相信我。

“你倒是识相。”她神色放缓,眉头舒展,渐渐变得欣慰起来。

“……不知师姐觉得,天青君相貌如何?”迟疑半响,我终于还是将心中疑问说出了口。

“长相如何?”只听一声嗤笑,浅绛仿佛看白痴那样看着我,“身为GOD FIVE首席,粉丝俱乐部人口数以百万,有胆子拒绝七仙女中五姐妹的求婚,连王母娘娘请他吃饭都要排队预约,你说他长相如何?!”

于是我沉默了,深深深深的。

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天庭众人的审美观,出岔子了。

“呼啦啦。”

又一只小纸雀落到我面前,用嘴巴轻轻啄起我的额头。

我从回忆里惊醒,好奇的将纸雀捉到自己面前——不知这次是哪路神仙想起关怀我了?

小纸雀高傲的昂起头颅,转身缓缓张开羽翼,立刻有不同凡响的金光四射开来,晃得我眼睛都睁不开,几近晕倒。

“这个该死的二郎神,就不能用普通的方式传信嘛?!”我捂住泪花横流的双眼,嘴里恨恨咒骂。

如此爱秀和骚包的神仙,也只有那丑陋程度仅次于天青的二郎天君了,此君酷爱金色,又一向和我不对盘,逮住了机会就要作弄我。

——何必呢?何苦呢?你一个有“贵族血统”的上仙啊,为毛老要跟我一个下等小仙过不去呢?

唉,GOD FIVE这个恶势力组织的成员也真可怜,不是面瘫就是脑瘫,真不知前世造了什么孽哟。

那道趾高气昂的金光约莫持续了十秒时间,终于渐渐消亡。

我没好气取下双手,往那纸雀方向一瞄,不由得大惊失色。

“玉帝下令对你杖刑一百,速速找人求情求救。”

硕大晃眼的金签上,就写了这么小小一行字。

我顿感晴天霹雳,万箭穿心。

按天庭立法来说,我弄丢了珐琅,算“玩忽职守罪”,确实是可能被处杖刑的。

不过法律这个东西嘛,众仙皆知,其实是有很多空子可以钻的。《天庭刑法》里明明白白写了:“对犯玩忽职守罪者,一、处六十日以下禁闭;二、情节特别严重的,处三百杖刑,及七百年以下有期禁闭。”

说来说去,量什么刑,判多大罪还不是全凭管事人的一句话。珐琅虽说是珍稀圣兽,但并不是什么不可再生资源。所以在我告罪时芳主除了惋惜以外,也并未显得多痛不欲生(主要是天青主动提出再送她两只。)

我记得当时芳主也就小小感叹了一句,然后下令关我禁闭三十日以示惩戒。

——明眼人都知道,她这就是意思意思,根本没有怪罪我的念头。

我满心欢喜,以为此事就这么算了,还天天盼着禁闭结束能去找我的黑无常哥哥,哪知!哪知!哪知这事儿怎么就闹到了玉帝那里?还被判为了“情节特别严重者”?

我的菩提老祖啊,本仙姑真是比窦娥还冤啊!

我呆呆想了一会儿,回头再看那本该自焚身亡的小纸雀,却发现它居然化为一枝小小的金花,静静卧在我裙裾上。

——这骚包!

我在心里骂二郎神一句,还是伸手将花收到袖子里。

物件比主人好看不知多少倍,我这个胸怀博大志向高远的仙子,自然海纳百川。

踏出影青斋,我的第一目的地是芳主所在的幽兰幻谷。

一方面是想向芳主求证是否确有杖刑一事,二来如果玉帝真想用棍子揍我,我也可以找芳主帮忙求情。

行路上风景优美云淡风清,我边走边暗下决心:一定要尽快找回自己的身世和记忆,争取早日跟组织成员团聚!仙途险恶难测,我这无依无靠的小孤女哪有本事保自己周全?唯有抱一条又粗又壮的大腿才是王道啊!

虽然天青是一个很好的大腿人选,但是他实在太丑了,丑的我宁愿落魄也不想日日面对他奉承他。

我豇豆苗苗,终归还是很有文艺的傲骨的。

到了幽兰幻谷,仙童却道芳主不在,半个时辰前刚被玉帝请去喝茶了。

我一听“喝茶”两个字,顿时手足无措浑身冰凉——莫不是玉帝要治芳主的“包庇罪”?完了完了,我身后唯一一棵可以依靠的大树轰然倒塌了。

“EMS特快专递!”忽听一声尖叫,只见有绿色大鹏鸟拍着翅膀呼啸而来,丢下一个纸袋,然后绝尘而去。

“还特快呢,这回都误了两天了。”仙童从地上捡起那纸袋,面带愤懑。

他打开纸袋,袋中落出一本书和几张纸。

书我很面熟,是人气颇高的八卦杂志《贰周刊》,新一期的封面主题是“董永七仙女西天蜜月秀恩爱”,副标是“过亿大屋有人照,嫦娥疑搭上已婚佬”。

仙童毫不迟疑立刻翻到嫦娥那页,津津有味的看起来。

我将视线转到那几张被冷落的传单上,心中灵光乍现,嘴角一牵。

(六)

“仙子这是头回去妖界?”

天庭友好旅行社门前,有黄衣仙女笑嘻嘻跟我打招呼。

“……恩恩。”

我胡乱答应着,四下张望心中忐忑,生怕被人认出。

“瞧仙子这点儿出息。”黄衣仙女玉手掩口吃吃一笑,容颜分外娇俏,“莫不是为了妖王而去?”

“你怎么知道?”我大吃一惊,立马回头注视眼前人——莫非是天庭派来的卧底?!

“仙子何必如此惊慌。”黄衣仙女了然一笑,眉眼间颇有“就你那点破事儿我怎么会不知道”的蔑视味道。

“其实……”我迟疑一下正欲解释,却听黄衣仙女不以为然打断我:“不瞒仙子说,如今参与我们这妖界三日游的散客,但凡妙龄女性,多半是冲着妖王去的。那妖王花名在外,仙子魔头们都巴巴指望着能见上妖王一面,再发生点什么,最好还能被他纳入宫殿不是?”

原来黄衣仙女说的是这个,我不由得出一口长气。

不过一想到她将我视作那帮肤浅的庸脂俗粉,不由得又有些愁苦。

“仙子多虑了。”那黄衣仙女见我脸颊绯红,语气渐渐软下来,带着安抚,“如今仙妖二届的跨海大桥落成,天庭也往妖界派了特别大使,咱去妖界走动走动不算什么大事,谁没有个旅游的爱好呢?电母上次自妖界归来,不是还写了篇游记发表在《天庭真理报》上?广受仙子们好评呢!”

我记得那游记,标题是《亲身经历论天妖二界美男子质量比》。此文一出,许多仙家姐妹都对妖界心存向往,雷公大为震怒,逼得电母连写两篇《野花不如家公香》《谁不说俺丈夫好》发在博客上,这才稍微平息风波。

唯唯诺诺点头,我心一横,将钱袋掏出:“麻烦你帮我报名,我参加最近一期的‘妖界三日游’,越快越好。”

“好咧,最近的一个团将于一个时辰后出发,刚巧还剩一个名额,仙子好运气。”黄衣仙女笑眯眯坐回柜台,拉开抽屉低头开起票据。

“三天两晚来回双飞包吃住有保险金额总计一万五千元。”“啪”的一声,纤纤玉手伴随白纸落在我面前,“不知仙子是付现还是刷卡呢?”

“不是三千元吗?!”我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赶紧将袖子里的传单递过去,语带愤怒,“你们广告里明明写的是三千元呀,三千元!”

这传单是我从芳主仙童那里拿的,上面明明白白写了“春季惊爆特惠,妖界三日游仅需三千元,你还等什么呢?”如此有煽动力的价格和话语,让我立马就回屋拿了小金库奔到这“天庭友好旅行社”来。既然天青不许我去妖界,黑无常也不可能带我去,我只有自力更生自己去。

——我不能坐以待毙束手就擒,更不能连累无辜的芳主,树挪死仙挪活,山不过来我过去。

“哦,这个啊。”黄衣仙女瞄了那传单一眼,满不在乎的缩回了头,“那是我们的淡季价,如今妖王已出关散心,妖界游正逢旺季,价格自然翻了五倍。”

我只觉得一口气血上涌,差点没活生生噎过去。

“……你、你们这简直是黑店!”我手指墙上“诚信经营 童叟无欺”的招牌,汗毛倒立,气得浑身都哆嗦起来。

“仙子爱去不去。”黄衣仙女唰的变了脸,跟翻书似的,阴沉沉十分可怕,“反正整个天庭经营妖界游的公司只有我这一家,可没谁捆着你来!”

唉,垄断害苦了咱小老百姓!

别无他法可想,我只好掏出二郎神的小金花做抵押,勉强算是凑够了一万五千元。

“这金玫瑰倒是挺稀罕的。”黄衣仙女边看那小金花边笑,十分得意,“用的是上古24K金,花蕊是八心八箭美钻,雕工更是出神入化,定能卖个好价呀。”

我闷闷握着手里那顶写有“友好旅行 品质之选”的大白帽,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所谓的双飞,不过是用一大朵劣等灰云拖着众人走,速度甚至赶不上我家小波的四分之三。

“也不知要飞到何年何月?”我心头有事,坐立难安。

“这位仙子赶着去妖界?”身边一位青衣少女冲我甜甜一笑。

她很美,只是嘴巴略显大,丰唇翘臀,可谓性感。

“我有很急很急的事要去博陵第。”雨云中又闷又热,一边拿起帕子插汗,我一边朝青衣少女勉强应道。

“原来是博陵第。”少女眼珠子一转,眼白竟浅的发蓝,“莫非仙子不知,博陵第其实不在妖界里吗?”

“有这等事?”动作一下顿住,我吃惊回望她。

“先别说具体方位,那博陵第是妖界最幽深的禁地,怎会对外开放参观?”青衣少女望着我啧啧摇头,似是叹我想法太过简单,“你既然要去博陵第,怎会来参加这妖界观光团?”

“可是那黄衣仙子说……”冷汗沿着额头滴下,总不能直接告诉她,其实我压根不知道怎么去妖界吧?!

想来也真怪,自打我登仙以来,还真没私下离开过天庭。

即使偶尔兴起外出游玩的念头,也总是被各种突如其来的琐事打断。

“黄衣仙子?”青衣少女嗤笑一声,撅起厚厚的嘴,“那个算盘仙为了挣钱连死人都能说活过来,仙子怎的就随便信了她?”

——算盘仙?连算盘都能成仙?

我一呆,随即想到自己也是个豇豆仙,五十步笑一百步罢了。

“我劝你还是早点下云去,博陵第在天妖二界的边境上,你越往前飞就错开的越远。”那青衣少女往云下望去,嘴里低语喃喃。

“这……”我望着足下连绵的青山,面色为难,“我孤身一人,又不识方向,再说我也没有那个勇气私自脱团……”

“这个可以有。”青衣少女一个箭步将脸凑到我跟前,神情严肃。

“这个真没有。”我被她突如其来的硕大五官吓了一跳,不由得倒退一步。

“这个,真可以有。”青衣少女朝我说完这句话,面上露出一个诡异的微笑。

还没等我想明白这个微笑的含义,只见一只泰山压顶的大脚袭来,砰!

——我就这么被青衣少女活活踹下了云端。

在自由落地姿态优美降落到草堆以前,我终于想起,原来那青衣少女是暗恋天青多年的青蛙仙。

千年老蛙,怪不得大腿蹬力如此霸道哇!

灰头土脸从青草堆里爬起,我赶紧从袖子里掏出水晶镜照脸。

划伤没有?淤青没有?

虽说这里暂时没有那什么悦己者,但身为文艺女青仙必须无时无刻注意自己相貌。

谁知道自己命中注定的另一半不会在下一个瞬间降临呢?毕竟转角遇见爱。

还没等我检查完毕,只听“啪”的清脆一声,一道黑影鲜活砸在我面前。

莫非月老听到我祷告,穿越时空将黑无常哥哥送到这里救我来了?

心头又惊又喜,我带着期盼走上前去,细细打量起眼前那半死不醒昏迷的人来。

一看顿时十分失望:碧蓝的衣衫,自然不是我心心念念一酷到底的黑哥哥。

想了想不死心,我怯怯伸出一只手,小心翼翼将那类尸首物体翻过身来。

“呀!”我不由得捂住了嘴。

那是一个非常非常特别的……人。

他全身都包裹着蓝色的鳞片,甚至脸上也是,肌肤如蛇一般冰冷。

没有头发,没有眉毛,睫毛短而稀疏,肥厚的嘴唇乌的发紫,额头血肉模糊,仿佛被什么滚烫的东西烧过一般。

——真英俊!

我看的呆住,心想雷母娘娘果不欺人,真美男多不在天庭,妖界里随便捞一个都是绝色呀!

“仙子……看够了没?”

鳞片男忽然张口说话,声音也仿佛被火烧了般粗哑渗人。

原来他不知何时已醒转,正瞪着一双蜡黄蜡黄的凸眼看我,美目传情十分销魂。

“——你压着我的衣服,我起不了身。”

“对不起,对不起。”我赶紧挪开身子,红着脸爬到一边。

虽然早前见过黑白无常那样的绝色,可如今见了这满身鳞片的男子,我还是禁不住心中一荡。

“你又压住我的脚了……”那鳞片男黄眼一翻,竟呕出一口鲜血来。

我没想到自己的体重居然霸道到了这种程度,竟然能将人家生生压的内出血,顿时又慌又乱:“你有没有事?要不要紧?”

然而那鳞片男并不答我,只是继续咳嗽呕血,呕了一滩又一滩。

鲜腥点点涂满乌唇,羽鳞片片落在草间,红蓝斑驳交织化为毒烟,惊得飞鸟四散走兽逃窜。

我总算见识到什么是“血盆大口”了,没想到美男呕血也如此好看。

“你……不怕我?”

呕血工作圆满完成,鳞片男回头见我还在身边,惊得眼珠子都要脱眶了。

我笑着摇摇头,朝他递上手绢:“还好吗?可有觉得哪里痛?”

——开玩笑!我堂堂豇豆仙怎可能害怕一个病怏怏的绝世美男?

虽然已将芳心许给了黑无常哥哥,但对于上天赐予的英雄救美机会,还是要抓牢抓牢再抓牢。芳主一直教育我们要同情弱小锄强扶弱,如今遇到美人落难,自然是要照顾之,安抚之,留下好印象之。

“你走吧!我不要你的同情!”没想到那鳞片男居然毫不领情,硬生生将我送出的手绢打飞。

微微一怔,我心头发酸——真是个一身傲骨的美人儿。

“公子何必妄自菲薄?”我转头拾起已被泥水沾湿的手帕,轻轻放在手里运气烘干,“小仙只是仰慕公子的龙凤之姿,因故亲近,公子又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

这是大实话,要是二郎神那厮敢丢了我主动送出的手帕,我决计是要拔掉哮天犬的腿毛泄愤的。

“龙凤之姿?!”那鳞片人仿佛听到天大的笑话般昂起头颅,眼中不知是雾是露的烟雨蒙蒙,“你到底是哪里看出我有龙凤之姿?!”

我见他神情如此悲愤,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心思越发柔软。

“龙有鳞,凤羽蓝,这两样公子都占了,还想求别的什么呢?”

将手帕移到他嘴前,缓缓为他擦拭嘴角红丝,我的声音是如此发自肺腑平和温暖。

原本狂躁的鳞片男渐渐安静下来。

“不知仙子……叫什么名字?”他低头望向忙碌的我,眼神从混沌渐渐变为清亮。

“小仙姓豇名豆,仙号一个红字。”我抬起脸朝他甜甜一笑,七分羞三分娇,“我是一个豇豆仙。”

“没有直接用原身取名的,你一定有别的名字。”那鳞片男居然不相信我,“为何不肯说与我?莫非是嫌我太丑不配知道?”说着说着竟眼神一暗。

“公子多虑了!”我心头一痛,赶紧伸手攀住他肩膀。

“小仙升仙前的记忆都丢的差不多了,所以一直不知自己姓谁名甚家住哪里,这回下凡来就是找记忆的。”

鳞片男沉默了一会儿,大概是相信了我的话。

“不记得么……”他望着我的眼睛,瞳孔中仿佛有千军万马呼啸而去,然后又渐渐归为宁静,“……能完全忘记,倒是也好。”

他这一惊一乍的,弄得我不知如何回复,只好呆呆望着他的脸出神。

我帮人家擦了这么多血,欣赏一下美貌也是无可厚非的,按劳索得嘛。

“豇豆仙。”鳞片男忽然对着我烂漫一笑,千树万树的梨花都开了起来。

“你记好,我叫霁蓝。霜雪不霁的霁,凤生蓝羽的蓝。”

(七)

我呆呆望着眼前男子,只觉得脑中片片粉红桃心上下翻飞。

——那一口气吞山河的小黄碎牙哟,如此的错乱别致,简直叫人神清气爽心旷神怡!霁蓝君,你怎么能如此完美呢?比那冥界的黑哥哥都还要勾魂呀!

“敢问霁蓝君,为何会突然掉在我面前?”略微不自在的别过脸,我双手绕弄起胸前青丝。

“……被奸人所陷害,失足从别处跌落至此。”霁蓝眼底一暗,没有眉毛的额头间硬生生挤出一个“川”字。

我一怔,见他明显不想提起此事,赶紧笑嘻嘻接话:“既是意外,不知霁蓝哥哥现下有何打算?”

“仙子来妖界所为何事?”霁蓝并不直接答我,反倒美目一瞟问起我来。

“我弄丢了东西,被妖界的人捡到后藏起来了。”想到受困的珐琅,我愁上眉头,“玉帝说要是找不回来就要打我一百大板……”

咱豇豆本来就以干瘪出名,要是再被神棍打一百下,估计只剩张薄薄的皮了。

“那仙子为何会在这博陵第附近徘徊?”霁蓝叹一口气,开始摇头,“这里离妖界主城还有一段距离……”

“——你说这里是博陵第?!”不等他说完,我一个饿虎扑食急急抓住他的领口,“你确定这里是妖界禁地博陵第?!”

“……我确定。”霁蓝不动声色将衣服从我的手中抽回,“应该没人比我更熟悉这里。”

“啊”的大叫一声,我双腿发软跪倒在地。

眼前有无数烟花绽放,将原本晦涩的前路映的五彩斑斓霞光万丈。

青蛙仙啊青蛙仙,原谅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吧!方才你那美妙的一脚,高贵的一脚,善良的一脚,不仅将博陵第踢到了我面前,居然还顺带踢来一个导游啊!

踢踢踢,踢出个未来!

“霁蓝君!”我幸福的眼泪都要流出来了,这也太幸运了吧,“小仙弄丢的神兽就是被妖王的妃子藏到博陵第里去了,求求你带我去找好吗?”

“妖王?”霁蓝眼中闪过一道奇异的光,转瞬即逝。

然而下一刻他却扭过头,面色阴冷如霜:“我不会再回博陵第去。”

“不需要不需要!”大脑自动忽略掉那个“再”字,我想着珐琅讨食的模样,将霁蓝的胳膊抱住轻轻摇晃起来,“只需要你给我指路……”

珐琅此招在芳草门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取的,三岁到三万岁的男女妇孺皆可通杀。以此类推,相信同样也能攻下妖界的坚冰。

霁蓝脑门上有青筋冒出来又瘪下去,仿佛土里滑动着蚯蚓。

“……回头,往东走三百米,再往西走五百米,过三个十字路口,能看到一间茅草屋,你进去问那个下棋的老人,他会给你指路的。”

“谢谢霁蓝哥哥!”心情大好,我的称呼也顿时变得亲密起来,“愿菩提老祖保佑你永远像现在这般貌美年青!”

却不知为何那霁蓝像要吃人般狠狠瞪着我。

半个时辰后,林间小道上缓缓走着一对郁郁寡欢的男女。

“你是我遇见的第一个不辨东西南北的仙子!”

霁蓝双手负后长叹一声,面色沉郁。

“豇豆又不是高等生物,哪来本事辨认方向……”

我唯唯诺诺跟在他身后,企图强词夺理。

由于我天生路盲,霁蓝很不放心,决定亲自送我一程。

他实在是一个美丽且善良的人。

其实我们这一路走来,跌跌撞撞甚为不太平,主要是妖界有太多面目可憎之人,随意对我俩指指点点说三道四。

“瞧那丑样……”

“也不知幻化个好皮相,肯定法术低微……”

“居然裸奔,这丑八怪干嘛出来吓人啊……”

声音之大,言辞之恶毒,和他们可笑的相貌完全成正比。

刚开始我还以为说的是我,心想不至于吧,怎么说我也是穿了仙袍的,莫非妖界的人眼睛有X光?

然而听到后来,我很快明白他们说的丑八怪是霁蓝,“裸奔”指的是他那一层暴露在外的蓝色鳞片。

原来这妖界和天庭一样,审美观是颠倒的。

“霁蓝哥哥我们走快些吧!”挽住沉默的霁蓝,我大步流星昂首挺胸的朝前迈开步子。

霁蓝身子一僵,侧过头看我。

“你不要理那些丑八怪妖精的话。”我坚定回望他,“霁蓝哥哥是我见过最美最好的。”

——我相信,此刻自己眼睛里一定有发自肺腑的认真和深情。

“妈呀这小娘子疯了!”身边有妖怪狂吐一地,然后咆哮着屁滚尿流而去。

霁蓝瞳中倏的腾起一团幽火。

他直直盯着我,仿佛我脸上有什么奇珍异宝似的。

然而还没等我陶醉于他的注视,那团炽焰已经黯淡消亡,连点火星子都没留下。

“我定会守诺带你去博陵第,你不必如此奉承我。”他掉转回头,原本僵直的背部渐渐变得佝偻。

要扭转这群人固有的观念是很难的,所以我并未继续解释下去。

凡是能够说的事情,都要说清楚,而凡是不能说的事情,就应该沉默。

“大家都说妖王长的倾国倾城,霁蓝哥哥你见过了吗?”我笑着转换了话题。

这当然是废话,既然妖王也是那暗黑地下组织GOD FIVE的成员,肯定不会比天青好到哪儿去。

“倾国倾城?”霁蓝的冷笑声仿佛从齿缝里传来,“容貌对于一个男人来说很重要么?”

——自然很重要呀,要是长得跟天青一个样,你以为我还会乖乖跟着你走吗?逃都来不及咧。

“既然不重要,霁蓝哥哥何必纠结于我对你的赞美?”想是一回事,话出口又是另一回事了,“外貌不过一层皮相,内在才是最强大的。”

我在天界度过了好几百年,并不都是浑浑噩噩的,眼前美男既然对自己的相貌耿耿于怀,自然要让他放松防备。

霁蓝本来朝前的步子顿了一顿。

“……是的……即便现在如此……我依然是……”只听他喃喃低语几句,忽的转过头对我灿然一笑。

“你说的对,外貌并不是最重要的。”

眉宇开阔双眼放光,清新超脱释然潇洒。

我只觉得眼前碧波荡漾,心中有说不出的欢喜和甜蜜。没想到帅哥如此重视我的言论,自信心爆棚,整个身子都轻飘飘起来。

足下的小波感受到了我的心思,赶紧从云中释放出一道光环,随着滴滴的背景音乐,那光环竟然缓缓凝聚成一颗粉红的桃心气团。

晃悠悠,晃悠悠,桃心气团默默飘到了霁蓝跟前。

我大窘,悲愤的伸手想将那气团打散,哪知那气团却仿佛故意跟我作对似地左躲右闪,偏偏不肯让我打中。

看着我手足无措脸颊绯红的样子,霁蓝噗嗤一声笑出来。

“原来你法术还不高,只能驾驭这最普通的波动云。”他摇头开口,颇有几分老前辈的架势,“还挑了朵最不会来事儿的。”

“它只是有时候神经错乱……”我敢肯定现在自己的面部能烤熟一整只生鸡蛋。

霁蓝不再说话,只是一直笑一直笑,望着我的眼光终于变得温暖柔和。

“你到底丢了什么东西,怎会被妖王妃子看中拿走?”态度一旦软化,他也想起顺便关心下我的个人事务,“据我所知,妖界珍宝数不胜数,妖王妃子见多识广,没理由对天界的东西感兴趣。”

“是苍南的香兽……”我哀叹一声,双手捂住额头。

苍南是天庭的象征,香兽既是苍南圣兽,玉帝怕是不会甘心让吉祥物呆在妖界受罪的,这不是奇耻大辱嘛?狡诈的妖王趁机敲诈,狮子大开口索要两万册的苍南古籍,玉帝又怎么可能答应呢?左右为难骑虎难下,他现在肯定很想将我碎尸万段。唉,命苦的我,竟然被无情卷入一起棘手的外交纠纷案中!

“原来你也是因为对那天青美色着迷才弄丢芳兽的?”霁蓝的神情冷漠起来,眼中有了星星点点的疏离。

“不是不是!我当时只是偷懒而已……”我赶紧摆手否认,额头有冷汗淌下——想不到咱们芳草门弟子悲催的恋爱故事居然流传的如此之广。

霁蓝再次皱起他那光秃秃的眉头上下打量我,似乎想看进人的心里。

“天青就是个被人捧坏了的假道学,自以为是,哪有霁蓝哥哥你好看!”我一急,心里话脱口而出。

说完了又马上后悔,生怕再次伤了帅哥那颗敏感脆弱的心。

然而这回霁蓝却没有生气,他只是淡淡一笑,仿佛想起了什么,将目光投往我身后不知名的地方。

等回过神来,瞥见战战兢兢的我,他竟然还安慰一句:“别担心,这话我并不是第一次听。”

我顿时喜极而泣——莫非妖界终于有了一个清醒的,审美观不再错乱的人?菩提老祖开眼啊,我豇豆苗苗终于不再是孑然一身了!不管男女,届时我定要扑到那人怀里大哭一场,将我这几百年来受到的惊吓和冤屈通通倒出来!

霁蓝被我悲怆的样子吓了一跳,凑下半颗光滑的可以反射太阳的脑袋。

“仙子这是怎么了?”语气颇为关心。

“呜呜……”我一抹脸上的泪,含含糊糊嘟哝着,“我只是感叹,说这话的一定是我的好姐妹。”居然如此的了解我的内心,莫非是世界上的另一个我?啊啊啊!!!

霁蓝闻言一怔,神色渐渐严肃。

“……虽然现在不是,将来很可能会是。”他勾起下巴,别有深意看我一眼。

虽然不太明白霁蓝眼神的含义,但听到他愿意将我介绍给那说话之人,我已十分开心。

“霁蓝哥哥这身鳞片真好看。”一开心,胆子也大起来,我好奇摸摸霁蓝裸/露在外的手臂,“是我见过最美最特别的蓝色。”

“……它以前是一件袍子。”霁蓝低头凝视自己的手腕,似乎有些惋惜,“三界独一无二的蓝,不想如今成了……”

眼见他又要伤感,我赶紧在他跟前翩翩转个圈,笑盈盈接话:“真巧,小仙这件袍子的颜色也是全三界独一无二的呢!”

无论走到哪儿,身上这件豇豆红的仙袍都是让我引以自傲的资本。

霁蓝却摇头失笑:“仙子说笑话呢,这颜色许是天庭独有,但却不是全三界独有,至少我是见过的。”

“什么?!”我双眼瞪得大如铜铃,身上热血沸腾,汗毛一根根全部竖起来,“这颜色名叫‘豇豆红’,敢问霁蓝哥哥在哪里见过?”

我是这样激动,连自己将人家手臂箍的发紫也没能及时察觉。

然而霁蓝的回答叫人很是失望。

“不记得了。应该是很久很久以前见过,所以我才只是觉得眼熟,并不知它的名字。”

兜头一盆冰水泼下,我悻悻放开他,姿态比泄气的波动云还颓废。

“……绿如春水初生日,红似朝霞欲上时。”

霁蓝望着我的衫子,低低补充了一句:“虽然我不记得这颜色的名字,但却记得,有人曾为这颜色写了一句诗。”

(八)

绿如春水初生日,红似朝霞欲上时。

我听霁蓝暗哑的声音念出这句,心中仿佛吃了灵霄花蜜一般甜滋滋的。能写出这句诗的人,对豇豆红定是喜欢和赞美的,他/她与我是什么关系呢?他/她最好是个位高权重的大人物,这样一旦我寻到了他/她,便有个大靠山,日后即便是出了什么差池,断不需像如今这般战战兢兢。

怀揣对未来的美好憧憬,我们朝目的地继续前行。

一路上依然有许多难听的流言蜚语,更可笑的是,居然还有丑的吓死人的妖精企图将我勾引。

“这么娇滴滴的美人儿,怎的跟了一个皮都没蜕完的怪物?”那是一只幻化为人形的白狐,他在路上看见我跟霁蓝,想也不想便窜到跟前,笑嘻嘻朝我伸出一根爪子,“小美人,别再搭理这低等生物,要不随哥哥我一同饮酒作伴风花雪月去?”

狐妖一族向来喜欢仗着自己貌美随意魅惑别人,我虽早已耳闻,但却是第一次亲自遇见。可惜此君太丑陋且不要脸皮,我实在难以心动,于是淡定将脸扭向一边。

霁蓝不说话,只是撩开眼皮冷冷瞟了那白狐一眼。

白狐见我安静不答,索性一把抓住我手腕,脸上笑的更换欢:“小美人,莫非你是个哑巴?别担心,哥哥能治好,只要你点个头,哥哥马上带你去景泰谷……”

身后有倒吸一口冷气的声音,同时好几道又妒又羡的目光朝我射来。

——我不太明白这些路妖到底是羡慕我被眼前丑男勾搭呢,还是嫉妒我能去那个什么景泰谷?如果是前者,我真想转身对她们大吼一句,送给你们了!速速打包带走!姐姐我受不起啊!

一只布满鳞片的蓝手探来,将他的爪子移开。

“景泰谷无需你带,我自然会带她去。”霁蓝蜡黄的眼底里有暗沉的风暴凝聚。

“就凭你?!”那白狐仿佛听见什么天大的笑话般捂住了肚子,“哎哟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长得跟比目鱼似的,蓝皮蜥蜴!”

原来霁蓝的真身是蜥蜴?我转头看他,却见霁蓝牙关紧咬,额头青筋暴露,喉咙里发出咕咕的声音。

——这是猛兽发怒的前兆!我赶紧扑过去想拦住他,然而却还是晚了。那白狐的笑声还未完全落地,有一道鲜红的线紫他眉间垂下,将他整个人生生的一分为二。

真正的银瓶乍破血浆迸。

我尖叫一声,飞速便将身子埋进霁蓝怀里——天庭一向祥和安乐,哪有如此恐怖的修罗场景?

脸颊下的那具胸膛一僵,然后有冰冷的手环住我的肩头,将我揽的更紧。

“别怕,只是斩了一只九尾狐而已。”耳畔传来霁蓝温柔的声音。

九尾狐?那不是传说中妖界法力最强大的妖怪之一吗?怎么就被他轻而易举的杀死了?

我很想抬头问个仔细,可随之而来铺天盖地的血腥味让人头晕,我唯有瑟缩着与霁蓝贴的更紧。

然而很快的,血腥味消失不见了,我悄悄抬起头来,只见地上一截银白色的尾巴。

“……被他断尾逃走了。”霁蓝摇摇头,神色颇为惋惜,“果然狡狐!”

我看这场景,自然也明白九尾狐没有真死,心中一块大石落地。神仙们都是很慈悲的,见不得太残忍的事情。

“我看这狐狸尾巴倒是蛮漂亮的,不如留给仙子做个纪念?”霁蓝伸手,那截断尾晃晃悠悠飞到他掌中,“拿去做个围脖也是好的。”

我本来不想收下,然而那毛茸茸的狐尾油光水滑,确实是罕见的美丽。于是虚情假意的推脱一番,终于还是收到了袖子里。

——带回去配我那件豇豆红的披风,银毛缀领,光想想都觉得高贵不凡呀。

“霁蓝哥哥,那景泰谷是什么地方?”将狐狸尾收好,我心情甚佳的望向霁蓝。

“……现下博陵第所在之处。”霁蓝每回提到“博陵第”三个字,都会不自觉的皱眉头。

“现下?”聪明如我者,第一时间抓住了关键词,“怎么是现下?莫非以前博陵第不在景泰谷?”

“你不知道?”霁蓝回头凝视我,颇为吃惊,“你这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家伙,居然还敢孤身去闯博陵第?”

在他的解释下,我终于知道原来那妖王府邸是建在一座无根之城上,也就是浮动的宫殿。只要法力足够强大,博陵第便可以出现在任何地方。

上一个五百年,博陵第位于妖界和魔界的边境,如今则在妖界和天界的边境。

“怎么老是出现在边境啊?”我颇为不满的撅嘴,莫非那狼子野心的妖王一直想扩张版图?

“人家爱待在哪儿就待在哪儿,你管这么多干嘛?”霁蓝好气又好笑的瞥我一眼,“那苍南原来还不是一座浮城?你怎么不问问为何天青要飘去天界呢?”

——苍南是一座浮城?!

我从未听过这件事。从打我升仙有记忆以来,苍南就一直静静安于天庭角落。在我心中,它是天庭的象征,是天庭密不可分的存在,然而没想到它居然并不完全属于天界!

“傻了吧?”霁蓝见我恍神,眼中有恶作剧得逞的促狭,“你看你们天界有什么好?个个都把事实藏着掖着,哪有我们妖界光明磊落?”

“哟,瞧这话,好像这妖界就是你家开的。”我回过神来,掩了惊色,眼珠一转嘻嘻引开话题,“莫非我捡了个妖王?”

本来是无心的一句玩笑,却让霁蓝的脸色迅速暗下去。

“休要再提他!”他的眉目间有狠厉之气划过。

我吐吐舌头,心想此帅哥必定与妖王有什么深仇大恨,于是拖了他的手,温言细语轻声安抚:“不提不提,既然你不喜欢,我便一辈子都不再提。”

霁蓝静静看我一会儿,忽然又笑了。

笑容如此开怀,仿佛清风吹开满池碧莲。

“一辈子不提,也不行。”

他闷声说了一句,五指张开,将我的手紧紧握在掌心。

提也不行,不提也不行,我被搞糊涂了,就这么浑浑噩噩的被他牵着往前走去。

“我问你。”

行到半途,一直沉默少语的霁蓝忽然主动开口。

“方才那九尾狐要带你走,你为何不跟他走?”

——哎呀好哥哥,那白狐丑陋的级别都快赶上天青了,我跟着他不是给自己添堵吗?

“莫非霁蓝哥哥想我跟他走?”我停下脚步,呆呆望着霁蓝的背影,“你……嫌我拖累你了?”

边说边在眼睛里挤出汪汪水波,这招是浅绛教的,她说身为女仙子当“以退为进”,“以柔克刚”。人际关系这方面我一向仰仗她,努力向她靠拢学习。

她曾经还说过,应当对所有貌美的异性都叫“哥哥”,“毕竟哥哥妹妹是最容易快速培养感情的称呼。”我记得当时她说的是眉飞色舞天花乱坠,“……怎么着也得先混个脸熟,日后咱才好方便下手不是?”

然而到底下手做什么呢?我已经记不太清了,无非就是收买人心一类的吧。

果不其然,霁蓝一听我凄苦的问话,僵住了身子。

“难道你不觉得那九尾狐……模样……十分俊俏?”他似乎下了很大决心,才从齿缝里蹦出一句。

最后“十分俊俏”那四个字,艰涩暗哑至极,仿佛说出来就会要了他的命。

我顿时安下一颗芳心,原来这帅哥还是对自己的相貌耿耿于怀啊。

“不管怎么说,我掉下妖界后第一个见到的是你。”盈盈上前,我将脸颊贴在霁蓝布满鳞片的脊梁上,语气亲昵,“我只愿跟着你。”

虽然,地盘仅局限于妖界而已。

我感觉霁蓝的脊背在发颤,而后他转过身来,眼中是浓的化不开的情绪。

有冰凉的手在我的头发上轻轻抚摸着,一下,一下,又一下。

那么宝贝,那么珍惜,就跟芳主摸珐琅似的。

“……莫非你的真身是一只鸟?”他静静开口,然而却是玩笑,“让我猜猜,麻雀?鹈鹕?还是猫头鹰?”

我瞪大双眼,高举右手表达强烈抗议:“我分明就是芳草门下的豇豆仙……”

“那怎么会有雏鸟情节……”只听他咕哝一声,将我的脑袋按进自己怀里,轻轻叹了口气“……无论如何,我很庆幸。”

我很庆幸我很庆幸……

乍一听帅哥这样对我甜言蜜语,我兴奋的简直要晕过去——人家居然因为我的跟随而感到庆幸!这人心收买的多成功啊,简直登峰造极!

我沉浸在幸福滋味里,忘记推开帅哥,也忘记问他什么是“雏鸟情节”,甚至心心念念的黑无常哥哥也暂时忘记了。

我想起多年前,自己被人孤立的场景。

当时恰逢天庭里热热闹闹筹备蟠桃宴,门中姐妹因为有机会被选去做礼仪迎宾,个个都兴奋不已。

“这是唯一能让GOD FIVE聚齐的机会,只要被其中一个看上,就能飞上枝头变凤凰了……”浅绛对着我如此耳语。她早已与那东海的龙太子有了婚约,所以对情爱之事虽兴致盎然,但也仅限于向我八卦而已,“我看豆儿你也应该好生准备下,少喝点风露,多做做美容,人家玉兰仙子如今每天都用琼浆敷脸呢……”

“不要不要!要是真嫁过去,指不定是福是祸呢!”我见识过了那所谓GOD FIVE首席天青尊容后,如今一听这个词组便浑身发凉头重脚轻。

“切!”浅绛一声嗤笑,“你倒是想得美,去蟠桃宴不过是得个见世面的机会,莫非你还真以为能与谁一见钟情,就此定了终生?”

现在仔细想来,她的话其实很有道理,可惜那时我刚位列仙班,没什么道行又丢了记忆,为人实在单纯直接。

“便是见了又怎地?”我不高兴的嘟嘴,气呼呼道,“个个都丑的跟猪八戒似的,哪个仙姑是瞎了眼才愿意嫁过去!”

浅绛眼神一凌。

“……这话千万别给其他姐妹听到。”她很快回复了正常神色,拍拍我脑袋,“不然有的你好受。”

当时年少春衫薄,我尚不明白此话的深意。

蟠桃会礼仪小姐总共只有十八个名额,自然没有我的份。我高兴不必对着一堆猪头强颜欢笑莺歌燕语,便在蟠桃会当日去找葡萄仙讨酒喝。

那是个美妙的夜晚,天空像熟透的青提般透着碧绿,月亮静静挂着,仿佛一片金色的花瓣飘荡在绿色美酒里。

我几乎可以嗅到风中甘醇的甜蜜。

“GOD FIVE算什么?在本座眼中不过就是一个屁!”喝了大半壶葡萄仙给的赤霞珠,我有些放肆,索性坐屋顶上悠悠晃荡起双腿。

远方山峦上隐隐有黑影晃动,瞧着很像一只犬类,我顿时想起了天狗吞月传说的真相,仰起头大笑:“哈哈哈,这呆狗,毛还没长齐就想吃广寒宫的兔子呢!”

说着说着,又想起了哮天犬的主人,同为GOD FIVE的成员二郎天君。白日里我送浅绛去西王母殿下,远远的窥见了一眼。发现此君相貌惨无人道灭绝仙性不说,那身打扮更是俗的无以复加,穿金戴银的活像个土财主!

话说那与他齐名的天青,人家虽然容貌丑的更上一层楼,但论身姿论风骨论袍子,无一不高贵无一不脱俗。相形之下,这穿着金丝盔甲骑着高头大马走到哪里都耀武扬威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大将军的二郎天君,实在败得彻底。

唉,看来二郎神完全不懂咱们文艺界的真理——低调,才是最牛叉的炫耀嘛!

“丑八怪二郎神!暴发户二郎神!就你这尊容还想让姐妹们打破头嫁给你?”我又朝嘴里灌一口甜丝丝的玉露,晕晕乎乎的嘀咕,“便是你用八抬大轿来芳草门请,我豇豆苗苗也会一脚把你踹出去……”

之后的事我便再也不记得了,因为我彻底睡了过去。

醒来的第二日,便是大祸临头之时。

浅绛急急赶来寻我回去,说是门中来了贵客,指明道姓要见我。

等我手脚虚浮的来到正殿,顿时大惊失色——原来那贵客正是昨晚被我咒骂的二郎天君。

我永远记得,当时二郎天君用一种吃人的诡异目光,将我从头到尾从里到外仔仔细细的打量了个干净。

“不知天君……来咱们芳草门所为何事?”芳主见二郎神一直沉默不语,忍不住开口询问。

“本座只是专程来看看……”二郎神目光深沉的打量着我,话说的又慢又响,“敢要求本座用八抬大轿来迎娶的仙子,究竟是何等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貌?”

哄的一声,殿上炸开了锅,无数道嫉恨的,愤怒的,不可思议的目光朝我射来。

“天君、天君勿怪!”芳主面上一僵,速速变了勉强的笑,“豇豆仙是孩子心性,不知哪句该玩笑哪句不该,倒是她肖想了……”说着朝我狠狠一蹬:“还不快跟天君跪下赔罪!”

我自升仙以来一直顺风顺水,芳主从未对我有半分冷言冷语,平日里更是青眼有加,如今她居然要我给一个土财主赔罪,顿时娇心横起,气恼昂起下巴。

“我不跪!我没有开玩笑,说的都是实话!他长得那么丑,别说八抬大轿,就是用观音娘娘的莲花宝座来请我也不会嫁!”

殿下齐齐是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

静默片刻。

“痴心妄想!”

“口是心非!”

“居然想用这种方式吸引天君的注意……”

仿佛突然被什么唤醒,许许多多恶毒的评价朝我兜头砸来,而源头都是平时里那些与我姐妹相称的同门子弟。

我孤独的站在殿上,努力咬住下唇,告诫自己千万不要落下泪滴。

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是孑然一身的。

后来二郎神没再说话,只是心满意足笑嘻嘻的走了。

我则因为这场风波,被门中其他仙子冷落了很长一段日子。只要有我出现的地方,必定鸦雀无声,而倘若我刚一离开,身后便是茂盛的议论和鄙夷。没人陪我吃饭,没人愿意与我一起修炼,就连浅绛也对我避之不及。

那段不堪回首的寂寞时光里,我几乎夜夜都躲在被窝里呜咽,直到某天我梦见菩提老祖。

“孩儿,为何日日啼哭不已?”菩提老祖足踏金莲自西方而来,慈眉善目端的和蔼可亲,“老衲的清修都被你哭乱了。”

我向来对他十分崇拜,赶紧抓住袍子,将近日所受的委屈一一道尽。

“……你觉得那天青和二郎神都很丑?”菩提老祖朝我俯下身子,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祖师爷,我是不是得了病,怎么跟别人的看法都不一致呢?”我见他如此反应,心里害怕自己的猜测成真:莫非他人的审美观都正常,唯有我自己的审美观是颠倒的?!

菩提老祖再端详我片刻,缓缓挺直了腰。

“没想到,没想到,TA居然……”他摇摇头,发出一声无可奈何的长叹。

我不知他嘴里说的TA是男是女,是仙是妖,只是见他如此神色怅然,禁不住害怕落眼泪:“莫、莫非我真的有问题?”

然而菩提老祖却继续摇头轻笑,梦中秋风抚过他的绿袍,吹开他的眉头,夺得千峰翠色扑面而来。

“孩儿只需记住,无论何时何地,只相信你自己看到的,永远不要为他人的意见左右。”

只这一句,便奠定了数百年来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寂寞日子。

我豇豆仙永远只相信我看到的,即使全三界都与我意见相左,那也没关系。

(九)

手牵手,我跟霁蓝双双来到景泰谷口。

请注意,手牵手是应了霁蓝君的强烈要求,我豇豆仙本不是如此招摇之人。无奈那霁蓝君实在敏感,每当我想偷偷甩开他,他便会迅速朝我射来一种痛不欲生生不如死死还死不透的复杂目光,此目光实属大规模杀伤性武器,让我瞬间里丢盔卸甲一败涂地。

一路上我又高兴又犯愁,高兴的是我觉着自己的手一定有某种神秘的医用功效,不然怎么大家都说“妙医圣手”呢?犯愁的是,要是他今后舍不得离开我的手,妄图砍了偷走咋办?

最后总结得出,我竟不知自己的手如此美好,回头得赶紧买份身体保险去。

谷口朱门绿瓦,高墙入云,谷外站着数位全副武装的兵士,一副高贵不可侵犯的样子。

“莫非进去还需要通行证?”我有些紧张的攀住霁蓝的左臂。

霁蓝摇头微笑,嘴角朝右轻轻一努:“如今是市场经济时代。”

在他目光所落之处,有一幢装潢精美的蓝色小亭,门匾上龙飞凤舞三个大字——“售票处”。

我顿时舒一口气。

不知怎的,此时忽然想起二郎神的口头禅:“凡是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

来到售票厅前,那售票的八足章鱼妖见了我,一脸机械的拉长了声音念经:“入谷费五百,导游费五百,意外伤害保险五百,套票一千二。”

“怎么这么贵?!”我大惊失色,下意识捂住自己的荷包。

“这里是十万年前上古旧址,宇宙自然与文化遗产保护单位,三界公认AAAAAAAAAA级风景区,你以为你家菜院子呐?!”章鱼妖翻个白眼,扔出一大堆华丽丽的头衔来砸死我。

我为她那一口气连说十个A的霸气所折服,乖乖掏出了荷包里仅剩的一张钞票。

“两张入谷票,其它的免了……”

愁眉苦脸的将票子供上,没想到却意外遭到章鱼妖的严词拒绝:“不行!你只能买一张!”

她用一种嫌弃且厌恶的目光上下打量我身后的霁蓝:“他不能入谷。”

“这是为何?”我大惑不解。

章鱼妖没再说话,伸手一指门前的巨幅告示牌——“魔和丑八怪不得入内”。

鲜红而血淋淋的七个大字,赤/裸裸的向众人展示妖界的种族歧视。

只见霁蓝的脸色由蓝转青,然后化为煤炭一般的焦黑。

“嘘,别从正门进,我有办法。”我探头在他已然墨色的耳畔轻言一句。

霁蓝转回头看我,俊美的脸上满是疑惑。

“跟我来、跟我来。”

安抚拍拍他的手背,我笑盈盈朝亭外走去。

方才沿路走来,我发现这景泰谷虽戒备森严,却也并不是密不透风的,至少在离谷口三百米左右的地方,还有另外一个入口。

“——你看我多么火眼金睛!”

指着眼前那道锈迹斑斑挂着一只大铜锁的铁门,我笑的嘴都合不拢,文艺女青仙们总是懂得适时展露自己的优点。

然而出乎我意料,霁蓝并未如我所愿表现出和赞赏,反倒目光越发深沉。

“霁蓝哥哥,你是不是担心这铜锁呢?”冰雪聪明的我,马上点破他的担忧。

霁蓝没答话,微微眯起了眼。

殊不知我等的便是这一刻。

天庭中,每个仙人都是有自己看家本领的。一来多与自己原身相关,是与生俱来的本性;二来是日后修炼的重要突破口,所谓必杀技是也。

比如芳主貌美娇艳,善以奇香惑人;又比如二郎神额有天眼,足不出户万事晓。想当初我也曾冥思苦想很久很久——身为一个豇豆仙,我究竟应该有什么与众不同的本领呢?总不能是被人煎炒煮炸后更加美味吧!

揣摩整整一百年后,我终于悟出真理,潜下心埋头认真修炼。

如今,展现我功力的时候到了。

“霁蓝哥哥,你看好。”

脆生生朝霁蓝投去甜蜜一睹,我双手合十,嘴里低低念起心诀。

随着心诀越念越快,我的身子开始发生变化——变薄,变透明,渐渐拉长变细,最后化为一根鱼线般细细的银丝。

“霁蓝哥哥,你看我这样,不管什么样的洞都能钻进去,何况一只小小的锁孔呢?”

我在阳光下昂首,得意的摇曳起身子。

哼!那杨柳仙子每次都为自己“弱柳扶风”的小蛮腰自豪,其实只要我豇豆苗苗愿意,还能变得比她细的多呢!咱豇豆仙的看家本领就是——变细长变细长呀!

霁蓝深沉的面具终于在此刻土崩瓦解了。

“你……”他的嘴唇微颤,半天吐不出一个完整的词。

我猜他此时一定对我的才华相当惊艳,心中大为欢喜,转头便猛的朝那锁孔钻去。

“仙子且慢……”

还没等我听清楚霁蓝在喊什么,只听“砰”的一声,我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硬生生弹了回来。

“好痛!”

我五体投地狗啃屎的扑倒在地,也顺便跌回了原形。

“怎的如此冒失?”霁蓝将泪花横流呲牙裂嘴的我扶起,脸上有要笑不笑的隐忍,“这门被妖王施了法术,哪是你一个小仙子说闯就闯的?”

“……人家怎么知道有法术……”耍帅失败,我自觉无脸见人,赶紧用袖子挡住五官,声音也虚弱许多,“我还以为修了这抽条功便万事大吉呢……”没准将来还能当个开锁匠捞外快什么的。

霁蓝终于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来。

这门虽然未被我打开,但我们到底还是成功进了景泰谷。

因为随后霁蓝打开了那扇门,轻而易举的,一推就开,连秃眉头都没皱一下。

我不甘心的缠了霁蓝许久,想要问清门中奥秘,然而他只是一直笑:“主要此门拦美人不挡丑八怪。”

我自然知道他是忽悠我,心中颇有一种“本想装13结果却被真正牛13之人打败”的失落感。

景泰谷是相当美丽的地方,风景可与苍南一拼。门票虽贵,好歹能说物有所值,如今我二人又是逃票进谷,感受自然值上加值。不信你看那霁蓝君,现下他望着翠谷绵长湖泊斑斓,激动的眼眶都发红了。

“河山甚是大好。”

我理解他的心情,豪气拍拍他的肩。

霁蓝僵着脸没答话。

“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

我抬头朝天,摇头晃脑又直抒胸臆一番。

然后笑嘻嘻回头:“霁蓝哥哥,你说我这首帝王诗背的好不好?”

霁蓝低头沉吟片刻,朝我投来深深一睹:“……很对。”

我想他是被美景震的有点错乱了,明明我问的是“好不好”,他回答的却是“对不对”。

不过景泰谷的花花草草倒真是极好,如今我俩所立之处,便是一片半人高的汪洋花海。这花海甚是有趣,整体呈太极八卦状,一半水滴紫色,一半水滴白色,花瓣微微透明仿佛琉璃,风一吹,漫天都是甜入心肺的绮香。

“我从来没见过这花,有点像朝颜呢!”

我低头摆弄身边一株紫色的蓓蕾。

同样身为文艺女青仙,朝颜仙子另外两个俗名也是万万不能叫的——牵牛花,喇叭花。哪怕后两个知名度要高的多。

“这花可比那小朝颜厉害。”只听霁蓝一声轻哼,从鼻子底里发出的嗤笑。

“如何个厉害法?”我不以为然别嘴,花仙的法宝说来说去也就那几样,莫非这妖界的朝颜不光能吹喇叭,还能演奏交响曲了?

“……你将那紫花摘了与我。”

霁蓝微微勾起嘴角,看的我眼花缭乱心头一颤。

乖乖拈一朵晶莹剔透的花儿,毕恭毕敬朝眼前这美到梦幻的男子呈上。

“霁蓝哥哥,你实在太好看了!”耳边传来一声熟悉尖叫。

我竖起耳朵警觉打探,然周围空无一人。

“霁蓝哥哥,你实在太好看了!”那声音又窜出来。

——是哪个花痴如此招摇,居然将我的心里话说了出来?

我明目张胆的扭动脖子四下搜寻。

可是周围依然静悄悄的,只剩我跟霁蓝你瞪我我瞪你,四目滴溜溜对转。

“霁蓝哥哥,你实在太好看了!我好喜欢你呀!”

当那撕心裂肺的叫声再一次响起,我终于看清了声音来源——是霁蓝手中那只酷似喇叭的紫花。

莫非此花与我审美相同,终于识的眼前鳞片男其实是一枚宇宙超级霹雳无敌大帅锅?

我疑惑看向霁蓝,却发现他用正一种难以置信无法琢磨的目光凝视着手中花朵。

“仙子可知……此花名为如何?”过了许久,久到我眼睛发酸,霁蓝方才抬头看我,语气夹杂着一丝莫名艰涩。

我赶紧摇头,跟拨浪鼓似的。

“……此花有一特长,可感受人的内心思维,并且不加修饰的直接说出来,因此得名——‘真心花’。”

霁蓝用沉着冷静的态度,缓慢清楚地说完了答案。

听得最后三个字,我已然觉得自己真身四分五裂。

——哎呀我的菩提老祖呀,人都说少女情怀总是诗,偏偏我豇豆仙这一点小心思却被那该死的喇叭花肆无忌惮的大吼出来,还一连吼了三次!如此不曲折如此不浪漫,叫我这文艺女青仙薄薄的小脸皮今后往哪儿搁呢?

真心花啊真心花,豇豆姐姐恨死你了!

“生气了?”大约是感觉到我情绪低落,霁蓝小心翼翼朝我探头过来。

“没有。”我沮丧低下头,企图掩饰自己发烧的面颊。

“妖界的花本来就是不按常理生长的,你别往心里去。”善良的霁蓝君开始给我找台阶下,“不过一些消遣玩意儿。”

我瞪了那紫花一眼,搅着手帕,不出声。

“喏,那你瞧瞧这个。”霁蓝朝我递过一只枣红色状如马蹄莲的花枝,语气柔软,“不信你摸摸它的花蕊。”

他眉目和善,神态是难得一见的讨好,我也只好无精打采的顺手朝那花朵敷衍一戳。

“——结婚,结婚,请跟我结婚!”

没想到马蹄莲被我一碰,竟然活蹦乱跳的迎风扭动来。

我吓一大跳,失手将花丢在地上。

“结婚,结婚,请跟我结婚!”

那马蹄莲又坚持边嚷嚷边扭几下,然后瘫软不动了。

“此花名为‘结婚狂’。”

霁蓝瞧我瞠目结舌的样子,忍俊不禁,再递来一只碧如翡翠的类波斯菊植物:“你再摸摸它。”

这回我学乖了,轻轻将手指放入花蕊,指尖刚刚一触及娇嫩,只听一个歇斯底里的声音从花瓣中传出:

“离婚,离婚!老娘要跟你离婚!”

一样的花枝乱颤,一样的撕心裂肺,一样的让人风中凌乱。

“我知道了!这花一定叫‘离婚狂’,对不对?”

不等霁蓝张口,我转身兴奋抢白。咱高知文艺女青仙的头衔可不是白来的,至少懂得举一反三。

“不。”然而霁蓝却缓缓摇头,“此花名为——‘遭遇背叛的大奶’。”

我终于彻底崩溃,铺盖面般宽的泪在脸颊上飘逸摇摆:自从到了妖界,我发觉自己就一直在朝着傻13的方向发展,也忒悲催了呀!

“这都谁给起的名啊?!”恼羞成怒之下,我一举将‘遭遇背叛的大奶’丢在地上,给予起名者最严厉的谴责,“太难听,太拗口,太乡巴佬了!”

本来我还想骂别的形容词来着,但碍于文青的装13原则,不太好意思。

“……大约是个女子吧,不知道是如何传开的。”

霁蓝望着愤懑嘟哝的我,笑的浑身上下每一块鳞片都张开来:“如今看来,倒是个心思玲珑颇有远见的人物。”

我棉花糖一般的自尊心再也受不起打击,默默将脖子缩短,心想不如化为一根线飘走吧飘走!

一株银白色的柳枝悄无声息出现在我面前。

“你再摸摸这个。”耳畔的声音不再满含促狭,而是温柔的安抚,“会有惊喜的。”

我勉为其难伸出食指往柳叶上随意一点,只听“叮”的一声,一种我从未听过的,宛若水滴银铃的声音响起,余音绕梁甚是清脆。

又惊又喜之下,我立刻侧起手掌沿着柳枝轻轻刮过,于是叮叮当当一阵急促的乐声响起,仿佛天籁来自远古,踏过滚滚红尘,触动万物心弦。

“这是梦铃树。”霁蓝低沉的声音响起,“只在晚上才会发出声音,音色美如幻梦,因此得名梦铃。”

我茫然抬起头,原来不知不觉太阳已经落山,此时的景泰谷仿佛一个巨大的萤光花园。银白的梦铃树垂着长长的丝绦,在晚风中互相亲吻拥抱,五彩的琉璃花朵于微风中轻颤,吐息着最动人的芬芳。放眼望去,漫山遍野都是五彩斑斓的霓虹,配合梦铃树惑人的音符,奢糜至极,也绚烂至极。

“……好美。”

我呆呆看着这奇幻到极点的美景,忍不住发自肺腑感叹。

妖界的花草姿色如此超凡脱俗,作为一株豇豆,我感到压力很大。

“……要是能一辈子都住在这里,不知道多幸福。”

我仿佛受了蛊惑般,喃喃说出一句。

霁蓝没接话,他只是闭上眼闻着风,惬意的笑起来。

(十)

“仙子,真名到底为何?”

双手枕后躺在萋萋芳草中,霁蓝懒洋洋眯眼,做沐浴月色享受状。

“不是跟你说过了,我就叫豇豆嘛!”

我坐在他旁边,非常仔细的刨着“真心花”的种子。

这花实在太有杀伤力,比迷魂汤管用,我琢磨着得在院子里种上几棵以备不时之需。

“……哼,敢问仙子仙居何处?”霁蓝冷冷喷一声表示不满。

“你想干嘛?”停下忙碌的手,我抿起嘴警惕看他,劫财还是劫色?本仙姑可是才貌双全的高危人物。

“自有安排。”霁蓝的口气依旧散漫,连眼皮子都没撩一下。

我想了想,便将住址报了个大概,没有细化到街道门牌。

虽然霁蓝君美色/诱人,但他是妖我是仙,天庭明文规定了,禁止跨种族恋爱。所以我虽贪恋他外貌,然而却还是决定只做萍水路人,不要深交。

——我怕最后自己会控制不住,爱~~上~~他~~,唉!

“明日一早我便带你到博陵第门口,你找个法子溜进去吧。”

夜深人静,霁蓝仿佛梦呓般喃喃一句。

“……你不管我了?”小小花种顺着指缝掉下,我愣愣长大了嘴。

不过话一出口又懊悔,人家明明就只是出于善意给我带路,如今既已安全送到,莫非还指望人冲进府里将珐琅偷出来?

于是赶紧改口,唯唯诺诺道:“多谢霁蓝哥哥,好人一声平安。”

“白天你那抽条功倒是甚好,明日里不妨用上。”

他又淡淡念一句,转头睡过去了。

我脑海中充满对不确定未来的焦灼和惶恐,一夜无眠。

第二日早上,霁蓝将我带到一处悬崖边,指着远处云雾缭绕的紫色华宇道:“就是那里。”

我眺望着那器宇轩昂的亭台楼阁,心中忐忑难捺。

“别怕,里面没有吃仙的妖怪。”霁蓝拔下一块鳞片放在我额头,低声念了个诀,那鳞片立刻悄无声息嵌入我眉心,仿佛闪着幽光的蓝宝石一般。

“真好看!”我在他瞳孔中瞧见自己影子,一时忘记了害怕,转身对着脚边泥水照来照去的臭美,“怎么一点都不痛呢?”莫非是传说中最新潮的水晶贴花技术吗?那可是七仙女才消费的起的美容项目呀!

“这片鳞能暂时封住你的仙气不为他人察觉,不过时间有限。”霁蓝俊美的脸上闪过担忧,“你最好能赶在羽鳞脱落前,摸清芳兽的落脚之处。”

我停下左右晃动的身子,严肃认真的点头。

“……我不在的时候,自己要多心一些。”

轻轻将我脸颊边的碎发拨到耳后,霁蓝的眼神变得惆怅黯淡:“如果没能找到珐琅,就乖乖回家等着,一定会有……消息传来。”

我眨眨眼。

虽然不明就里,不知有谁会给我传什么消息,但当下气氛如此凝重,我自然乖巧点头。

“好。”

我应一声,低垂下脖子。

头顶传来一声长叹,似千钧压顶般沉重迟缓,然后有只手探来,轻轻揽住我的肩。

一瞬,只一瞬间,那只手又忽然撤了回去。

我迅速抬起头。

眼前人已消失不见,空留一缕余香回旋。

成功进的博陵第,我化身为一个面目平常的粗布丫鬟。

既然私自入境,怎么说都不该泄露真实身份。也亏得霁蓝的鳞片神勇,一路上我走的大摇大摆,却没有半个妖怪发现我是仙。

不过越走越奇怪,博陵第中来来往往的妖怪,许多都手持一支枣红的“结婚狂”。他们或三三两两结伴,或孤身独行,却无一例外的满面雀跃眉带喜色。

“……这可是百年难见的好事……一下子就来了俩……”身边有一青一白二位美妖结伴路过,扭啊扭的甚是身姿曼妙。

“敢问二位姐姐,这是去向何处?”我忍不住出声询问。

白衣女妖瞟我一眼,冷着脸不答话。

青衣女妖从头到尾将我打量一遍,娇滴滴以袖捂嘴,吃吃轻笑:“去个你不该去的地方。”

还没等我问那“不该去的地方”在哪里,白衣女妖已经扯着青衣女妖走了:“走走走!跟丑八怪唧唧歪歪什么?浪费时间!”

望着她们远去的娉婷背影,我哀怨叹口气。

——二位姐姐,本仙姑不该去的地方有很多呢!比如囚禁珐琅之处,你们怎么也不说详细点?

灵机一动,我念了个诀,化为一只小蜜蜂默默潜到路边。

很快又有蛇妖手持“结婚狂”路过,我毫不迟疑的贴了上去。

“哎哟大佬,我没有蜜的,你别蛰我啊!”

没想到蛇妖手中的“结婚狂”竟然花瓣一颤,浑身哆嗦起来。

“嘘,不许动!”我用爪子刨了花蕊一下,恶形恶状虚张声势,“再动就让你断子绝孙!”

我们用的是花草界独有的芳语,所以蛇妖丝毫没有察觉异常,她径直埋头赶路,连瞅都没多瞅我们一眼。

“人家还是少女啦!”不想那“结婚狂”一听后半句,竟害羞扭捏起来,“还没有机会孕育后代……”

“回头就给你找个婆家!”我顿时头疼,咬牙切齿又刨它一下,“快告诉我,这些妖精们现在是要去哪儿?”

“自然是去求爱啦!”

“结婚狂”听得嫁人有望,声音高昂激情饱满:“博陵第今日来了贵客,妖王亲自设宴接待,妖界的美人们全都蠢蠢欲动呢!”

“既然妖王设宴,妖王妃子是不是也会去?”我心思一闪,赶紧追问。

“妖王总共有三十六位妃子,我怎么知道你问的是哪一位?”

那“结婚狂”先是疑惑,然后又释然:“不过这回的贵客如此不凡,应该是三十六位全部到期,哪位都不舍得漏了,机会实在难得嘛!”

我寻得自己想要的答案,安下心来,静静趴在花蕊中等待。

也许是因为头天夜里一宿未睡,在甜蜜的花香中,我渐渐觉得困乏,最后终于合上眼。

这一觉睡的天昏地暗,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剧烈的摇晃将我唤醒过来。

“二郎!二郎!”头顶有尖锐的嚎叫声响起,凄厉程度堪比“遭遇背叛的大奶”。

我迷迷糊糊睁开眼,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被挤到两大块软乎乎的肥肉中,颤巍巍,晃悠悠。

——咦,居然是蛇妖的胸部?!

心中大叫不好,我赶紧震动翅膀飞了出来。

这一飞高不打紧,我往下一看,哎呀妈呀,脚下人头涌动黑压压一片乌云,全是花枝招展的女妖。

“二郎!二郎!”女妖们手持“结婚狂”又哭又笑的,仿佛见了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般,“出来看我们一眼!”

二郎?哪个二郎?我在心中暗暗发笑,叨咕这这贵客的名字还真是大俗大雅。

“杨戬!”一声尖利的喊叫,将我的微笑凝固在唇边。

“真君!二郎真君!”更大的呼唤声如潮水袭来,仿佛整齐划一的鼓点奏响天边,“二郎真君在哪儿?怎么还不出来?”

我彻底僵住了。

怎么回事?二郎神来了吗?这厮为何会来了博陵第?他不是该呆在在天庭里训练他那有十八代血统证明的哮天犬吗?他不是该蹲在那金光璀璨的库房里盘点今天又多收了三五斗米吗?莫非他知道我当掉小金花私入妖界的事,前来兴师问罪了?

转念一想,上述理由完全不成立。

一来那花是他送我的纸雀所变,既然是送的,按道理物权就归我了;二来即使二郎神知道我来了妖界,也不一定知道我现在身处博陵第;再说了,我参加的是合法合情的妖界三日游,他没道理专门跑下来抓我呀!

于是豁然开朗,估计暴发户下凡是为什么私事吧!看殿外那乌压压的美人团体,莫非是专门来泡妞的?

——丑人多作怪!

笑嘻嘻捂嘴,我朝屋子里再看一眼,恋恋不舍打算离开。

八卦好八卦妙,我豇豆苗苗虽心系八卦,然而也深知时间短暂光阴有限,当务之急是寻出珐琅下落。

偏偏乐极生悲,正当我展翅欲飞间,一个巨大的黑影劈头盖脸砸来。只听风声嗖嗖,我被一株“结婚狂”呼啸着穿过窗户带进了内殿,吧唧撞到一抹刚硬的明黄上。

于是有许许多多美丽的星星和气泡从我眼睛里冒出来。

“……看来那长臂猿妖的臂力日渐长进了……”

正晕头转向着,隐隐听得有模糊的调笑声。

“……回回都是砸这红花,改天有谁送朵绿色的,没准我还出去看一眼……咦?”

有谁吸了一口气。

忽然一只手探来,将我栖息的花瓣拈起,轻轻放在一层冰凉物体上。

那软乎乎的触感,还带着微微的颠簸,晃呀晃,晃呀晃……

——水!是水!溺水了!

我一下子惊醒过来。

低头一瞄,发觉自己正踩在一片嫣红花瓣上,花瓣薄如浮舟,在水波上颤颤浮动。

——是哪个该死的!竟然将我丢在了茶杯里!

“快划呀,小蜜蜂。”

懒洋洋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一张硕大无比的面孔出现在我眼前。

“再不划,船就要翻了哦!”

那人凤眼斜飞,似笑非笑伸出一根手指,搅动起茶杯中的水。

哗哗哗,哗啦啦,杯中顿时波涛汹涌一浪高过一浪,花瓣颠簸,我头晕目眩拼命挣扎,几乎就要站立不起来。

——杨戬,你个王八蛋!本仙姑回去一定拔光哮天犬的腿毛,你给我等着!!

我在心中泪流满面。

“……真是只没有平衡感的小蜜蜂。”

那人玩够了,收回手再看我一眼,神色惋惜喃喃感叹。

水面渐渐归于平静,我用爪子扒住花瓣边缘,上气不接下气的大口喘息起来。

“哎呀,这里怎么有只苍蝇?”

忽闻一声娇呼炸开,有黑影携带劲风朝我劈来:“打不死你!”

我顿时魂飞魄散。

然而那巨掌半途被人拦住了。

“不是苍蝇。”

平静寡淡的声音响起,听不出情绪:“绿釉,你看清楚些,这是只采花的蜜蜂。”

那巨掌主人嘻嘻娇笑,脆生生道:“哎呀,正是正是,方才我眼花了,只瞧着形状,没注意颜色。”

然后又娇羞扭捏:“这茶怕是不能再喝了,我去给你添一壶新的吧。”

细碎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我被方才那一掌吓的痴痴呆呆,一时半会回不了神。什么叫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今天可算亲身经历了。

“如何?现在知道穿黄衣服的好处了吧?”

懒洋洋的声音从头上传来,满含揶揄。

“小~豆~仙?”

最后一句如晴天霹雳将人当场惊醒,我抬起头,茫然朝上看。

上头呲牙咧嘴盯着我笑的,不正是面目可憎的二郎神杨戬吗?

“你早就认出我了?”我顿时勃然大怒,跳出茶杯现原身,“那你还把我往茶杯里扔?!”王八蛋!

“谁叫你不识得这身衣服的好?”二郎神轻飘飘瞄我一眼,爱惜的抚弄着身上金甲。然后又故弄玄虚抬起手,轻轻吹口气,仿佛弹掉了一粒尘埃。

“喏,现在你不得不承认了吧?有时候,颜色,就是身份的象征。”

这一句他说的又傲又慢,“身份”两个字还刻意拖长了尾音。

——这个欠扁的土财主!

我瞧着他那张天怒人怨的脸,恨不得将硫酸灌进那嚣张的鼻孔里面。

“……是是是,多谢上仙指点。”

然而腹诽归腹诽,既然平安脱险,我自然要脚底抹油趁早开溜。

正欲转身,袖子却被人扯住。

“——来找珐琅的,嗯?”

二郎神敛了轻佻之色,挑眉看我,目光锐利如箭。

“唔。”

我收住步子,不情不愿垂头。

唉,这下真是要名扬全天界了,所有人都知道我弄丢了圣兽,又私自下凡。

“嗯,我猜是也如此。”

二郎神点点头,然后就沉默了。

我等了一会儿,有些诧异,本以为这小气的家伙会趁机数落我嘲笑我,然而他却什么也没说,就这么轻轻嗯一声。

“我的金秋葵呢?”

刚想松口气,却听二郎神忽的又开口。

“金秋葵?那是什么东西?”

我心中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我传信与你的时候,用的便是那东西。”

二郎神的话语又柔又慢,似乎极为耐心。

“啊,是那朵真君你送我的花呀!”刻意强调“你送我的”四个字,我努力做兴高采烈恍然大悟状,“原来那朵花叫金秋葵么?”

“正是。”二郎神嘴角微勾,笑意轻浅,“当时我正在天庭当班,听见玉帝嚷嚷要打你板子,就寻思着找个法子通知你。无奈手中没有纸墨,便随手拈了朵金秋葵化为纸雀传你。如今既见仙子无恙,我也功德圆满,还望仙子物归原主来。”

“那金秋葵……很值钱么?”我呆呆看他。

“倒也不贵。”二郎神的声音非常温和,简直千年难得一见,“不过是用上古圣器金羊尊熔制而成,用了几块昆仑玉做花萼,再嵌了十来颗西域钻为露水,顶多……”他迟疑一下,“值个百来万吧!”

这下我的脸彻底垮掉了,哭都哭不出来。

“仙子!你的眼睛怎么啦?忽然红彤彤的?”

二郎神矜持的声音响起。

“……没什么,上仙,我只是在思考人生。”

赶紧抹一把脸,我在心中飞速盘算起来,找那算盘仙拿回小金花的可能性有多大呢?

“不愧为文艺派。”二郎神微笑着半真半假赞赏一句,而后话锋突地一转:“仙子,那金秋葵虽说不贵重,但难得我费心凑齐了九十九朵,打算送给未过门的妻子,如今少了一朵甚为不便,还请仙子尽早将花还与我吧!”

——虾米?!居然是人家的定情信物!

这下再也不能蒙混过关,眼前一黑,我哀叹一声,悻悻解下荷包朝二郎神掷去。

“真君,实在对不住,那小金花被我卖了……不过我这荷包里还有一千元,你可以先拿去抵债。”

我瞧见,二郎神额头上有什么突了一下。

“……卖了?”

他接过我的荷包,低头一下一下的抚弄,声音低哑听不出悲喜。

“嗯……卖了多少钱?”

“一万五千块。”我怯生生回道。

我眼尖的发现,他放在荷包上的食指动了一下。

似乎想做什么,然而最终还是没有。

“真君,您别生气,别生气啊!我一定会还给你的,不管多少钱!”

我从未见过这样隐忍不发的二郎神,竟然隐隐觉得害怕起来。

——在我印象里,二郎神一直是个骑着红马仰天大笑的傻瓜蛋,哪有今时今日这般姿态深沉?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突然有了文化!

“你会还?”

一声嗤笑,二郎然抬头朝我看来,凌厉目光仿佛利剑将我胸膛刺穿。

“你还得起么?!”

此话虽高傲至极,但却正中把靶心,我顿时颓然低头,愁眉苦脸。

——芳草界仙子向来只重风雅不重物质,何况咱一个小小豇豆仙?本族子弟在菜市场也就卖个几毛钱,我这个带头大姐又法力低微不成气候,变不出什么奇珍异宝,一下子去哪儿搞个百来万呀?!

呜呜,所以人家才一直讨厌暴发户嘛!没事干嘛带个价值百万的东西在身边,你以为自己是会走路的人民银行吗?!

“不怕不怕!反正你我都是仙人,能活上万年,就算一年还一百块,我也还得清……”

忽然想起自己身份,我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般欣喜若狂滔滔不绝:“有希望有希望……”

二郎神瞪大眼凝视我,脸上是一种难以言喻的不敢置信。

“真君呐,你不要嫌时间长嘛,我只是打个比喻……”

我怕他发飙,赶紧好言相劝:“要是找不回那金秋葵,我回头就立一份借据给你!你放心,就算做牛做马卖艺卖身,我也一定在你娶老婆前把那花找回来……”

——其实我的算盘精着呢,二郎神这种自恋的土财主,仗着自己钱多人傻一直没有婚娶。既然他眼光畸高,娶老婆肯定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时间还有余地,还有大大的余地呀!

这下二郎神终于笑了。

他缓缓摇头,状似无奈的叹口气。

“……你我是不敢指望了,不过这笔债,我自会找人一并算……”

话音未完,有精光自他眼中闪过。

房门忽然砰的大开,一道青影踏风,逆光而来。

(十一)

我看了来人的脸上百年,也整整腹诽了上百年。

丑归丑,他对我却一直是温和亲切的。

我从未见过今时今日这般的他。

一袭如烟淡袍,天青站在门口深深凝望我,哪怕背后骄阳也不如他眼中灼灼的火苗亮眼。

“多谢真君消息。”

眼见他这般神色凶狠,我几乎以为他会马上扑过来将我掐死,然而第一句话他却是对着二郎神说的。

“好说,好说。”二郎神翘着二郎腿,笑嘻嘻打哈哈,“圣君记得欠我人情便是。”

“自然会还。”

天青似乎不愿与他多说,也不正眼看他,冷着脸勉强从嘴里蹦出几个字。

“得了圣君这句话,便是我三生有幸。”

二郎神也不生气,依旧玩世不恭的笑,只是眉毛微微挑了高。

“圣君向来是说到做到之人。”他凤眼一凛,轻飘飘朝我丢来一个莫名其妙的眼刀。

我呆立在一边,瞧这二人暗潮汹涌眉来眼去的,禁不住想起浅绛曾经说的话——丑人相见,分外眼红呀!

“小豆仙,你的保护神来了,还不快扑过去亲一口?”

不知哪根筋搭错,二郎神话锋一转,竟消遣起我跟天青来。

我下意识转头看向天青,却见他的脸色沉得仿佛是那龙王的定海神针,能生生将十二级的飓风都压下去。

于是我非常聪明的选择保持沉默。

二郎神碰了个软钉子,没好气摸摸自己的鼻子,从雕花太师椅上悻悻站起。

“你看我千里迢迢十万火急的……真是好心没好报……”他故作哀怨的叹口气,作势要朝外走去,“小豆仙,既然见了面,你怎么也不关心我们为何来这里?”

我觉着此人实在是很没有眼力架儿,天青明显就是一副快要发飙的样子,他还在这里东拉西扯顾左右而言他。

“敢问二位上仙,为何突然出现在这博陵第?”

迫于淫威发话,我偷偷翻个白眼,心中默念其实我真的不想知道答案。

“自然是……”二郎神眼睛发光正欲说话,却被天青忽然投来的冷冰冰一睹打断。

“我自然是来收债的。”二郎神眼珠一转,露出洁白健齿两排,“至于天青圣君为何来这里嘛,小豆仙,不妨等下你自己问。”

他意味深长朝我看一眼,然后满面春风的转身,打开房门。

“二郎呀!!!”屋外顿时响起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天摇地动头晕目眩,我赶紧一口气扑过去,将大门牢牢关严。尖锐的叫喊声隐隐透过门缝,我料想二郎神定会被这群疯狂的女妖们吃干抹净,一根骨头都不会吐出来。

好不容易喘一口气,回头看向屋中背脊挺直之人,我又忍不住头痛欲裂。

屋外人热情如三味真火,屋内人却是寒冷似万年玄冰。

“你,可知罪?”

这是天青问我的第一句话,他身姿挺拔,侧脸背光,雕刻般的线条笼罩在阴影之下分外森冷。

我有点懵。

“你,可知罪?”

天青见我沉默,声调提高一个八度。这话他说的又慢又重,咬牙切齿尾音微颤,仿佛每说一个字都要耗费他至少上百年的灵力。

“我、我不是故意逃票……”被他如虹气势所慑,我结结巴巴起来。

想来想去,我最近的一桩罪过应该就是这个了,真不明白,博陵第又不是他名下产业,至于这么紧张吗?

“谁允许你来博陵第的!”

一只大手紧紧箍住我手腕,手臂顿时如断裂般疼痛。天青眉头深蹙,望向我的目光利得仿佛要将我的心肺挖出来。

我从未见过这般情绪外泄的天青——在我的印象里,除了脸,他一直都是烟雾般虚无飘渺的,笑也淡淡话也淡淡,整个人仿佛一碗忘记放盐的鸡汤,鲜却无味。

毫无疑问,他生气了,而且是在生很大的气——他气我未经允许私自下凡来了妖界。

“人家想来就来呗,干嘛还要你允许了?”

我被抓的实在吃痛,不过到底本性娇纵,忍不住出言反驳。

“还敢狡辩?!”

只听一声暴喝,天青的五指都深深嵌入我的肌理中,他剑眉飞扬,双眸如星,额头上有一个青印忽隐忽现,仿佛怒火滔天。

阴寒之气沿着手腕一路朝心肺蔓延,我只觉得五脏六腑搅作一团,痛的快连话都要说不出来。

“我是怕连累你跟芳主才来的呀,你以为我想来吗?!”呲牙裂嘴泪花四溅,我忍不住委屈的高呼出声,“连最宝贝的小猪扑满都砸了,我容易嘛我?!”

疼痛渐渐减弱,天青放轻了力道,可五指山仍旧未从我手腕上移开。

“你没有听我的话。”

他的表情恢复为平常,眉心间青印依然忽隐忽现。

“人家参加的是合法旅行团,不是偷渡。”眼见多方努力依旧抽不回手,我只能边抹泪边干着急,“不信你去查证件嘛!有团体旅游签证的。”

“你,没有听我的话。”

他并不理我解释,径直低喃一声,不知是叹是怒,五味杂陈。

我抬头偷瞄他,只见他双目微合,仰着头喉结轻颤,仿佛正将周身的怒气强行抑回去。

——这天青原本是统治阶级,向来呼风唤雨惯了,搞不好得了那什么报告病批准癖,不然也不会对我一个芝麻小仙有没有遵从他教诲如此在意。一思及此,我豁然开朗,心中顿时腾起一种对退休老干部官威虽在却无处发泄之落魄境遇的理解感和同情感。

为防止老干部下一个不高兴时将本仙的手臂直接掰断,我清了清嗓子,改走怀柔路线起来。

“圣君……为了来这博陵第,我几百年来的积蓄一下子都没了,其实我也心有不甘……”我用另一只手掏出荷包,朝天青领口递过去,娇声示弱,“你看,如今只剩下一千元,我正愁不知道怎么回去,现在既然见到你,可总算安心了。”

为表示心灵脆弱受到巨大创伤,我还特意虚晃了一下身子,没想到力度没控制好,一个踉跄,手掌直接按在了天青胸口上。

天青眼神瞬的一暗。

“啊,哈,那啥,这荷包就献给圣君了,还请圣君笑纳呀。”

我干巴巴笑两声,心里恨不得抽自己一耳光。

出乎我意料,那天青竟然没有推开我,反倒将荷包接过去好好端详了一下。

“这是鸳鸯?”

他朝我抬起半个下巴。

“确切的说,是抽象化的凤凰。”我严肃了脸色。

——真不明白那鸳鸯有什么好?一堆人整天嚷嚷什么只羡鸳鸯不羡仙。其实鸳鸯并非如传说中那般终身相伴形影不离。鸳鸟生性风流,并不从一而终,外号“爱情的骗子”。从古至今,大家都不过是将自己美好的愿望强加在这种鸟身上。没文化,真可怕。

“为何绣凤凰?”

指腹轻轻摩擦起荷包,天青长睫低垂,脸色于光影中明灭,晦暗难测。

“因为它最漂亮。”

我笑嘻嘻回答,自然不能告诉他我是因为那宏伟的“百鸟朝凤”梦想才绣的:“我向来喜欢漂亮的东西嘛。”

一拨幽光自天青眼中闪过,仿佛秋日的风拂过稻田,露出底下亮汪汪的水波。

“……荷包乃贴身之物,怎可随意送人?”

他轻咳一声,将荷包塞回我手里,铁抓手早已悄无声息的移走。

“好好收起来,莫要弄丢了。”

我本想告诉天青,其实心灵手巧的豇豆仙不止这一个荷包,还有另外十来个分别绣了孔雀、金丝雀,鹦鹉等等等等,即使这个弄丢了我也不心疼。不过转念一想,荷包里还有些稀罕的妖界花草种子,于是便乖乖接过来揣进袖子里。

他若因为这荷包平息怒火,也算正好,向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嘛。

“美色如浮云,不要过于追求外表。”

天青见我小心动作,又叮嘱一句。

“知道知道。”没想到这话会从惊世丑男的嘴巴里说出来,其效果不亚于二郎神告诉我其实他根本不爱钱,我有些啼笑皆非。

天青看我一眼,似是清楚我并未听进耳里,叹了口气。

“我明白你救珐琅心切,然你仙气不稳修为太浅,确实不适合妖界独行。”再度开口,他的言辞虽温和许多,却还是隐隐有不容拒绝的威严,“日后没有我和你们芳主的允许,万不可再出天界。”

“人家也不想来的嘛。”我万分委屈的嘟嘴。浅绛说了,求人的时候要说“人家”,不能说“我”。“谁让玉皇大帝要赏人家一百大板的?”

“你怎么知道这消息?”天青挑眉,十分诧异的看我,“玉帝不过一时气话,并未对天兵下达任何命令。”

——娘的!这个听风就是雨的家伙!

我在心中把二郎神祖宗十八代连同他家垃圾桶里的苍蝇都统统诅咒了个遍。

“那……我也不能真让你拿两万册古籍去换珐琅呀……”有气无力继续阐述动机,我希望能博取天青的同情和好感。

“谁告诉你我会用古籍去换?”没想到天青舒展双眉,琥珀色的眼睛里全是冰冷的倨傲,“你何时见我被人胁迫过了?”

我哑然。

——回想起来,几百年间里我确实未曾听他开口说“人家”二字,看来他还真是没尝过求人的滋味呀!

“是黑无常传你消息的?”天青忽然想起什么,眼神一凌。

一提到黑无常仙君,我心里满是甜蜜蜜水灵灵,于是嘴角一翘,眉毛弯弯俏生生道:“嗯。”

“……他倒是颇为上心你。”

天青淡淡陈述一句,轮廓隐在阴影之下,看不清表情。

——哎呀,原来黑无常哥哥钟情于我的事,连天青都看出来了?

赶紧害羞低头,红霞翩翩飞上了脖颈里:“黑……哥哥,对我是很好很好的。”

他确实是数百年来对我最好的天庭帅哥,因为天庭帅哥本来就寥寥无几。

头顶沉默了一阵。

我左等右等等不到动静,正想抬眼偷瞄,却听头顶传来轻轻一声叹息。

“黑无常早已订婚,你,还是断了念想吧。”

虾米?!我大惊抬头,正巧对上天青一本正经的脸。

强忍吐血昏厥尖叫等系列生理反应,我直视他双目,颤抖着嗓子求证:“……此话,当真?”

天青缓慢点头,神色坚定不移,似有三分惋惜。

“一千年前他便与南海紫竹仙子有了婚约,还是玉帝钦赐,诸仙均可作证。”

一千年前?那时候我豇豆苗苗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没想到自己的一腔深情都错搭在一个有妇之夫身上,要是被门中姐妹知道了,一定笑掉大牙:豇豆仙子的初恋是何等大的乌龙啊!

我沮丧万分,悻悻垂肩埋首,眼泪都快掉下来。

“天涯何处无芳草?”

天青善解人意拍拍我的肩膀。

“圣君……”我抬起头泪眼婆娑看他。

虽然他还是那么丑,无以复加的丑,但我很感激他此时没有嘲笑我数落我,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小豇豆,你还小,不要急着去喜欢,世界很大。”

天青仿佛人生导师指路明灯般对我循循善诱起来。

虽然打从心底里完全不认可他说的话,但我还是乖巧抹了泪,柔顺点头。

自从见过了黑无常和霁蓝,我终于知道天地间还是有能入得了我慧眼的美色。既然黑哥哥身有所属,那我还可以再去别处开荒拓展嘛。反正不管黑哥哥还是霁蓝哥,都是我的哥我的哥。

“圣君,既然来了这博陵第,珐琅怎么办呢?”

既然情场失意,商场便不可大意,我擦掉最后一滴泪珠,将话题引到正途上。现如今我花掉了积蓄,惹毛了天青,又欠下二郎神一大笔债务,要是还没能带回珐琅,就真是做了一笔赔了夫人又折兵的悲摧买卖了。

“妖界如今并不太平,而我……”

天青望着我,有浅浅笑意从嘴角扩散开来。

“从来不打没有把握的仗。”

(十二)

距离妖界三日游已经过去十来天了,我早早被天青送回了天庭。

浅绛作为芳草门宣传主干事,隔三差五的催我将游记发到博客上,然而我太懒,一直没有动笔。

我满心满眼念的都是珐琅香兽的仙姿仙踪,以及它背后那笔代表着二郎神阴险狞笑的百万巨款。

——友好旅行社已被天庭工商局查封,黄衣算盘仙卷款潜逃,金秋葵是一去无踪影了。

自古红颜多薄命,在二郎神上门讨债前,我抱着过一天就少一天的想法,将妖界带回来的花种洒在后院的苗圃里。天界里这么多GOD FIVE的粉丝,肯定会有仙子对“结婚狂”感兴趣。为赚钱,为生活,既然锁匠当不了,改行做个花匠也不错。

这天我正蹲在苗圃里浇水,忽闻门口风铃清响。

“噢来来,噢拉拉。”

我那风铃是带了来人显示功能的,只有对芳草门弟子才会响这歌。我想多半又是浅绛来催我写游记,于是头也不抬道:“莫慌莫慌,在天庭真理报截稿日之前,定将文章送上。”

身后人噗嗤一笑,无限娇俏。

我丢了水壶回头看去,却见来人是甚少登门的芳主,不由得有些惊诧。

“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拍拍手里的泥,我赶紧给她拖来一把香樟木雕花椅。

“来看你过得好不好呀。”

芳主以袖掩口,美目似月牙儿弯弯,整个人仿佛水葱般娇滴滴青嫩嫩。

——唉,明明是千年老仙,外表还偏偏跟个二八少女似的,真是令人嫉妒!

“没有打板子,没有关禁闭,已经是很好了。”我在绝色美人前总有几分紧张。

“不用担心,珐琅一事,玉帝不会再追究了。”芳主自云袖中探出玉白无暇的手,轻轻搭在我半握成拳的五指上,“我去找王母求了情,另外圣君他……”

想了想,她微微一笑,并未将话说下去。

天青做了什么,其实我一点也不想知道,所以我也没继续追问。

“好妹妹,这次你下妖界,可有接触什么好玩的东西么?”

话锋一转,芳主开始关心我的妖界奇遇来,眼睛有意无意的朝苗圃飘去。

我禁不住觉得好笑,不管浅绛还是芳主,怎么都这么想知道我在妖界的所见所闻?难不成是她们在天庭呆闷了,也想去妖界泡个绝世美男?

“妖界挺多丑八怪的,没什么意思。”出于某种邪恶的私心,我隐瞒了自己跟霁蓝的相遇,“倒是花花草草挺特别的,我就带了些种子回来养着玩。”

“胡闹!”芳主娇嗔一句,似是松了口气,“妖界的花自然要长在妖界,天庭里怎好养的活?”

“死马当活马医呗!”我无赖的笑笑,虽然心里多少有些失望,“不试试看怎么知道?”

“傻丫头,我是芳草门的芳主,司百花万草,你说我是知道不知道!”芳主蹙眉瞪我一眼。

我被她这凌空一瞪瞪的浑身舒坦仙乐飘飘,仿佛每一根汗毛都做过了离子护理,柔顺飘逸潇洒自然。

“不养了不养了。”赶紧挽住芳主的胳膊撒娇,“芳主说什么,我就做什么。”说罢还踢了那水壶一脚。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我想要是我前世是男人,定是死在美人销魂的裙下。

“你呀……”芳主纤纤玉指一点我鼻尖,三分无奈七分宠溺,“听说这回是黑无常传你消息的?”

我点点头,将脸埋在她肩颈中深深吸一口气。

唔,好香,这就是让那老色狼吕洞宾心心念念难以忘怀的至纯花香吧!

——要是能把芳主变为一个小小的玉人儿收在袖子里,天天看她对我抛媚眼,每晚睡觉前跟她一起洗个花瓣澡,不知道该有多幸福呢?

我正飘飘然胡思乱想着,却听芳主声音幽幽道:“黑无常早已与那紫竹仙子有了婚约,虽说他们千年过了都未完婚,但这婚事毕竟是玉帝钦赐,紫竹仙子又是观音座下的人,你还是不要与黑无常频繁来往……”

一提黑无常,我便悲从中来的泄了气,从芳主身上悻悻撤离:“……知道了。”

芳主欣慰点头,然后又犹犹豫豫道:“这次圣君亲自下凡接你,消息传开,仙子们都十分羡慕你,你对圣君……作何想?”

我瞧她杏眼圆睁神色闪烁,真是忍不住很想作弄她一番。

“没想法,没感觉,没冲动。”话出了口,却还是真心实意,毕竟人家是我的直接主管,过于频繁的太岁头上动土不好。

芳主凝了眉,似乎不怎么相信:“……圣君他……有很多人喜欢,你还是不要……”

我知道她吞吞吐吐的是不想说出“肖想”二字,心中忍不住感叹芳主就是芳主,不似浅绛那般直白大胆,人家顾虑周全,生怕拂了我的面子。

“芳主大人。”

我搬正她身子,深情而热切的凝望她。

“如你所知,我是走文艺路线的。作为一个文艺女青仙,自然越小众的东西我越喜欢,越没人喜欢的我越喜欢。如果有谁正被很多人喜欢,那么,很抱歉,我一定非常的不喜欢。”

言下之意——你大可不必担心了。

芳主盯着我双眼看了好一会儿,似乎努力想瞧进我的心里去。

君子坦荡荡,我也就敞开了怀抱鼓起胸脯任她看。

左看右看,上看下看。

良久,芳主终于在这场对视中败下阵来。

唉,她幽幽叹口气,似乎是放弃了。

“你这糊涂性子,也不知是好还是坏……”芳主伸手附上我的面颊,眉宇间仿佛有挥不去烟雾轻笼。

“难得糊涂,难得糊涂。”我赶紧捉住她的手甜滋滋吃豆腐。

芳主摇头笑起来,十分无奈。

“既然你喜欢种花养草,也好,花草娇贵需悉心照料,身边不可一日无人,以后莫再乱跑了。”

我立即拼命点头,此时此刻,美人说什么都是对的。

芳主留下一瓶玉露,说是养花的最好肥料,然后翩然而去。

她走后整整三日,我的小屋里都还有清雅的余香环绕。

无论我如何标榜自己的高雅文艺,这等与生俱来的天赋却是望尘莫及的,芳主她老人家才是真正的女神啊!

可望不可即,看得到吃不到,我心中悻悻一阵,回家洗洗打算睡了。

然而一连几日,我并未能好好安睡。

夜里总有一些嘈杂而纷乱的奇怪声音,扰的我翻来覆去不能入眠。

开头我以为那只是风声,然而往后几日,我竟渐渐从风声里听出一个单词来。

“渺渺!”

“渺渺!”

“渺渺!”

那声音是如此的低沉压抑,仿佛包含了上万年的苦痛悲怆,以及沉甸甸的担忧和不甘。

“这里没有养猫呀……”被吵的实在睡不着,我索性从被子里支起身子——声音着实暗哑难辨,我下意识的,认定是哪只野猫在叫“喵喵”。

下了床,蓬头垢面朝屋外走去,我循声来到了一个地方。

——没想到声音的来源地是那小小的苗圃。

更让我吃惊的,本来早已打定主意不管的泥土里,居然冒出了一片小小的青嫩花苗!

“渺渺!”

“渺渺!”

“渺渺!”

那些绿油油的小花苗,迎着凌厉夜风,昂着头肆意叫喊着。

我顿时又惊又喜——芳主不是说天庭是种不活妖界的花的?怎么我偏偏种出来了?

然后又颇为遗憾,望着眼前这群被风吹的东倒西歪的花苗,我竟分不出哪些是真心花,哪些是结婚狂,哪些是遭遇背叛的大奶?

“估计是芳主的玉露发挥了作用吧!”我嘀咕一句,蹲下身拍拍一株小青苗,心中颇有总算种出了金枝玉叶的唏嘘感成就感。

小青苗还在低低的叫着“渺渺”,分外努力,分外执着。

到底是喵喵还是渺渺,我怎么也分不清,困意袭来,只好边打呵欠边慢慢朝屋内走去。

——妖界的花本来就是不按常理生长的,你别往心里去。

我还记得霁蓝的这句话。

估计是当时挖错了种子,顺便连什么喵喵树汪汪草也带回来了吧!反正不会是真心花,真心花真心花,人家自然是要开了花才能说话。

这些奇怪的花苗,很快没有对我的生活再产生什么影响。

因为它们渐渐长高长大,也不再呐喊了。

我悉心照料着它们,盘算着等它们开出花来,拿去买个好价钱。

结婚狂得卖给GOD FIVE粉丝俱乐部。

遭遇背叛的大奶要卖给天庭怨妇联谊会。

真心花嘛……是卖给天庭刑部,还是卖给顺风耳开的那家私人侦探所呢?

我活在美滋滋的幻想里,想象自己开了一家玻璃屋顶的花房,每天穿着优雅的豇豆红裙,娴静笑望来来往往的过客。如果遇到了霁蓝那样的极品帅哥,我便免费送他一朵“结婚狂”。如果是GOD FIVE来嘛,哼!哼!哼!

——为防止引起不良的生理反应,还是直接关门大吉好了……

没了责罚,没了讨厌的二郎神,没了乱七八糟袒胸露乳的女妖,我每天都在暖和的阳光下含笑睡去。

我爱天庭,发自内心的热爱。

我爱这里的和煦,爱这里的宁静,爱这里的轻松,爱这里的自由。

天青和芳主为何老担心我会离开天庭呢?不会的,并不会,我豇豆仙子的毕生理想就是好好修炼,成为一个有地位有尊严的上仙,然后永远呆在这旖旎景色里。

我喜欢美丽的东西。

即使得不到,哪怕无法占有,能留在他身边,也是很好很好的。

同类推荐
  • 娱乐之救赎

    娱乐之救赎

    “我要的是千古流传,是要被后人铭记于心。”从最初只身一人的懵懵懂懂,再到后来跌跌撞撞聚在一起的五个人披荆斩棘,踏着这条被自己鲜血浇灌的血路,苏澈站在十字路口却迷失了自己。梦醒后,原来自己还活在昨天。多年之后,娱乐圈流传着一句话:“任何后起之秀,都不及她们当初的半分眉眼。”这句话带着感叹、敬仰、以及惋惜……她们是一个时代的象征,也是一个时代的开始。
  • 大犬星的守护之这个大叔有点萌

    大犬星的守护之这个大叔有点萌

    霍克从跨国企业大亨沦为口袋里只剩五毛钱的穷鬼,被18岁的夏欣然捡回了自家宠物店,化身为市里最英俊的小店员,天天被一群小毛孩奴役。可是偏偏这么一名美貌、学历、家境均为顶尖,集世界上所有美好于一身的二十七岁法国混血,却喜欢半夜学狼嚎,还天天抱着夏家的毛毛不撒手……
  • 顾为君安

    顾为君安

    夏天是炽热的,需要冰镇的可乐,需要凉凉的空调对于这个女孩顾微,需要一份安静就在这个夏天,遇见了他从此如鹿归林,如舟靠岸
  • 错过,即一生

    错过,即一生

    每个人都会有一些故事,或遗忘或铭记,总需要时间去回首爱的珍藏、痛的过往。因为一次错过,痴恋十年;因为十年,又恐再度错过。
  • 深爱人不寐

    深爱人不寐

    向歆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与温廷玺能有一丝牵扯,直到那高高在上的学霸来她家补课……温廷玺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的声音能有其他的用途,直到向歆堵在他面前眸子晶亮亮的看着他……她不曾见过那样的男子,一身黑衣,面容俊秀,高大清冷,仿若一幅画。他就带着敛在眼底的暖意以及唇畔的微笑缓缓地走近她,执起她的手,落下一吻:“约吗?”什、什么?【浅情|人已睡,深爱人不寐。】【走温馨甜暖欢脱风,前一万字留不住你是你的错,前两万字留不住你是我的错。没错就是这么炫酷√】【注:此文后期已崩坏,只想看甜的孩子请跳过第三卷,喜欢暗黑因素的孩子可以看看第三卷嗯ww】
热门推荐
  • 倾国倾城之绝色皇妃

    倾国倾城之绝色皇妃

    一条缠绕着的无形的命运红线,将她带回到几千年前不知名的时代,没有熟悉的人和事,柔弱的她该如何生存下去?她风华绝代,回眸一笑可倾城与三个男人之间纠缠不清的爱恨情仇,让她疲惫不堪想要抽身离开的时候才发现自己陷得太深,已经无力回头究竟历史给予了她怎么样的命运该反抗到底还是一味顺从,她该如何抉择?一段嗔痴爱恨引出一段前世孽缘是早有预谋还是命中注定?逃不开的情,灭不了的缘?还是了的债?给不了的永远?到底什么才是她最终的期待?--情节虚构,请勿模仿
  • 万律一抹红

    万律一抹红

    茵茵是211高校毕业的法律生,入行律师业5年,柔肩担正义,巾帼建功勋。
  • 魔自天外来

    魔自天外来

    九州历307年春,东域明州的犁昌国,发生了一件小事。白石学院大比在即,一名弟子却遭陷害,险被卖身为奴。同是这一年春天,南域海州发生了一件大事。大名鼎鼎的血衣军,驻军基地碧波港被魔族血洗,上万将士尸骨无存。也是在这一年,叶知凡明白了一个道理,做人,最重要的是强大。
  • 恶魔头条宠:丫头,乖乖入怀

    恶魔头条宠:丫头,乖乖入怀

    【坑品!勿入!】 当红炸子鸡苏虞被曝已有女友,微博服务器全面崩盘!聚光灯下,女方当事人战战兢兢,男方却云淡风轻。如何让一个脾性怪异的毒舌才子变得人模人样?答曰:给他一个乔清然,你想要的样子他都有。
  • 天涯第二刀

    天涯第二刀

    少年本名叫秦狄,狡猾猥琐好装逼,天才抬脚我就踩,高手伸腿就是踢,兄弟情怀照肝胆,绝色美人怀中依,我若扬言做第二,天下谁敢称第一!
  • 理想初恋

    理想初恋

    学校里的冤家同桌,慢慢发现自己内心深处对彼此的爱恋,男主十分宠,女主聪明但平时呆萌,看到中间会有反转,不是单单的呆萌爱恋
  • 假如你是丑八怪

    假如你是丑八怪

    “喜欢你,用打字很容易,用写的也很容易,别人说的也很容易,可是为什么当着你的面,我就是说不出来……”有人说,爱情里的一见钟情不过是见色起意。第一印象的确给人加分,但长久的接触之后,性格细节更能打动人心。但是对柳冬黎来说,一见钟情是他们缘分,距离却是他们阻碍。他们之间能否演预出一场动人的童话?
  • 三国最强霸主

    三国最强霸主

    烽火连天,群雄并起,诸侯逐鹿如火如荼!风起云涌,诡计阳谋,社稷争夺厮杀正猛!收贤臣,纳猛将,娶美女,逆势崛起,裂土成国!夺荆州,取江东,步步为营,与曹操争霸中原!
  • 掀起革命的王

    掀起革命的王

    这不绝是一个黑暗的世界,但绝称不上是美好,因为太多人因此被逼的无路可走。就像过去的我。我不知道自己能否做到,但我知道如果我不去做,我将会一生陷入噩梦之中,永远无法自拔。我绝不会原谅自己。我要改变一切,就得拼上一切。我将掀起一场惊天的豪赌谁都躲不开,而我的赌注已经全下了。请原谅我!
  • 星与愿存

    星与愿存

    叙述了以封兮与白曦晨的校园爱情故事为线索,回忆美好的青年时期,表达对美好的生活和爱情的向往。